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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30多岁的赵志钧第一次见到黄宾虹,那时的他不会想到,自己后半生的事业都将与这位未来的岳丈息息相关。
在这次会面的近半个世纪之后,来到浙江省博物馆整理文献的王中秀也未曾想过,自己会从此为黄宾虹的研究“打石开山”,与这位素未谋面的老先生成为知己。
钱塘江畔六合塔下,“不朽的遗产:黄宾虹与二十世纪中国美术”展览正在吴山明美术馆展出。与以往的黄宾虹展览不太一样,这个展览除了展示黄宾虹笔墨传习的脉络——从其师法的宋元明清书画到黄宾虹本人的创作再到后辈画家的艺术承续,还用一层的展厅向观众们展示了“黄学”的研究之路。
和艺术家们相比,这群默默耕耘的记录者更容易被忽视。但正是他们从“故纸堆”中捡拾、整理出了黄宾虹的历史,将这份“不朽的遗产”更好地传承下去;如今他们的历史也从“故纸堆”中被捡拾、展示了出来。赵志钧和王中秀正是其中的代表。
王中秀:偶然神交
两者相比,“王中秀”这个名字更为人所知一些,他是原上海书画出版社资深编辑、中国近现代美术史知名学者、黄宾虹研究专家。许多中国近现代美术研究者“绕不开”的案头书就是由他主笔编排或编辑的,包括《黄宾虹年谱》《黄宾虹谈艺书信集》《黄宾虹画传》《黄宾虹文集》等著作和书籍。
2017年,在艺术史学者、美国普吉湾大学终身教授洪再新的牵线下,王中秀将其毕生整理搜集的黄宾虹研究文献资料捐献给了中国美术学院图书馆。一年后,“神州国光——王中秀藏黄宾虹艺术文献展”举办。
点点滴滴的积累,开始于25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
成为编辑之前,王中秀在上海一家工厂当了近20年工人。直到1985年,高中学历的他才通过自学考试,获得复旦大学的专科毕业文凭,一年后,进入上海书画出版社任编辑。没有大学文凭,王中秀在出版社里甚至还有些格格不入。
1993年,出版社有出版《黄宾虹抉微画集》的计划,但是黄宾虹的资料繁多,还需要长时间出差,对当时的编辑们来说并不算一项美差。于是,这个编辑工作就被派给了王中秀。
他一个人来到了浙江省博物馆——黄宾虹遗作、遗物就收藏在这里。30多年前,黄宾虹遗言将自己所收藏的字画、印石、青铜器、瓷器、书籍、手稿、自作画全部捐赠给国家,浙江省博物馆被指定接收并保管至今。
面对与黄宾虹相关的浩如烟海的材料,王中秀“跌进了一个‘坑’里”。
说起来是偶然的安排,但冥冥中也是某种必然。王中秀一直对书画抱有兴趣,少年时看过黄宾虹的画就觉得很喜欢,多年后接触到宾翁的一手资料,自然而然地痴迷上了黄宾虹的研究。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坑底躺平”,一往情深了。
此后,王中秀便时常往返于上海与杭州之间,在浙博整理资料、复印文件,有些文件他还要亲手抄写下来。每次离杭,他都会左手十斤、右手十斤拎着两捆材料回去。“来一次,两捆;来一次,两捆……”
那时候,做黄宾虹研究的人很少,博物馆中许多当年捐献的材料都没有被打开过,王中秀是第一个解开包裹的人,一打开捆绳,外层的报纸都碎了。
为了更好地搜集资料、展开研究,王中秀联系了大量与黄宾虹相关的人士,其中既包括黄宾虹的家属子女,也包括黄宾虹的弟子和追随者、黄宾虹研究者、博物馆工作人员等。他们共同组成了一个互助朋友圈,谁在拍卖会等地方发现了没见过的宾翁作品或资料,就会分享给王中秀。展览现场,王中秀的部分通讯信封就贴满了一面墙。
“报纸是一座宝库,过去搞不清楚的问题都藏在这座宝库的角落里。”为了编黄宾虹文集,王中秀还花了整整两年时间在图书馆里寻找、抄录上世纪上半叶一切跟黄宾虹有关的文章,他自述,“检索报纸是很累人的,海量的信息常常让人摸不着头脑,可能一天、一个星期下来都一无所获。”
每天早上,王中秀都要带着一个蓝布袋子,里头装着一面放大镜、一支笔和一个本子,去上海图书馆查找与黄宾虹相关的文献。他逐字逐句地阅读了上海图书馆所藏的《时报》《时事新报》和《大公报》等民国报刊,逐渐辨析出宾翁手稿中那些看似纷杂无序的内容线索,在耙梳翻检的过程中,也建立了自己的近现代美术文献电子资料库。
在退休前,王中秀整理、编辑、出版了《黄宾虹文集》;60岁至78岁是他的学术研究黄金时期,这十几年间他又编著出版了十余种黄宾虹研究作品。研究过程中,王中秀发现了被历史埋没的黄宾虹解读西方美术史的著述文稿——《新画训》;还对比了《故宫审画录》手稿和铅印本,廓清了黄氏多种年谱中的猜测性论定……
王中秀抄录的《故宫审画录》,中国美术学院近现代美术文献研究中心藏
作为海外黄宾虹研究的权威专家,洪再新说,“海内外任何一个研究黄宾虹的美术史专家,都受惠于他的贡献。”
中国美术学院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去王中秀家打包捐献材料的时候,一共清点出48个箱子,其中包括历史影像、王中秀复印的档案文献、摘抄的读报笔记、手稿及出版清样,以及王中秀与宾翁故人间的信札,王中秀个人收藏的部分书画作品等,打包工作就进行了一个多星期。老先生手挥挥:“只要是你们觉得有用的,都拿走。”
拿到这批珍贵的文献,中国美院图书馆计划举办“神州国光——王中秀藏黄宾虹艺术文献展”,王中秀对此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不要突出他自己,黄宾虹先生是主角,对于宾翁的研究远远没有见底;二是捐献一定是无偿的。展览正式举办前5个月,王中秀先生与世长辞。
赵志钧:非常翁婿
“神州国光”展举办期间,赵志钧的女儿赵大光也来参观了展览,触动于王中秀先生的文献整理和图书馆的收藏、保管工作,她联系到了图书馆工作人员:父亲也留下了珍贵的研究文献,希望捐出。
这时大家才意识到,这位“下堂”女婿对于黄宾虹研究同样作出了不容忽视的贡献。
赵志钧是陕西安康人,从陕西省立第七师范学校毕业后,又在金陵大学农业专修科深造。1946年时,他旅居北平,在友人家中结识了黄宾虹的夫人宋若婴。这时黄宾虹的女儿——时年17岁的黄映家正患黑热病,在这位友人的劝说下,宋若婴决定让女儿与赵志钧结亲“冲喜”。赵志钧因此被带到黄宾虹的画室,见了未来岳父的第一面。
受过高等教育又喜欢文艺,黄宾虹对这位女婿很是器重:“是个秀才。”赵志钧也常伴丈人左右。黄宾虹南下来杭任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教授,80多岁的老先生要坐飞机,赵志钧就背着他收藏的古画、玺印一大麻袋,一路陪着他。
赵志钧《毕业证明书》,中国美术学院近现代美术文献研究中心藏
之所以成为了“前女婿”,是赵志钧因为政治原因失去了工作,成为了一家之累赘,本就是包办的婚姻,妻子与岳母都渐渐与他生了嫌隙。后来更是因为言语之失,遭了无妄之灾而入狱,从此妻离子散。
但是黄宾虹一直待他很好。在赵志钧处境艰难的时候,黄宾虹还会悄悄接济他,帮助他维持生计。黄宾虹去世后,赵志钧感到为岳丈了却遗愿责无旁贷,于是帮助清点、整理宾翁遗物,并登记造册。遗憾的是,他因为入狱而没能亲身见证接收小组来接受遗作、遗物的过程。
等到赵志钧彻底平反时,他已是古稀之年,原本的房子也不在了,孑然一身,但想要做些事情安度余生。黄宾虹待他的好让他一生感念,赵志钧想:这样一个人品好、艺术成就又很伟大的人,要把他的事业发扬光大。
赵志钧这名外行人就这样开始了对先岳父黄宾虹的研究工作。上世纪80年代,几乎没有什么人做过系统的黄宾虹研究和资料整理,他无疑是重要的先行者之一。
1948年黄宾虹南归杭州途经上海时与友人的合影(一排左三为黄宾虹,二排左三为赵志钧),中国美术学院近现代美术文献研究中心藏
70多岁的老人往返于浙江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广泛搜索资料,不断给黄宾虹的故交寄发书信,前往歙县、金华等地寻踪,也在前往香港会亲时趁机获取海内外的珍稀材料。当时他依靠摆摊的小生意来赚些钱,基本都花到黄宾虹资料收集、研究上了。
好在“女婿”的身份带给人很强的亲和力,不少黄宾虹的亲友都乐于伸出援手。黄宾虹的子侄如黄用明、黄映宇、黄警吾等,弟子如顾飞、陆放、刘作筹等,同乡及后辈如朱金楼、汪孝文、汪世清、傅敏、鲍义来等,都曾与赵志钧书信往还,他们或回忆宾翁点滴往事,或提供宾翁遗著、轶诗、轶文的相关资料和线索,或予以出版上的帮助,或在精神上鼎力支持其工作。
1981年6月19日,黄警吾就这样给赵志钧写道:
“黄宾虹已创造了历史,不是没有材料给人搞,而是所有材料没人搞,再加上龙卷风使人没法搞,东隅已逝,桑榆非晚……所谓子侄辈,责无旁贷要搞,志钧你义不容辞要搞……不管天南地北,不管亲疏远近,为了黄宾虹这一伟大目标,大家联合起来,用尽所能,搞不好吗?没有材料吗?没有人赞成吗?我看都不会。”
同年6月30日,赵志钧给黄警吾回信:
“先岳对我确实好。但他老人恐怕仅只看中我‘诚实’二字而已。对他老人家的伟大艺术事业,我原先无丝毫作用,不料命运的摆布,使我最后得在这方面为老人尽点辑录和发掘之力,也非他老人家生前所能想得到的。与别人不同者,我还多一番亲人的感情在内,我已经下决心,不完成他老人家材料的搜集整理工作,绝不罢手。大约多则十年,少则五年,以我目前的身体健康情况来看,还可以做十年,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这个计划是可以完成的。”
如今我们在观赏黄宾虹的作品时,会格外关注画上的题跋,而赵志钧就是最早注意到画作跋文的人之一。
在1981年刚着手研究工作时,赵志钧就构思要编写一部《宾虹题画跋》,所编文稿后来汇入到《黄宾虹论画录》和《黄宾虹美术文集》等书出版。“对黄宾虹画作题跋的梳理,应被视为赵志钧对学界的独特贡献。他意识到跋文中蕴藏了一把理解宾翁思想观念的钥匙,黄宾虹试图通过题跋来丰富中国画的意涵,将观者视为对谈者与传灯者。”
赵志钧1992年出版的《画家黄宾虹年谱》是早期研究者所著各种年谱中史料最为确信和详实的一部;出版于1993年的《黄宾虹论画录》现今仍为许多学者所使用;包括《黄宾虹美术文集》等都是研究黄宾虹重要的文献资料。
王中秀也在赵志钧的基础上继续作功课,展览中也展示了王赵二人的书信往来。
“六十年代以后,很多学术研究都是以民间的方式存在的。这些研究其实对于后来,九十年代以后国内黄宾虹研究热潮的兴起是非常重要的。”中国美术学院教授、近现代美术文献研究中心主任张坚这样评价赵志钧等人所作贡献,“我们在赵志钧身上感受到一种力量,这是一种绵延不绝的文化的力量。像赵志钧这样的民间学者投身于黄宾虹的研究有很多,他们投身于这样一项工作中,其实就是一种使命感,承续中华文化精粹的使命感。”
接收了王中秀所捐赠的文献,又接收到赵志钧的研究文献之后不久,中国美术学院近现代美术文献研究中心挂牌成立,通过文献资料讲述着研究学者的个体生命史。大师身后,文化的力量持续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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