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对话《万里归途》导演饶晓志、编剧史册、美术指导李淼、表演指导兼演员温韬。
并不是那些辉煌的成就定义了我们的人生,而是达到那些辉煌前的坚持与付出,让我们的存在变得清晰和真实。 ——Hilaree Nelson
一个人,遇到另一个人,再遇到另一群人,他们决定一起出发,寻求生路,前往彼岸,不管有得选还是没得选,迈出去的第一只脚是怎么也收不回来了,只得一直走下去。或许换一个角度看,是这条路找上他们的。
电影《万里归途》是如何在17个月内完成的? ——这个命题的答案就如这部电影本身在讲述的故事一般,其中充满了个体与集体交融后新生的意志。我们试图通过采集与聆听,找到这种意志真实存在的锚点。
感谢配合此次采访的以下主创: 导演饶晓志、编剧史册、美术指导李淼、表演指导兼演员温韬、主演张子贤、演员赵梓冲和朱超艺。
饶晓志
黑色西装Brioni
黑色长裤Hermès
01
北京,秋夜寂静。但这条胡同的尽头,像是夜再深也打不透似的。有一伙人,醒着不肯散。
2022年9月28日,距离电影《万里归途》正式上映只有不到48个小时了。导演饶晓志的工作室里亮如白昼,十几个人围坐一桌,烤串一次次加热端上来,吃一阵子,剩下的放凉了,就再去热一热。
激烈与静止,忐忑与兴奋,疲惫与期待,好久好久地杂糅着在这个房间里流滚。
举杯间,不知道是哪一个忽然嬉皮笑脸地哼起一句歌:“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马上有另外一个声音更加高亢地接跳到后面一句:“我只是想要做我自己/安稳总伴随着刺激……”于是一桌人激动地不禁站起来和声高唱。他们把每一句词的结尾都唱得骄傲又不羁。
这一把嗓子,把所有人拽回了那一夜,三个月前,千里之外,宁夏的片场。
那天夜里,外面在下暴雨,整条虎克峡谷原地孤寂。既定的夜戏计划被迫中止,一伙人挤在仿若诺亚方舟的化妆车上热热闹闹地还在聊着戏和戏里的自己,荒野里就是这首歌,被他们一起唱了一遍又一遍。
虎克峡谷——位于中国西部贺兰山境内、宁夏与内蒙古交界处,此处地貌多沙石山,冬季极寒,夏天日晒猛烈,若遇大雨,无处躲避。
《万里归途》一处重要的“努图边境”拍摄场景即选址建造在这里。
在 美术指导李淼 最初的设想中,“努图边境”本来应该是一个小城市的,但在做完了整体的美术规划之后,他发觉如果按照原计划操作,这里会与电影中另外一个主要的城市——“赛布拉塔城”过于相似,且“城市感”会削弱侨民与难民过关时的“绝境感”——“那种千军万马都堵到一个关卡,你不从这里走就过不去的感觉。”
就在抉择的重要时刻,虎克峡谷出现在李淼和导演饶晓志、摄影指导廖拟的视线里。“简直神了!”这里自汉代开始便是边塞要地,据说元朝时成吉思汗领兵打入中原走的就是这条路,后来还有明长城遗址存留,在地形上本身就是一个由宽至窄再复宽的天然的关卡。
美术指导李淼提供的电影场景概念图
李淼尤其记得,虎克峡谷没有手机信号,每次要进去之前他都会给同事朋友打好招呼:“我要进山了,这一天就不要联系我了。”
他的美术搭建团队从2022年初开始入驻此地,在纯自然环境里建造完全真实的“努图边境”,建筑最高20余米,因此要打很深很深的地基。最冷的时候气温低至零下30摄氏度,水泥还没干就会冻住,如果不处理,来年春天水泥就会变成粉状。制片部门因此专门购入大量电热毯,铺在水泥上,发电车日夜不停地供电焐着还没干的水泥。如此极端条件下,他们奋战了4个月,搭建起了一座包含内外景和难民帐篷区的边境站,顺利交景。
美术指导李淼提供的电影场景概念图
后来就是在这里,张译饰演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领事保护中心一等秘书宗大伟和王俊凯饰演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领事保护中心随员成朗携手,先后将两批次数百位我国公民从危险中安全撤出。
也是在这里,宗大伟蹲在岩石底下,用撤侨同胞里的电工阿生给他修好的卫星电话,给远在北京刚刚生产的妻子打了那通重要的电话,知道是顺产而且是个闺女之后,还因为一时兴奋头磕到了石头上。宗大伟给孩子起了名字“圆圆”,然后告诉太太,他不想辞职,因为他相信这个世界会更好。两个人在电话两头都哭得稀里哗啦。
那时候宗大伟尚不知道,这通电话之后不久,国外反政府军的一个领头人就会带着自己的队伍攻到边境,宗大伟会再度经受一次生死的考验。然后成朗会在接下来的危急时刻勇敢地站出来,力挽狂澜,也同时将自己早前的悔恨全部抹净——这是整部电影最后的一波高潮,令人不得不屏息以对。
表演指导温韬透露了一个细节。 演员王俊凯举起手里的摄像机,从人群里站起来爬到高处那一段喊话,因为赶上下了两天雨,又因为“甬道两侧是悬崖,飘过来一片云光就暗了”,因此好几段都是断开拍的,站在他对面的群众演员也多少有些变化。在这么多变故跟前,王俊凯“做到了排除一切杂念,每一次都将情绪还原和点燃到最需要的位置,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跟他在一个呼吸上去投入”。
成朗(王俊凯 饰)
而在拍“轮盘游戏”的重场戏的三天里,演员张译则被严重的颈椎病复发带来的痛苦攫住身心。温韬、演员朱超艺和导演饶晓志都看到了,那段时间拍戏之外,张译需要拄拐才能撑住自己站立。
朱超艺和同伴们都不敢上前多问询,“怕译哥没有那么多力气来解释这件事”。他只是远远看着,张译不仅在“难受到快要晕眩了”的时候,依旧没有失手地精准完成了自己的主要戏份,还在不停地提出新点子。 “张译发现排练时,群演里有一个老人家对自己(记者注:宗大伟)行了一个军礼,他就去跟导演说:‘这个人应该当过兵,我觉得我可以在这里对他有一个点头示意。’”
宗大伟(张译 饰)
饶晓志当然也知道那时的张译有多不好受,他蛮可以告诉我,他“多么多么心疼张译”或者“内心难受”,但他还是选择坦白了当时的心境:“我没有担心……剧组整体都非常照顾所有的演员,导演在某种时刻确实会比较冷血,我当时顾不上刻意地去心疼张译,我相信剧组会把演员们照顾好,我也绝对相信张译不会因此就演不下去了。”
饶晓志将电影中成朗与宗大伟的一段对话复现在这里,两个人在带领百名同胞徒步去往迪拉特的路上大吵了一架,年轻人让宗大伟说真话,宗大伟说自己的责任是带着所有人走出这里。 “我的责任则是要把这部电影拍完、拍好,所以我顾不上你们是不是舒服,有时候,会是这样的情况。”
某种程度上,在这条“归途”中,饶晓志是时常能与宗大伟达成共情的。“对,深深的。”
02
“努图边境”,亦是表演指导温韬的“主战场”之一。
他于2021年底被饶晓志招至《万里归途》麾下,随即担负起了片中所有中外群戏演员的训练及指导工作。
他的部门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我就像个战地医生一样,指哪儿打哪儿,见到‘不对’就去评,见到‘伤员’就去扶。”
外籍演员的人数,温韬手里没有一个准确的数据。在青岛拍摄阶段,李淼搭建的努米亚首都 “莱普蒂斯城 ”仅建筑面积就有2万多平方米,2条主街道,5条小街道,70多栋整体大建筑。
饶晓志在《万里归途》里追求的是“纪实感”——从美术设计到摄影风格再到表演,必须达成这样的统一。李淼做到了 “所有演员进入场景里,低头抬头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真实的” ,温韬的工作便是要让 “场景里的人就像是已经在里面活了一辈子” 。
这些外籍演员国别丰富,“有南非的、阿尔及利亚的、也门的、埃及的、摩洛哥的……还有一些挪威来的,以及俄罗斯、乌克兰的……还有美国人”。他们的职业并不全是演员,还有老师、西餐厅经理、牙医、模特、灯具厂主管、健身教练、冲浪运动员……饰演边境官哈桑的演员来自以色列,饰演反政府军头头的穆夫塔则是俄罗斯人。温韬和他们全部用英语沟通。
在努图边境,温韬还要负责出演戏中一个使馆工作人员,与张译有一场工作交接的对手戏,因此那段时间,温韬时而还要穿着戏里的西装戏服指导现场的“千军万马”。
表演指导温韬在片场工作
“气氛烘托”是温韬在那些场景里必须要做的事情。“导演组会告诉演员们接下来有一场战争戏,要开枪了。”温韬则要一个一个去启发他们:“炸弹刚刚炸死你的小儿子,现在你抱着你唯一的大儿子,你看着天的情绪,悲伤和愤怒哪个更强烈?”
穆夫塔反政府军军营里有一场众人嘲笑宗大伟的戏,现场群演们一直无法进入状态,另一边演员王迅趴在地上哭,群演们反而还被带入王迅的难过中了。温韬当即站到群演们中间,现场即兴编了笑话,趁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温韬马上撤离镜头,开机拍摄,总算是让导演抓住了那个“讥笑”的情绪。
温韬的手机每天在片场用到半天就会没电,整个拍摄期间,手机和pad是他的移动监视器,不停地暂停放大、逐秒慢放以保证上千名中外群演中无一人笑场、出戏。才可以算过。另外还不断接收着演员团队自主创作的表演视频和创意短视频,他们是《万里归途》中另外一组重要的群像。
2022年3月15日,有10个人会把这一天记得清清楚楚。
除了温韬之外,还有影片中小艾的扮演者吴恩璇、大志的扮演者国义骞、阿霞的扮演者谢承颖、李涛的扮演者李路琦、老葛的扮演者赵梓冲、赵培燕的扮演者王照清、郭新选的扮演者闫昌、曹勇的扮演者李凯和阿生的扮演者朱超艺。
他们在这一天从四面八方齐齐飞到银川,进入《万里归途》剧组,开始读本、开会、堪景。温韬给大家拉了一个群,本来想叫“十人组”,结果输入法默认打出了一个“食人族”,将错就错就一直这么叫下来了。
那次堪景,编剧史册也在。在这些年轻人或长或短的电影创作职业生涯里,跟着导演一起堪景,是史无前例的。那时候剧本还在一稿又一稿的修改中,事实上史册在3个月前就已经参与了第一次堪景。当时她被荒漠上的风刮得站都站不住,心里一直在怀疑:“这么大的风要怎么拍摄呢?”
那回,在一个废弃厂房里,她在瓦砾堆上崴了脚,才发现在这样的“荒野生存”环境中,仅仅是“崴脚”这样一个级别的轻伤,就足以给自己和同伴们带来极大的负担了。现实环境的真切感受,对史册的创作起到了决定性的帮助。
而后“十人组”的到位,更成为了撤侨同胞故事线索中的“定海神针”。据史册描述,剧本里给“十人组”的每个人都设计了人物小传,但导演还是决定,将丰富人物血肉的创作自由放权给他们。
于是有了我们后来在电影里看到的:大志“32万6713步”的细节——那是国义骞的设计。
国义骞与朱超艺这一对叔侄补全了自己所有的前史,他们一个是木工、一个是电工,整个徒步行程中,包里鼓鼓囊囊装的都是工具。
闫昌和赵梓冲在青岛集结训练期间,曾经在一次徒步路上分别从工地和路边捡回了一个布口袋和一根大棍子——那都是和人物的设计息息相关的东西,被一直带到了最后的电影里。
李凯因为在片中属于外企员工,所以事事谈完之后“鞠躬”成了标志性的动作;赵培燕给自己的人物设计了“爱美”的性格,“回作业”给导演饶晓志的时候,饶晓志提议让赵培燕把化妆和讲究这个特质一直贯穿到剧情中……
从银川到青岛再到银川,“食人族”每天朝夕相处。他们甚至在青岛排练期间有一天没灵感卡壳了,自主决定负重徒步,“从天上挂着太阳一直走到了月亮升起来”,每人背着自觉戏中人应该带着的所有家伙什儿,走了近20公里,且不吃不喝,滴水未进。
走到海边沙滩一步一步陷进沙坑里的时候,朱超艺意识到:“我做了一个‘错误’的抉择。”那天他们走了8个小时,回到房间,“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就是给自己猛灌水”。
他们当然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一个人,不吃不喝,一直走路,情绪到底会有什么变化,是不是还能再保持理智?是不是还存在真正的所谓对与错?会不会去顾及他人?……”
朱超艺一直记得,在青岛一次“回作业”给饶晓志看完之后,饶晓志对演员们讲了一番话,大意是: “在当下的影视创作环境里,已经很少有演员可以有机会用这么长的时间,安心去塑造自己的角色……这是几乎所有演员都想要的一件事情,现在这件事情就把握在你们手上。”
在大多数身在事外的人看来,《万里归途》从筹备到上映只用了17个月的时间,想来该是如何“急风骤雨”的紧迫吧,但在这些承担着重要使命的演员们的感受里,他们的创作却一直得到了“实实在在的保护”,从始至终,从容不迫。
这种集体创作的方式,也与电影故事本身要表达的内核紧紧地咬合在了一起: “这不是一两个人凭一己之力救了一群人的故事,这是所有人救了所有人的故事。”饶晓志说。
03
“我是觉得饶晓志跟这事儿磕了。”演员张子贤这样描述《万里归途》拍摄期间他所见的饶晓志。
张子贤在《万里归途》中饰演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努米亚共和国大使馆一等秘书章宁。出场不足20分钟,却被观众牢牢记挂,有观众一面为他的早早下线哭着喊“冤”,一面自解——“就算下线了,那也架不住主人公全程为他玩儿命啊!”
张子贤眼瞅着饶晓志在剧组里“越来越瘦”。这是他们头一回合作。饶晓志跟张子贤交过一次底,说自己“现在脾气变得越来越好,原先还爱急,现在遇到事儿第一个想的都是——先解决问题”。
《万里归途》整个创作过程里,饶晓志基本没“崩”,出过几次“事儿”,他也尽量让“事儿”控制在只有最少数的人知道,若有人来问,说得最多的也是:“没事儿,你继续弄你的。”
讲到这里,大概又要再说回前文提到过的那一桩——饶晓志对宗大伟的“共情”。 “做‘导演’这个职业,既然被这样称呼,某种意义上和宗大伟的使命很相似。拍完这个戏也是一种使命、一个行动,总得有一个人来领导这件事——这并不意味着最后要有一个人来取得功劳,而是总得有一个人来‘背锅’,来负责任,这个人是谁?就是导演。”
张子贤说饶晓志是 “挺可敬的一个老爷们儿”。
史册则说,全程在她眼中,“导演才是那个真正没有退路的人”。
《万里归途》编剧史册
史册与另外一位编剧步京委的工作一直跟到电影上映前1个月。他们在后期剪辑的录音棚里还在写。
写什么?“给全片所有的群戏场面写全景声。”
“全景声”贯穿《万里归途》全片,但凡大场面——无论里面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导演都要求编剧给出上百句台词供他和剪辑选择。“哪怕是镜头角落里的那些人,在一个场景最里面说的话,都不能是瞎说。哪怕观众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也要作为真实感的烘托。”
这个工作为期2周,也是史册过去的经验里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她接到任务第一时间就上手做了,什么多的也没问。“至于影片最后能用到多少……只要对影片有益就行。”
《万里归途》的编剧经历给了史册一个经验:“痛苦有多大,能量就有多大。”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她想强调:“无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导演的坚定一直都让我们对这件事充满了信心。”
《万里归途》编剧史册
同样在这次创作过程里得到了无上激励的,还有美术指导李淼。
这是李淼第一次和饶晓志合作,也是李淼职业生涯里第一次做有关“剧情战争”题材的电影美术设计。最一开始,他是拒绝的。“这里面有虚构的国家……纯外国的现实主义题材……很多生活细节……一群人历经磨难……整个穿越一个战乱的国家……这太难了,对我来讲,我不太敢做。”
当时摆在李淼面前最具体的考验是:要在国内完全复原一个“努米亚共和国”,而且不光是复原某个国家、某个战争场景,还要在其中找到独特的视觉风格……
在背对背的采访里,饶晓志直截了当地跟我说: “你可以转告李淼,我认为他就是中国电影美术界的‘天花板’……他一定会告诉你,说他也没有把握做好这件事情,所以我深知,他真的是完全凭信念在支撑。”
美术指导李淼和同事在影片中“哈桑”的办公室
后来,李淼和摄影指导廖拟打了一通电话,这通电话很重要,他们明确了一个设计的方向:放弃摄影棚拍摄,选择外景搭建城市,实景拍摄。这个想法得到了出品方、制作方和饶晓志的支持。“我们就横下一条心,开始搜集资料,入手设计。”
04
李淼有8个月的时间筹备。“一切都想得非常充分了才开始动手。”
参考资料和来源是开放性的。他从大量撤侨纪录片中搜寻异国的独特风貌,也从自己亲身前往过的南非实地借鉴风土人情,拍摄《我不是药神》时在印度观察到的细节也被他拿过来画在图纸上。
选定银川、石嘴山和青岛作为场景搭设地之前,他也考虑过国内很多其他地方。“有的挺‘离谱’的……只要不出国境线,都是我们需要去了解和考虑的。”他甚至想过海南,因为那里的“光线足够亮、足够硬,最接近故事里的真实”。结果那里因为“太美了,拍不出那种残破感”而“落选”。
《万里归途》的场景大大小小近百个,其中最主要的有两个城市:赛布拉塔城和莱普蒂斯城;沙瓦集市是125人最初聚集的地方;其他还有努图边境,以及撤侨路上的废弃城市、矿山、仓库、露营地等等。
塞布拉塔城、沙瓦集市和莱普蒂斯城,在搭建过程中,都是首先按照它们是一个完好的城市和集市来搭建的,完整地陈列好其中所有的房屋、墙壁、雕塑、商铺、摊贩等一切细节,然后再按照战争冲突,一点点“炸毁”。
“炸”也不是“胡乱炸”。李淼给每一处场景都在脑海里设计了前史和所经。
“政府军和反政府军会在城市里先发生小规模冲突,这时候他们拿的是一些小口径的枪,弹孔就是小的。接下来会使用重武器,用RPG或者用坦克打出一些很大的洞来。以前是政府军在一些高地、据点攻击,后面反政府军会占领高楼……”
“莱普提斯城炸得没有赛布拉塔城那么厉害,因为我们设定它是国家的首都,经历了小规模的袭击,但是没有大规模的战争爆发,所以街上大多是弹孔、焚烧和小的损伤……”
美术指导李淼提供的电影场景概念图
搭一个完成的城市大约需要4个月,“炸毁”它则用了2到3周。
“沙瓦集市也有它自己的前史,本来是卖旅游纪念品、小工艺品的,门口有菜市场,但因为战乱,很多东西经营不下去,东倒西歪的……中国人肯定不是第一拨逃难进来的,前面的人会用各种架子搭成一个临时的避难所,中国人来的时候又把这些废物重新利用了一遍……”
“真实”和“残酷”,是李淼设计《万里归途》时持守的两个气质。他不想演员进来满眼都是绿布,“那样会跳戏”。他也深知这次有一个阻碍在于, 后期没有那么多时间做视觉特效,所以压力必然全都在他身上:“我必须要把景做得尽量大、尽量满。”
电影开篇那一段“新闻素材”中,“所有被砸烂的店铺里面都是有东西的——手机、眼镜、钱,我们要让群演进去之后真的有东西抢,他们还做了好几台取款机,让‘暴徒’去真的砸取款机,哪怕最终摄影机都没有拍到,但至少帮助所有演员能演得更真”。李淼说:“我们确实做得非常用力,所以我自己感觉挺好。”
和李淼感觉一样“好”的,还有张子贤。
张子贤第一次走进莱普蒂斯城就让那个环境给“震”住了。 “我必须夸一下李淼啊,他做的那个东西,我们一进去就特别带感,大家伙儿都是,一进那景,就特别想演,太真了!”
章宁(张子贤 饰)
“首先是,外国人那味儿,再加上硝烟煤油味儿,整个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开头张子贤在车里和成泰燊、张译、王俊凯的一段堵车对话戏,拍了两天。“热浪滚滚,光照得倍儿亮,就感觉真的还挺恍惚的……外头的外国人,大人小孩儿的都老那么看着我,我就感觉在这里像个异类。”
章宁的宿舍,也让张子贤老能想起小时候爷爷的办公室和老单位的传达室。“墙都熏得变色儿了,也没人打理,叫你不得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张子贤在这样的景里,就觉得“踏实”“落地了”。“能更往真实的表演靠一靠了,如果你在这样的氛围里,还那么龇牙咧嘴地演戏,那不是有病啊!”
章宁牺牲那场戏,也有人劝过饶晓志,可以给章宁编织一个“为了保护谁而牺牲”的故事,这样他的离开也许会“更有价值”。饶晓志不这么想: “对我来说,最真实、最残酷的东西就在于意外本身,他可能前一秒钟还在跟你哈哈吵架,但下一秒钟你要珍惜的这个朋友就不在了,那种唏嘘感更强烈。”
饶晓志明白,对于商业片创作来说,合理地对观众情绪的把控能力和动作是必须要有的,是规律,他不拒绝,只是本能地想要在其上选择保留一些“克制”。片中一些角色疾呼的戏里,饶晓志轻轻在后期时压低了一些音量。在结尾处,飞机上,饶晓志虽然给了每个角色一个特写,但在那个即将回国的时刻,饶晓志也让他们都处在一种“平静”的情绪里,纵然历经千帆,却终于选择不大喜不大悲,亦不毫无节制地释放什么——这便是当下在饶晓志的审美与经验、意志与品格的支撑下,能够对现实给出的,最好的回响了。
每一个电影创作者,都对现实和真实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与坚持,并将之不遗余力地放入自己的作品中,独立而新鲜、自洽而笃定——这样的一个世界,大约也是我们愿意张开手臂拥抱的吧。
1.
全片导演粗剪版,4个小时。而后经过调整,最终上映版本,去掉彩蛋129分钟。导演为剪去的“十人组”戏份深感抱歉、深感遗憾。他告知我,“十人组”的更多故事后面会以特辑、短视频等形式陆续为观众奉上。
2.
“十人组”全员开工的第一场戏,是拍摄回国的飞机上的戏——即剧中故事里的最后一场。但他们完全没有“倒叙”的障碍,因为在开机前,他们每个人都已经把自己人物的前史和细节做得足够充分了。
3.
回国的飞机上,阿生给钟冉冉递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的家庭地址和联络方式。当时赵梓冲就坐在他们后面一排,看着摄像机在拍他们两个人演,崩不住偷偷哭了,因为这是当初他们一起排练碰出来的东西。“我们被认可了,被拍下来就有可能被用到,这是我们的工作得到了开花结果。”
4.
李淼印象很深的一场戏,是电影开头,在莱普提斯城一片混乱的场景里,有一个戴着白帽子、戴着眼镜的人,在游荡、在晃,他已经完全意识不到危险在哪儿了,他已经懵了。李淼看到这个形象的时候,觉得“一切都好真实”。
5.
125人撤离路上经过的那些被炸毁的城市,大多是拆迁工厂的废墟,但是不能直接用,因为那是被挖掘机捣烂的,必须要再经过“枪”和“炮”的攻击改造。
6.
《万里归途》里城市的拍摄现场,每天都有李淼团队的人,定时定点地满街撒一种黑色的灰——像是战场上建筑着火之后焚烧的灰。这些黑灰因为做得过于真实,工作人员走在里头,每天都会一身黑灰,大家经常会开玩笑地跟李淼吐槽:“你看我这嘴里边、耳朵里面,全是灰!”
7.
“这个片子我就制造这种‘炼狱感’,想往极致上去推,推到最极致。”——李淼
8.
李淼的美术设计团队有大约15个人,为《万里归途》召集的道具和置景团队超过1000人。他们在两个城市里总共设计了70多个可以当前景的摊位,一共做了50多辆外国车,包括消防车、军车、出租车、水车、私家小轿车,还有武装皮卡。每一辆车都经过专门的设计、涂装和改造。有6个人,在剧组里就专门负责改车。
9.
戏里宗大伟、成朗和瓦迪尔驾驶的面包车,李淼团队一共做了4辆,每一辆都有自己的使命。其中有一辆是给动作组特制的,演员只是表演驾驶,真正的司机在车顶,因为有一个镜头的需要,必须要这么设计——把动力系统放在上面。
10.
李淼搭景的时候手里必不可少的东西是指南针,他要根据光线找到最好的角度搭景,为摄影师留足创作的空间和可能。
11.
李淼为《万里归途》特制了一辆武装列车,电驱动,一来可以比较灵敏地控制和刹车,二来噪音小。这部车被用在了影片中反政府军掳走宗大伟、白婳和刘明辉等人那一段戏中。这是李淼团队自己研发的,为了能够及时充电,他们在车上装了一个柴油机,可以不停地给电池充电,底下满满铺的全是锂电池。
12.
张子贤压根儿没想过把章宁塑造成一个外交人员,他觉得章宁就是一个平平常常“在那儿上班”的人,正常人。“他答应的事儿就得办到,他承诺给别人的就要有一个信仰。”他一直是朝着“自己明天早上就得去办那件事儿”的方向去演的。
13.
牺牲那一场,原本是没有台词的。张子贤设计了两种演法:一种是“含情脉脉”,另一种就是现在呈现出来的这种——真实残酷。当时因为子弹打穿了脖子,张子贤设想章宁既不能说话了,也不能动了,他的潜台词只有一句:“我想问宗大伟,你还能不能给我救活了……你说这当不当、正不正给我来一枪……”
14.
章宁和宗大伟那场火锅戏,张译坚持要跟章宁吵一架。于是饶晓志让编剧给他们找了很多谚语,并从中挑出了“面具戴久了,就变成脸”这一句。没想到这句话成了贯穿全剧的一句词,后面又出现了三次,次次点睛。尤其最后一次,穆夫塔戴面具这是以前就设计好的,没想到也和这句词“合上槽了”。饶晓志说,这是“电影之神”给的礼物。
15.
“你看见宗大伟了吗?”“Easy easy!”“你看我闺女怎么长得跟我越来越像了?”这些都是张子贤自己的创作。
16.
张子贤说,表演的时候说阿语这事儿对他来讲非常难。“会打乱我们这一场戏要塑造的人物跟整体气氛的逻辑。就相当于撑杆跳,你拿着一根杆助跑,跑呀跑呀把那个杆撑起来你就跳过去了是不是,但是现在他让你跑一半非让你逮一蛐蛐去,逮完蛐蛐再从这儿接着跑,你说这不是费了劲了?”有一些阿语台词也会现场给“飞页”,现学。没有更好的办法,张子贤说自己只能“一直在嘴里磨叨”,变成肌肉记忆。
17.
就算显得有点自大,饶晓志还是想说,从始至终,他“从来没有觉得会完不成这部电影,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件事情”。
18.
饶晓志也不认为,是宗大伟一个人完成了“撤侨”这件事情。“被撤离的那些人其实也是这个行动本身的一个组成部分。其中一个环节坏了,这个行动都不会成功的。”做电影也是一样。饶晓志要做的是聚齐所有的能人,信任他们可以去发挥各自的特长,带给他们信念感。“每一个清醒过来的早上或者出工的早上,肯定是有那个东西在牵引着我。”
19.
拍摄期间,饶晓志坚持每天比出发时间早起两个小时,锻炼身体。
20.
影片中还有一段被删减了部分的戏,是李雪健饰演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努米亚共和国特命全权大使吕毅松在得知任务成功后,走到镜子前一边刮胡子一边轻轻哼着《歌唱祖国》。饶晓志对此也有很清醒的判断:“这场戏我在现场也泪目了,但是坐在剪辑台上我就需要冷静,我必须清楚这个时候注意力应该在哪里,应该关照谁。”
21.
“十人组”里的朱超艺在徒步的实拍现场感觉到的真实是,125个人一起在山上逃生奔跑时,朱超艺看到周围的叔叔阿姨也在跑,那一刻下意识就想拎起他们的行李拽着他们,不想让任何一个人掉队。“我们在完成一件事情,大家一个人都不能少,一定要逃出去,就是这种想法。”
22.
125人遇到沙尘暴那一场,吹的不是沙子,而是道具组准备的荞麦皮,质地比沙子还要硬,打在脸上很疼。
23.
朱超艺和国义骞饰演的叔侄有一场夜里在篝火边烤土豆的戏,准备的时候,他们在那里真的烤,王俊凯一屁股就坐到他们旁边,很自然地用手扒开烤焦的土豆皮,就直接放到嘴里吃了。
24.
沙尘暴那场戏,朱超艺有一次回头看,看到的眼神,那一刻他觉得那个人不是王俊凯,而是成朗。“他好像真的是一个走投无路,被逼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年轻人。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成朗,那一瞬间,我突然恍惚了一下。”
25.
“十人组”在生活里也都是按照电影里的名字彼此称呼的。一直到现在。
26.
在沙瓦集市,为了让赵梓冲饰演的老葛可以有一个正脸的镜头露出,王迅主动帮他出主意“溜缝儿”,设计了一个站在底下喊他的台词,让他可以朝下面喷一口酒。朱超艺作为一个2019年才刚刚毕业的年轻人,在这样的前辈身上学习到了必不可少的慷慨、善意、谦逊和简单。
27.
温韬在拍摄现场一直有一个大喇叭,比成朗在徒步中那个要大数倍。“有一个自行车轮胎那么大。”但是因为现场永远在刮大风,即使温韬用最大音量喊,也常常“在荒漠里一阵风就把声吹没了”。他就只能更大声,再喊一遍。
28.
“去城市化”——是温韬表演指导大计划中的第一个训练。而饶晓志交给他最重要的任务是:组织“十人组”深挖各组人物关系,按沙漠行进日程编创更极致的事件。
29.
“125人”团队在洪湖片场拍摄逃生的戏,等待时几乎没有任何遮阳设备,温韬让演员们用手里各种可能的道具遮遮脸,他们反而说不,“说自己太白了,不像赴外务工人员”。让他们喝水,也有人不喝,说现在化好妆的嘴唇的干裂度刚刚好,喝完水又要重新化妆。而这些人大多数时候在镜头里只是一个虚虚的远景,或者在镜头角落里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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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电影里《一千零一夜》中辛巴达的故事与“归途”故事之间的串联,是一个神奇的经历。用《一千零一夜》作为小女孩的一个行动,是监制王红卫提出来的。编剧史册最早想到的使用阿拉丁神灯,尝试过后发现不太符合,于是重读,读到了辛巴达的故事,发现了他的航海故事与《万里归途》之间的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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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剧本查找资料的过程里,编剧史册用到知网,查阅了许多有关当地国家内战爆发的根源、交火双方秉持的理念、历史遗留问题、石油经济与内战爆发等文献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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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的人物设置,最早是一个中国小孩,后面一点点过渡到了现在的样子。史册说她身上不只是柔弱的需要被保护的特质,还有“野性”和“能量”。国籍设置上,他们有一个野心,想做到“命运与共”,让观众能够真正共情他们。“就像宗大伟跟边境官哈桑说的:我们是从同一个大陆走出来,我们都是人类,我们都相信爱,相信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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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超艺这样描述“十人组”所有人在《万里归途》里的关系:“我们从各自为了自己而活,慢慢慢慢开始意识到,只有在团结的情况下才能够一起顺利地回到我们的祖国。于是我们从一开始的每一个小家,变成了是一个大家,慢慢有了自己情感的软肋,有了心里视为重要的人。当我们大家团结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才有可能回到我们渴望的那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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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归途》上映前一天,饶晓志回到自己的大学母校中央戏剧学院进行了一场放映,他挺紧张的,好像自己的作业参加汇报演出。回学校前一夜,他翻出了已经去世的恩师钮心慈三年前给他发的语音。“她非常严格,但那些语音都是在夸我的。”饶晓志只是打开了对话,但是没有真的点开听。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吗,就开着对话框,发了很久的呆。
摄影/范欣
策划/葛海晨
采访&撰文/吕彦妮
执行&形象/Blair
饶晓志妆发/瑜阳
新媒体编辑/Timm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