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化形
我是一只莲花妖,在这江莲池畔已经住了上百年。
常有文人雅士流连于此地赏莲,从这些人口中,我得知作为莲花的我在人们眼中神圣高洁,不可轻易亵渎。
我的周围没有其他的妖怪,说来也怪,有一天我沐浴着阳光,就莫名开了灵窍,有了意识。
岁岁又年年,江莲池畔也走过了无数的盛夏。
我偶得一位仙人指导,说妖怪修炼是可以幻化人形的,他问我:“想不想做一次人?”
我迷茫地看着他,我不知道做人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
他看着我这蠢笨的模样说:“你不该是朵莲花,应该是块木头。”
但他还是把修炼成人的方法告诉了我,说是与我有缘,就当日行一善。
真是个奇怪的仙人。
当人有什么好的,区区百年寿命,生老病死,生离死别,我虽然是个小妖怪,可也知道许多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多不值当,我才不要当一个人。
但是那个仙人说的话却萦绕耳边,挥之不去:
“你真的不想去人间走一遭?这池畔的风景并非真正的人间,人声鼎沸的闹市你未曾去过,山川河流哪一个不比你这小池畔广阔。未曾见过婴儿啼哭,良人相爱,老人逝去。你真的心甘情愿吗,小莲花?”
我承认我见识浅薄,他口中描述的人间和我这百年所见的人天差地别,我自以为见识了不少人,以为这人间百态不过尔尔。
于是我忍不住好奇,学了仙人授予的变幻之术。
第一次离开江莲池畔,我一路走走停停。
偶尔遇见了不长眼的小毛贼,于是随手搞定,本莲花可不是你们随意可以招惹的对象,嘁。
磕磕绊绊我终于来到了他们口中人最多的都城——朝歌。
看着大街小巷中穿行的人群,我有样学样地混入其中。
“姑娘,这发簪与你甚是般配。”路边的小贩看我摆弄发簪、爱不释手的模样,连连夸赞我相貌出众、气质脱俗,与这发簪极其地般配。
我听了很是受用,拿出了路上“行侠仗义”时从小毛贼手中得来的纹银,买下了这根发簪。
此簪无甚特别,只是碧绿通透,我觉得甚合我意。
曾有名为“绿芜”的江南名妓与当地雅士在江莲池畔采风,举手投足皆为风情。
她眉目如画,气质又清冷脱俗,好似落入凡尘的仙子一般,让我大为惊叹。
大概也就是因为绿芜,我才幻化做女儿身,毕竟一朵莲花的性别并非天生,而是可以自由选择的。
她让我对风月场所的美人充满了向往。我很好奇,是不是所有风尘女子都如绿芜这般美好?
人间的规矩我略知一二,指点我的仙人也给了我本《人间十戒》,让我好好研读。
可是我已化成女儿身,要去青楼,必得乔装打扮了。
二、良秀
我向一个饭馆里说书的先生打听到了当地有名的青楼——景香阁。
他跟我说这景香阁中的奇女子甚多,甚至还有面见过当京圣上的名伶。
入了夜,我便急不可耐地钻进了景香阁。
不愧是人间的都城,连一个青楼都做得这般气派。
我毫不掩饰的惊奇、让边上的老鸨打趣我:“客官,是第一次来我们景香阁吧,你可知我们景香阁的规矩与旁的青楼不同?”
我表示洗耳恭听。
老鸨便说:“景香阁是由姑娘们挑客人的。客人当然也可以挑选看上您的姑娘。每位姑娘们的规矩各不相同。即使瞧上眼了,也得过了我们姑娘们出的题,方可成为姑娘们的座上宾。”
老鸨笑盈盈又姿态高端的样子,让我对景香阁的期待愈发加重。
“没问题。”我很自信,因为我的容颜气度还是不差的,自古被人称颂的莲、与别的泥巴点子自然是有所区别的。
不然那个嫌弃我愚笨的仙人为何还说与我有缘,绿芜又为何选择了江莲池畔而非别的赏莲之地。
那晚我数不清见了多少美人。她们各有风情,韵味十足的半老徐娘,甜美清丽的邻家小妹,独独良秀不偏不倚地让我心跳快了半分。
“良秀有三问,客官若是答上了。今晚良秀便是客官的人了。”她的气质与绿芜很像,但又比绿芜多了一分凛冽。
“良秀姑娘请。我江连最不怕的就是难题。”
豪言壮语是放出去了,其实我内心十分紧张,生怕良秀出了我根本回答不出的难题,天知道我有多想跟这样的美人秉烛夜谈。
“江郎从哪来?”良秀朱唇微启。
“啊……我是江南府人,家住江莲池畔。”我心里犯起了嘀咕,这好像不太像个难题。
“江郎可曾婚配?”她看着我,目色晦暗不明。
“未曾。但我曾特别欣赏一个与良秀姑娘气质相似的女子,她让我觉得即使是花楼里的姑娘也能称得上巾帼二字。”
我原以为良秀姑娘要给我出什么“烟锁池塘柳”之类的千古绝对式的问题,结果她就好似只是好奇我的来历一般,问了两个根本无需动脑的问题。
良秀掩着面,似笑非笑。
“我很好奇,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良秀示意这便是她最后一个问题,可我不禁陷入了回忆,情不自禁讲了出来.
三、生情
当年的绿芜,有她心爱的男子,他上京赶考取得了功名,又被公主看上做了驸马。
本该是喜事一桩,可他错就错在一边靠着绿芜给的盘缠赶考读书,一边又嫌弃绿芜出身低微。
曾经许下的海誓山盟转眼就被眼前的功名利禄、美人仕途冲刷得一干二净。
绿芜失望透顶,哀怨诉说:
“在你落魄的时候我救济你,是因为我爱你。我相信自己的爱人能够考上功名,回来明媒正娶我绿芜。”
“即使我是个不入流的妓女,我也渴望过和你有光明正大的爱。”
“你是个穷酸书生的时候,也是这样深情款款地对我说,定不负我。这就是你的定不负我吗?”
男人听得羞愧难当,怯怯地开口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做小。只要我们和公主求情……”
绿芜直接骂道:“亏你还是个读圣贤书的。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绿芜永不做妾!你就去当你的王八驸马吧!”
良秀听罢,似是不过瘾般问:“绿芜属实是快意恩仇的爽快人。最后那王八驸马呢?”
我笑了笑:“王八驸马自然没能圆了他的春秋大梦。不过这说来话长,以后我可以同你慢慢说她的故事。”
良秀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对着老鸨说:“妈妈,今晚就是江相公了。”
我与良秀一同入了她的厢房。
她果然如我想得一般,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
我们畅聊了五行八卦、天文地理等通俗有趣的事物,我愈发确认她便是我的知己。
然而等我问出为何只有一张床时,良秀突然发笑。
“江郎是故作不知,还是真的柳下惠?”她缓缓褪下身上衣物,我手忙脚乱地给她盖上。
“良秀,我真的只是来欣赏美人的,没有其他意思……”我的脸突然滚烫起来。
“这样啊,那我们这可没有第二张床。”良秀撑着手肘托头看向我,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了一条毛茸茸的白色狐狸尾,但是下一秒这条尾巴又不见了。
在我的一再坚持下,我还是在良秀的厢房里打了地铺。
我这样的怪人她恐怕也不多见。但幻化女儿身的我怎么才能和她进行鱼水之欢,她若是见我是女儿身,会不会失望。
毕竟我是以江郎的身份和她畅谈彻夜。
我打了地铺躺在良秀的厢房里,她同我说即使不同床也得在厢房里过夜,不然便是坏了他们景香阁的规矩。
人间,好像是有点意思。
缠绵总是短暂的。我从小毛贼那缴获的盘缠所剩无几,老鸨看我的眼神也从大爷变成了乞丐。
良秀虽有意帮我,但我却觉得我这般拿人手短又与那负心薄幸的男子有何区别。
既然来到了人间,那便要守人家的规矩。
我与良秀道了别,临别时她偷偷凑近我对我说:“我早就知道你是女儿身了,但是我还是很喜欢你,江连姑娘。”
我有点诧异,她却对我说,她永远等着我……
我喜爱良秀,但却又觉得这份爱有些虚幻,我不敢给她郑重的承诺,生怕辜负了她的爱意。
我虽是百年莲妖,但却也是第一次做人。人间那些事,我也是瞅得新奇。
想要在人间活下去,想要和良秀在一起,我便得赚很多很多的钱,好在我遇见了一个好心的婆婆。
在她出早餐摊子的时候,有几个小地痞想赖她的早点钱,我内心的侠义不容我坐视不管,一来二去,我成为了婆婆的伙计,帮着她卖些米糊、炊饼、包子之类的早点。
倒也轻松。可惜赚得并不多,想要再见良秀,那得攒上个三年五载。
我暗自发誓要为良秀赎身,让她成为真正拥有自由的姑娘家。
说来也奇怪,寻常女子应该心悦男子的,可是对于良秀,我实在难忘。
也许是好她姣好的容颜,也许是爱她清冷高雅的心性,也许是她虽为风尘女子却有着一颗清澈透亮的心。
当她说出你是女子我也并不介意的时候,我才真正心悦于她吧。
我好像突然明白那个奇怪的仙人对我说的那番话。
人世间的情爱,才是人类最诱人的毒药。
四、阴差阳错的良缘
我心里挂念着良秀,干活格外卖力。婆婆说女孩子家家在外面打拼不容易,还得委屈你扮作男儿身。
我笑着对婆婆说没关系,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很辛苦,我这点小委屈根本算不得什么。
无聊时我就想起良秀,想起去见她时那些瞬间,她教我朝歌流行的小曲,风靡的掌上舞,还与我吟诗作对,饮酒打牌。还会想起她清清冷冷的外表下那颗真诚善良的心。
我曾与她在上元节逛赏灯大会。路边偶遇一个乞丐被所谓的巡逻使辱骂,说他好狗不挡道,乞丐与权贵争辩却被打倒在地。
我刚要略施小计惩戒这个所谓权贵实则恶徒的巡逻使,良秀便上前阻止了这一切。
“皇天在上,上元节本是举国欢庆的日子。连当今圣上都说天下百姓与君同乐,你区区一个巡逻使说这乞丐不如狗,岂不是在公然蔑视圣上的话吗?”
吓得这个巡逻使连连道歉,屁滚尿流地跑了。
真不愧是我的良秀,上知律法,又对同样苦命的底层人民充满关怀。
我偷偷向景香阁的老鸨打听,说景香阁背后是达官显贵的情报网,这些女子们各个都是流放的官家女子,自然见识不凡。
当时我的心里只觉得我的良秀真的好辛苦。为了安慰良秀,我特地上了庆丰楼买了两只肥美的卤水鸭,当晚和良秀举杯痛饮了一番。
所以当我得知良秀被当今圣上选中做了妃子时,我握在手中的瓷碗瞬间悬空破碎,怎么偏偏就是良秀呢,为什么她会被皇帝看中呢?
我气得当晚就闯进了景香阁。
良秀看到我却并不惊讶。
“你来了,坐吧,来口茶。”她甚至不紧不慢地倒了杯茶递给我。
我原本在肚子里打的腹稿全都消散了,委委屈屈地问她:“不是说要等我吗?为什么不遵守约定。”
“小连,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的这么简单。”良秀摸了摸我的脑袋,长叹了一口气。
“你负了我。我们明明约好了的。”我开始小声抽泣,哭诉着她始乱终弃的行为。
我明知被圣上看中是良秀自己也身不由己的事情,却还是忍不住埋怨。
“别哭了,小傻瓜。”她俯身拭去我脸上的泪,“我们约好的事情,我不会反悔。”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良秀对着哭哭啼啼的我,一而再再而三地保证:绝对不会嫁给皇上做妃子,心里永远只有小连儿一人……
我听罢安然睡去,第二天却莫名地被带去了皇宫。
朝歌的天子说要见我。
我想不明白,我只是一个庶民,为何见我。
然后到了大殿,我便明白了个中缘由。
那天灯会上的乞丐、与面前这位天子的脸逐渐重合,那天我和良秀随手救下的乞丐竟然是当今圣上尧。
“你便是江连。”他看着也就不到二十的年纪,在人类中方可称得上少年的岁数。
他让我不要过于紧张,只是因为良秀不愿入宫,他才将我召入宫内。
他很是遗憾地告诉我:“良秀跟我说了,他早已心有所属,还望我成全他与你的婚事。”
“你们俩倒也是有趣,一个男扮女装,一个又喜欢女娇娥扮做男儿郎。真是天生一对。”
听到圣上这番话,我愣神了。
尧瞬间来了精神,对我说:“看你一副呆子表情,不会是不知道你的阿秀是个男人吧?”
“你是真的没发现他与寻常女子不太一样吗?哈哈哈哈哈哈!”
良秀……是个男人?我有些迷茫,只能尴尬地说:“民间确实趣事颇多。”
尧乐了好一阵才说:“你们都是为了百姓、心怀苍生的侠义之士。”
“良秀救了我,我原本对他颇有好感。可惜知道了他是男儿身,只能打消让他进宫的念头。”
“他说此生没什么心愿,惟愿同小连儿携手相伴一生。”
“我觉得替他赎身,应该便是我能回报的最好的事情了。”
尧也没说他为何流落街头,被人当成丧家之犬般欺辱。这好像又该是另一个故事了。
但我现在无暇关心这些。与尧道别后,我直奔景香阁。
五、绿芜
良秀早已收拾好行囊,手中还把玩着我早前送与她的碧水簪。
“你还记得绿芜吗,你我第一次见面时,你故事中的姑娘。”
“绿芜是个很有气节的姑娘,我不会忘了她。”
我曾答应他要与他讲完绿芜的故事,但其实结局并不美好。
当日绿芜与那负心的畜生拉拉扯扯一通,绿芜对他说:“你休想做你那驸马梦,我要进京让天下人都知道你这种人根本不配为官。”
那畜生起了歹心,竟一把将绿芜推进了池中。
绿芜本是渔女,自然是会水的。畜生却生生按着她的头直到她没了气息。
我尚未幻化成形,只开了一点心智。
那负心男子却让我明白了这人身上的恶。
我以为:人类的情爱当真如此脆弱?男子是否都靠不住?那么女子是否应该去爱女子?
所以遇到良秀后,我才会没有防备地敞开了心扉,一心一意接受了她。
如今得知她是男子,我又能如何呢?想必只要是良秀就行了,是男是女都不重要了。
“我曾见过绿芜。”良秀说的话让我有些理解不能,“在你说的王八驸马府上。”
“那时的绿芜已经是个怨气冲天的幽魂,而彼时杀害她的驸马已经准备迎娶公主。”
“我便是在那时同她认识的。忘了告诉你,小连儿,我是一只九尾妖狐。”原来那天的白色尾巴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
“她虽怨气冲天,但却没什么实际的能力。我帮了她一点小忙。”
“杀了那个负心薄幸的探花郎。”
“我同公主讲了绿芜和负心郎的故事,她虽伤心欲绝,却也认为这负心郎该死。对外便宣称负心郎患病不治而亡。”
“我与当今圣上更是有着深厚的情谊,在他年幼时曾救下灵力散去的我,他是个仁义之君。”
良秀与我一同穿行于山林间,我才发现良秀的身形是比寻常女子高挑几分,细看脖颈间也有喉结。
他的声音如同清泉,有些雌雄莫辨。
“那绿芜最后怎么样了?”当初弱小的我也曾想为绿芜寻仇,可我尚未化成人形,被困于池中,不可行动。
心中一直挂念着绿芜,我才幻化作与绿芜有三分相似的人形。
“第一眼见你我便晓得你一定与绿芜有些渊源。绿芜虽被怨气迷了心智,但她一生行善,虽为风尘却至纯至善。一生不曾害人,化作厉鬼也不忍残害无辜,在黄泉领路人的引领下,她已经摆脱此生,转世投胎去了。”
“若是当日我能救下她……”我虽觉得这个结局好似圆满,但终究是让绿芜早早地失去了性命。
“万般皆为缘。绿芜虽身死,但她的风骨却留存于世间。”良秀安抚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眼前又是一年江南好风光,而绿芜在池畔的美好模样恍如隔世、又好似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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