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白蒙蒙的阳光照在监狱大门时,沙鸥第一个挤进陈队长办公室。领取减刑期满释放证。拿上被收缴的物品,抖落厚厚的尘埃,套上皱巴巴的海魂衫。扳直弯曲变形的回力鞋,穿进双脚。走到自来水龙头下,用手掌心捧着水,将回力鞋的白边擦干净。给手表上足劲,调准好北京时间,戴在左腕。
沙鸥放步前进,沉重的大铁门发出轰隆刺耳声,在他身后重重地关闭。
昨晚,沙鸥与李加诚、扑克脸互留地址和家里的电话,香肠嘴与沙鸥一同释放。李加诚特意交待,出大门后,一直朝前走,不要东张西望,永不回头。
平时戒备森严,肃静空旷的监狱,此时,一下子热闹起来。门外宽阔的场地上,人群涌动,四处走动着释放人员的亲人朋友,喧哗吵闹。有钱的大老板,还开着车队来接。噼里啪啦的炮竹声不绝于耳,五光十色的烟花,冲上天空,此起彼伏。
“沙鸥。我们接你来了。”王潇潇看到雄赳赳气昂昂笔直往前走的沙鸥。一声叫唤。
王潇潇站在一棵白杨树下,身旁还站着一个女孩,那是住在肉联厂宿舍赵伯伯的女儿赵紫薇。与沙鸥邻居,从小在一个大院里长大。
沙鸥激动地跑到王潇潇面前,抬起的手,又慢慢放下。他一直看着王潇潇,一定要清清楚楚地看见,永远看不够,静静地陪着,视线一秒也不能离开。
“沙哥的女朋友啊,莫错失良机,还不赶快那个……”香肠嘴说得比沙鸥还激动万分,他歪着头,直愣愣地看着沙鸥与王潇潇。两手将沙鸥往王潇潇那边推,“真是这样无限期笨蛋地活着。”
“的确是一个世上难找的真心美人!人长得,全人类你最美。对待沙哥,全世界你最好。”老话真是没说错,媒人的嘴,孙悟空的腿,拦都拦不住。王潇潇红着脸,低下头。香肠嘴还不停,“沙鸥在里面,对于外面的那一个美人来说,一般是第一年人等心等,第二年人等心不等,第三年人不等心也不等。沙哥的女朋友,非同寻常,三年多,越等情越深,越等人更美。”
沙鸥深情地低下头,贴近王潇潇耳边,含情脉脉地对她说一句:“我好想你啊。”
“你们都来了。”沙鸥礼貌地与赵紫薇打招呼,想到弟弟沙鹏,问,“沙鹏呢,怎么没有来?”
“考到京城念大学去了。”赵紫薇回答。
沙鸥又问,“我妈妈还好吗?”
赵紫薇说:“近期宿舍大院里发生了不少事,吴仁德生产冰棒赚钱了,又到肉联厂老厂区搞起房地产开发,要把厂前区的宿舍一并拆除。事前也不与住户协商,晚上张贴一个规划通告,第二天早上,就用挖掘机来扒。
你妈妈、肉联厂长退休的老科长与其他住户,围住挖掘机不让拆。吴仁德的人断掉水电,他们就从街对面纺织厂宿舍,挑水吃。想办法坚持下去,找吴仁德讨个说法。但怎么找,都不能见到面。”
“吴仁德应该出来解释。”沙鸥问。
往事历历在目,赵紫薇认真地回答:“没看见吴仁德,只有一群他的手下,个个气势汹汹,把你妈妈、老科长他们围了一圈。一个小头领模样的人,手舞足蹈地说,这是吴老板花钱买的地盘,你们再不走,就没有好果子吃。
老科长与他们理论,说我们在这里已经住几十年。小头领说,想原地安置新房,得大把掏票子。笑话我们下岗工人穷,还是到偏远郊区的廉租房。
随即,场面乱成一团,老科长被乱棍打破头,你妈妈在与他们的拉扯中,脚踝扭伤,没大事。市政府出面答复,拆迁户同意后才能进行开发,最后,吴仁德没有得逞。”
香肠嘴插话:“那个叫吴什么仁德的,必须抓起来,让住户乱棍打死。”
“警察出面,抓住吴仁德一个手下,给一点医疗费和赔偿金。事后听说,那个打破老科长头的人,过一阵子也给放出来了。”赵紫薇感叹道。
“上帝要其灭亡,必定先让其疯狂。”旧仇未报又添新恨,沙鸥长长地舒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
“你妈妈还好,乐观、坚强。我的好闺蜜、在银行学校睡上下铺的好姐妹紫薇,她经常到你家,一直热心帮助。”王潇潇语气低沉地说,“只是你爸爸,怕你在里面担心,一直瞒着你。”
沙鸥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切地追问:“我爸爸怎么啦?”
“在工厂一次锅炉爆炸中,不幸去世。”王潇潇说到最后,有点哽咽。
沙鸥转过身去,独自一人,大步向前,跑了十几米远,站在土丘上,面对着清幽的山谷,大声呼喊:“爸爸,我回来啦!”
他宽大的额头痛苦地紧抽,两条眉毛挤成一条直线,禁不住泪如泉涌,浑身颤抖不停。他模糊的双眼里,仿佛看见瘦小的父亲。父亲的一辈子,默默地存在,悄悄地离去。
空旷的山谷激荡着一阵阵的回音,远远近近干涸的草丛,在忽然而至的狂风中起伏如浪,老树挺着几根孤零零枝干阴郁地站立,一堆深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大地,天空中只剩下透过云层的白光,冰凉冰凉。
王潇潇走到沙鸥的身后,递给他一张餐巾纸说:“哭出来心里会好受点。”
沙鸥擦干眼泪,往前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他蹒跚几步,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脱下脚上的回力鞋,拿在手中,左右摆了摆一双掉底的回力鞋。
王潇潇、赵紫薇还有香肠嘴,三个人围过来,蹲在沙鸥的身边,大家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沙鸥掉底的回力鞋。
“唉呀,这是放得时间太长,多年不去穿,鞋底全都皴裂。现在拿出来一穿,鞋底一挤压,自然会一块块地掉。”赵紫薇仔细观察后,肯定地说。
“让我来检查一下,海魂衫可烂了?”王潇潇拽住沙鸥的衣角,就使劲扯起来,撕扯了几下,没有扯破,说,“海魂衫还扎实得很。不过让我再看看。”
王潇潇突然想起什么,又扒着沙鸥的海魂衫,细致地搜寻,指着腋下的几个地方,大声说:“你们看,海魂衫被老鼠咬了不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