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来说,从水城到海陵岛,隔着三十天。三十天有多久?他说,很久很久。水城到海陵岛多远?他说,从天黑到天亮那么远。
他叫曹自弘,是我家小子。我喜欢叫他小子,他却反问,那谁是中子?谁是大子?面对他的问题,我无言以对。
大海,是他神秘的诱惑。自从我宣布要带他去看海,他就开启心中的“倒计时”。三天两头,和我视频,告诉我,水城幼儿园大班的几个同学等着我带贝壳、海螺回来分享。
水城幼儿园是大余幼教界的“老字号”。而今,她七十华诞,春华秋实,依然青春正好;我家六岁稚童,亦将在园中完成他人生的第一次“毕业”,从此,翩翩少年。
为父愿他在未来的求索路上,回眸水城的美好时光,胸中万千丘壑,眼里星辰大海。
一
三岁那年,他妈妈对我说,要是儿子能进水城幼儿园就好。
我对幼教并无了解。关于水城幼儿园,我唯一的记忆是胡仕芬园长。我上中学时,胡园长已桃李芬芳,荣誉等身,全国“三八”红旗手、全国教育系统劳模、全县第一个特级教师……彼时,水城幼儿园和食品厂、羽绒厂同为大余最响亮的名片。
在水城度过他的童年,是他的幸运与荣耀。
时光白驹过隙,一晃三年,那个整天吵着要棉花糖的幼童,已然是装载十万个为什么的少年。
在去往海陵岛的高铁上,他缠着我,问:爸爸,我们幼儿园没水,为什么还叫水城?我支支吾吾,他不依不饶。我说,怎么没水,自来水不是水吗?其实,我心里是有答案的,但我不知道那个答案于他是否过于“古老”。他显然不满意我的“自来水论”。我接着说,很久以前,大余有九城,其中有个水南城,因为在章江南面而得名,后被洪水毁了,新修的城,就叫水城,也就是你们幼儿园那个地方。
在海陵岛大角湾沙滩,我们面朝大海。远处,海浪一个接一个,翻卷而至,他有些恐惧,下意识地后退。我和他妈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往海水深处移动。别怕,要勇敢,我说,海浪经过沙滩的阻滞,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忽然,一个海浪过来,他飞起一脚,把海浪劈碎,然后咯咯大笑:老师说了,我们要像梅山魂的红军战士那样,勇往直前,击败敌人。
曾经我为他喜欢刀枪而懊恼过,多希望他像我,安静好读。也许是隔代遗传,我父亲是“四野”老兵,五十几岁回乡,参加民兵训练,举枪射击,仍十发九中。
某日,我在水城幼儿园公众号上看到老师组织孩子们做“红色游戏”,模拟演习野战军营、红军运粮、爬雪山过草地等等。人人无畏困难,个个争先恐后。显然,男孩天性中就有强烈的征服欲、胜利欲。做学问、做企业不也需要这样的精神吗?
水城幼儿园有许多手工课、游戏课、田野实践课。我相信,这些精心设计的课程,不只是寓教于乐,更是孩子未来人生战场的一次次预演。
玩嗨了,累了。回到宾馆,在玻璃幕墙前,他凝神眺望黑漆漆的大海,问:海里有妖怪吗?
我一把将他揽在怀里,从眼神中读出他的恐惧。我说,海里没有妖怪,我们听到的涛声不是海妖作怪,是风、是地球和月亮的引力造成的。他又问,海的女儿睡觉吗?我告诉他,海的女儿已化作白色泡沫,融入海水。我们听到的涛声,也许是她的歌唱。我们看见的海浪,也许是她的舞蹈。
妈妈催他上床,给他播放《海的女儿》。他不肯入睡,反复念叨幼儿园的老师和同学。他说,我想和朱老师,还有我的同学,一起在海边玩筑城堡的游戏,肯定很有意思。我说,你把捡到的贝壳、海螺送给老师和同学,就等于和他们在海边玩过。
二
今天是父亲节。作为父亲,我想为即将毕业的他,记录园中点滴。却因我常年在外谋生,对他的幼儿园学习和生活实在陌生。但这不妨碍我从他身上,理解水城幼儿园历七十周年积淀的文化:爱。
老师们是爱孩子的,爱得无私、爱得有道。
我跟他妈说过,父辈的命运好像在我和儿子身上轮回了。我的父亲在退休前,一年回家几次,每次只待几天。如今交通发达,我一年也不过回家十次八次,每次也待不了多久。不同的是,儿子并未因此与我疏离。
他有很好的老师。她们深谙育儿之道,总会在适当时间,给我儿子开视频,引导他反复叫“爸爸、爸爸、爸爸……”,然后才允许他和我对话。那个瞬间,我心里洋溢着温暖和幸福。
我对他是有亏欠的、愧疚的,但他又是幸运的。他的老师似乎比我更关切父亲缺席,给孩子带来的心理伤害。
我与水城的老师们素昧平生,我仅有的一次到园接他,他的老师竟在人群中,一眼认出我:曹自弘,看!谁来了?他立马雀跃:爸爸,是我爸爸!
我很好奇,这个老师是怎么认出我来的?但我没有求证。后来,我读到美国心理学家奥古斯都·纳皮尔的一本书,他说,大凡真心、用心爱学生的老师,都能根据学生的身体和心理描摹他父母的形象。
海陵岛回来,他还念着那片海。那么辽阔,那么深邃,风平浪不静,永远地波涛翻滚。
在水城,他将完成童年到少年的身份转换,成长之路依旧漫长。希望他永葆童真、好奇和勇气,并由此激发探索和思考的兴趣。
都说岁月神偷,我却相信时间的仁慈。日渐衰老的我,能够看到少年的他,御风飞扬;成年后的他,能够在遭遇挫折时,以水城美好的记忆,治愈一切。
出发吧!少年。梦回水城,时间之海足够远大。
2022年6月19日写于广州
【作者简介】曹文军,男,江西大余人,暂居广州。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文艺报》《作品》《星火》《散文选刊》《北方文学》等报刊。曾获《十月》杂志“爱在丽江·七夕爱情诗”接力赛周冠军、《作品》杂志社“十佳”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