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必须先对所要培养的人才类型有某种概念,才能对我们认为最好的教育心中有数。在我看来,以下四种品性共同构成了理想人格的基础:活力、勇敢、敏锐和理智。
1. 活力—— 以自己的生活为乐。
活力(vitality)与其说是一种心理品质,不如说是一种生理素质。血气方刚时,大抵活力常在;随着年龄渐长,难免活力衰退;及至暮年,活力消磨殆尽。活力在朝气蓬勃的学龄前儿童身上迅速达到顶点,接着就会因为教育而趋于减弱。 只要有它在,不需碰上任何乐事就可以生趣盎然。它容易使人对所发生的一切都产生兴趣,由此增进作为心智健全之要素的客观态度。
有些人倾向于以自我为中心,对他们所见所闻的身外之事都兴致索然。这样的人太不幸了,这导致他们轻则无聊,重则抑郁。除了极个别例外,还极易使人碌碌无为。 活力提升人们对外界的兴趣,也增加人们努力工作的劲头。再者,活力防止人们陷入嫉妒,因为它使人以自己的生活为乐。鉴于嫉妒是人类苦难的一大来源,这乃是活力的一项非常重要的价值。
2. 勇敢——自尊以及一种无我的人生观。
勇敢(courage)具有多种形式,而且每种形式都很复杂。无所恐惧是一回事,有能力支配恐惧又是一回事。在恐惧合理时无所恐惧是—回事,在恐惧不合理时无所恐惧又是一回事。没有不合理的恐惧显然是好的,有能力支配恐惧亦然。但合理恐惧的缺乏是否算好事,就有待商榷了。
不合理的恐惧在多数人本能的情感生活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其病态形式,诸如迫害妄想症、焦虑情结等,须由精神病医生治疗。然而其轻微形式,在那些被认为精神健全的人身上也颇为常见。有些恐惧确乎源于本能,例如害怕巨响,但绝大多数恐惧都是由经历或者联想所致。恐惧极易传染,甚至当大人尚未意识到自己流露出恐惧时,就已经传给小孩了。
我们对恐惧的处理,是满足于抑制的方法,还是必须找到某种更为彻底的克服之道?传统上,贵族要被训练成不露惧色,而从属的民族、阶级和男女则被鼓励保持懦弱之举。我希望见到的是,无论什么民族、阶级、性别都能培养出勇气。但如果采用的方法是压制性的,那么跟这种方法相联系的弊病也会随之而来。羞愧和耻辱一直是产生表面勇敢的有力武器,但实际上它们无非是引发不同恐惧间的冲突。
对于那种不因压制所构成的勇气,必须结合诸多因素才能得到。我们所需要的是自尊跟一种无我的人生观的结合。先说自尊,有的人遵从自己的内心而活,有的人则只是对旁人的所感所言亦步亦趋罢了。后者绝不可能有真正的勇气:他们离不开别人的赞许,并因为害怕失去这种赞许而困扰。孩子被教导要不加思考地服从,等他们长大又会继续这样要求孩子,据说只有学会服从的人才懂得如何发号施令。
我认为,任何人都不应学习如何服从,任何人都不应企图指挥他人。我的意思当然不是通力合作的事业中不应该有领导者,而是说他们的权威应该像足球队长的权威那样,是人们为了实现共同的目标而自愿付出的代价。我们的目标应该属于我们自己,而不是由外部权威制定,我们的目标也绝不应该强加给他人。
最高意义上的勇气还需要一样东西,那就是无我的人生观。将希望与恐惧全都集中于自身的人很难平静地看待死亡,因为死亡会湮灭他的七情六欲。这里我们再次碰到了倡导简便易行的抑制之道的传统:圣人必须学会弃绝自我,必须摒除情欲、拋却本能的欢愉。这固然可以做到,但其结果却很糟糕。
通过遵从消极的戒律,而非通过扩充和发展自然的欲望和本能来追求美好生活,乃是万恶之源。人性中自有某些东西可以让我们毫不费力地超越自我,其中最普通的就是爱,特别是父母之爱,其在有些人身上是如此广博,以致可以爱及全人类。
还有就是知识。没什么理由认为伽利略是格外仁慈的人,但他为之而活的目的不会随着他死去而消亡。再有就是艺术。实际上,任何对身外之物的兴趣都会使人生在相应程度上变得无我。正因此,虽然看似矛盾,有着广泛而鲜活兴趣的人比起只关心自己病痛的不幸的忧郁症患者,在离开人世时更少挂碍。 所以,完美的勇敢总是属于兴趣广泛的人,这样的人通过对诸多非我之物的珍重,而非通过对自身的轻贱,感悟到自我不过是大千世界的沧海一粟。
3. 敏锐——同情的能力。
我这里所说的敏锐(sensitiveness)属于情感范畴。 这种品质在我心目中是这样的: 受诸多事物并是合适的事物的影响而产生快乐或痛苦的感觉。 什么是合适的事物? 我将试作解释。
第一阶段是从诸如食物、温暖等带来的单纯感官快乐跨越到由社会认可所赋予的快乐。大多数儿童在约5个月大时就开始进入这一阶段。这种快乐一旦产生,发展非常迅速,每个孩子都喜欢表扬而讨厌责备。对受人好评的渴望通常是人们终生都会保持的主要动机之一。就激发善行和遏制贪念而言,它无疑很有价值。我们在赞美他人方面更明智一些,它也许会更有价值。 不过,鉴于最受仰慕的英雄往往是那些杀人如麻之辈,光凭对赞扬的钟爱并不足以创造美好生活。
发展出敏锐的理想形式的第二阶段是同情(sympathy)。存在纯粹生理层面上的同情,很小的孩子会因为兄弟姐妹在哭而哭泣,我认为这给进一步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所需的两种扩展是:其一,即便跟受苦者没有特殊情感联系,也会将其作为同情的对象;其二,单单耳闻而无须目睹苦难的发生就能产生同情。
第二种扩展主要取决于理智。理智程度低的人,只会同情优秀小说里那种生动而感人地描绘的苦难。 如果理智程度高,一组统计数据就可以令人动情。这种抽象的同情能力非常重要,但也极为罕见。大多数人不会仅仅因为抽象的刺激而激发同情。 倘若这一点能得到纠正,现代世界中的大部分罪恶都可以消除。
4. 理智——获取知识的能力。
的确,“理智”(intelligence)一词适于指获取知识的能力,而非已经获取的知识。 我认为这种能力只有通过练习才能得到,正如钢琴家和杂技演员的能力一样。通过不训练理智的方式来传授知识当然是可能的,不但可能,还很容易,并且人们经常这么做。但是没有理智,我们复杂的现代世界就无法存在,遑论进步。 所以,我把理智的培养作为教育的主要目的之一。这看似平淡无奇,其实不然。教育者们常常因为热衷于灌输所谓的正确信念而疏于对理智的训练。
好奇心是理智生活的自然基础,真正的好奇心乃是由真正的求知欲激发。你可以看到这种冲动在一只猫身上,以相当纯粹的方式表现出来:它被带到一个陌生房间后,会嗅遍每个角落和每件家具。你也可以在小孩身上看到这种冲动,当平时锁着的抽屉或橱柜打开时,他们会兴高采烈。 动物、机器、雷雨以及各种形式的手工劳动,都能唤起孩子的好奇心,他们对知识的渴求让最具理智的成人也感到汗顔。好奇心一死,活跃的理智也就不复存在了。
好奇心若要取得成果,必须跟特定的求知技巧结合起来。必须具备观察的习惯、对知识的可能性的信念、耐心以及勤奋。有好奇心和恰当的理智教育作为基础,这些东西自然而然能发展起来。但由于理智生活只是我们活动的部分,并且好奇心常常陷人跟其他情感的冲突,所以还需要某些理智方面的美德,诸如开放的心态。 出于习惯和欲望,我们变得排斥新的真理:我们发现难以否定自己多年来深信不疑的东西,以及照顾我们自尊或任何其他重要感受的东西。因此,开放的心态应是教育所要培养的品质之一。
理智上的诚实跟肉体上的英勇一样,都少不了勇气。我们对真实世界的了解比我们自认为的要少得多。自出生之日起,我们就在进行不可靠的归纳,并将我们的心理习惯混同于外在的自然法则。形形色色的思想体系就像孤儿院一样,乐于给人们提供安全以换取对他们的奴役。自由的精神生活不可能像受教条庇护的生活那样温暖、安逸和友善。当外面风雪肆虐,能给人炉边暖意的只有教条。
这使我们遇到了一个有些棘手的问题:好的生活应该在何种程度上摆脱群体的束缚?我们是应该默认跟群体合作的欲望,还是应该通过教育设法削弱它?我自己的看法是,取悦他人和与人合作的欲望理应强烈,且属正常,但在某些重要的情形下,也应能被其他欲望所压倒。
有的男人爱慕一个女人完全是因为众人都赞美她,我们看不起这样的人。我们认为,一个男人在择取佳偶时,应该跟从他自己的独特感受,而不是随波逐流。他在评判一般人时附和邻居是无所谓的,但当他坠人爱河,就应该受他自己独特感受的指引。其他方面也适用类似的道理。
有专长就应有主见,但人们不应使自己变得跟刺猬似的,浑身硬刺,拒人千里。我们的日常活动大多需要合作,而合作需要有本能基础。尽管如此,我们也都应该学会对我们习焉不察的事情进行独立反思,并有勇气提出不合时宜的观点——如果我们确信这些观点很重要。
诚然,要将这些宏观的原则运用于具体的事例中是有难度的。但如果我们身处的是人们普遍具有以上美德的世界,那么困难就没当前这么大了。 拥有教育所能培养出的最高程度的活力、勇敢、敏锐和理智的男女两性组成的社会,将跟迄今存在过的社会截然不同,很少有人会不幸福。
本文来源于网络,经由工作室重新编辑整理而成。
点击
阅读原文
进入工作室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