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为了验证向日葵是不是望日，我曾经长时间盯着一朵向日葵看了很久很久，却没有见到它扭头分毫。什么会这样呢？不是说向日葵的真爱只有太阳一个，它天生就要向阳而生吗？查了资料以后才知道，只有幼嫩的向日葵花盘才会向日转动，当花盘开放并成熟后，方位会基本固定，一般为东南方向。现蕾期间，向日葵的确存在一定的向日性，尤其当成群结队的硕大花苞展现在你面前时，这一点尤其明显。但日光稀薄之时，向日葵就不一定跟着太阳走了。当向日葵老了，生长激素少了，就更转不动了，如人类中的老者一样懒惰不爱动、不精神。只有当向日葵正值青春期，才会在生长激素的作用下一直兴奋地看着太阳。
为了验证是不是青春期向日葵才追日，我还买来了向日葵种子，种植过一棵盆中的矮向日葵。向日葵的种子非常大颗饱满，用大盆深土种植，看到花盆里的土壤干了就浇水，每周施肥一次，放在阳台上可以晒到充足阳光的地方。结果，那是一盆我见过的最孤独的向日葵，又瘦又小的，茎干不挺拔，叶子又软又皱，细软的主茎上耷拉着花盘，疲惫不堪。那是它拼尽了全力、憋了好久才迸出来的一朵花，花盘又小又不整齐，只有拳头大小，呈黄绿色。在落地玻璃窗全包的阳台上种植，这朵向日葵朝着阳光射来的一面长歪了，如同用整个身子扑向它够不着的阳光一样，它的伶仃姿态，分明就是一段悲苦的单恋。
想起凡高的向日葵了。那个荷兰人来自郁金香故乡，却一点也不喜欢郁金香，也许是因为郁金香太秀气、太娇柔了，他反而认同法国的向日葵。向日葵是长得极其粗放的花，不修边幅的朴实的花，颜色是明晃晃、金灿灿的黄，总是能在干旱贫瘠的土地上长成茁壮的身躯，挺过一场又一场的烈日烤炙、风吹雨打。这种粗茎糙叶、花序奔放、可充饲料的花，富于泥土气与草根性，浑身上下充满着野性，最能代表农民的精神、土地的伦理。更关键的是，凡高崇拜太阳，因此也崇拜着向日葵，因为向日葵从早到晚随着太阳转脸，有追光拜日的象征。凡高自己不也追求光和色彩，因而也是一位拜日教徒吗？其次，凡高的头发棕里带红，有红头疯子之称，他的自画像里，不但头发，连络腮胡也全是红焦焦的，与向日葵的花盘颜色相似。头发凌乱、棕里带红的凡高，与他画的向日葵相对照，岂不也像桀骜纷披的花序？因此，画向日葵即画太阳，也即自画。贫穷、阴郁、暴躁的凡高，想用整整十二幅向日葵木版画来装饰他的画室，除了大向日葵，什么也不要。他渴望以向日葵的黄色高调来自我疗愈，像孩子一样纯真，像阳光一样温暖，像向日葵一样坚强。贯注着充沛的生命力，高傲地挺直了腰身，除了仰望天空，爱恋太阳，对一切根本无暇他顾。
向日葵在别的画家那里，可能仅仅是静物，但在凡高这里绝不是静物。凡高是有强烈宗教情绪的画家，但他很少画真正意义上的宗教题材，他的狂热的宗教情绪，都投射到向日葵、鸢尾花、丝柏这类植物上了，所以他的花草林木，有一种激射的张力，有内在的宗教迷狂，包括他画的麦地也一样。凡高以画笔行思考之事、走信仰之路，向日葵在凡高那里并非生活的注释，他试图释放一种自我的力量，他在画布上展示了如何面对自身和世界，上帝如何以一朵天真而热烈的向日葵，最终找到了重新显形的方式。
遥想当年，法国南部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洒在脸上，是种痛快淋漓的灼热。凡高在茁壮的向日葵田埂边、在浑浊的苦艾酒里了解了生命的恣意。阿尔勒的向日葵是梵高的太阳。它们在小镇外的田埂上猛烈地燃烧着，狂暴的黄色，是生命的旺盛，是迸裂的神经。阿尔勒的骄阳把凡高的红发晒得焦黄，但他依然对着向日葵在画布上挥汗如雨。他沉醉于这片浓郁而绚烂的色彩，他宁愿生命在这里燃烧。
我想，凡高当年闻到过的向日葵气味，我也曾闻到过。我也曾去过一望无际的向日葵花田，疯狂与热烈交织的黄澄澄向日葵，在慵懒的空气中弥漫特有的香气。葵花的味道，不是草木青葱的清香，不是花朵芬芳的馨香，是清风徐来中超越了这世上所有喧嚣的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