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港》2021年第11期
林奈幼时养过一只与众不同的宠物。说宠物似乎郑重了点。当时,母亲抖开清早刚从菜市买回来的一把上海青,“呀”了一声,顺手摘下,递给刚刚能够到桌沿的林奈。受了惊吓,蜷缩入壳,林奈以为手心里躺了枚小石头。
这是蜗牛。母亲说。
蜗牛。林奈听过那首儿歌,蜗牛背着重重的壳啊,一步一步往上爬。她凑近了,紧盯着小石头看,正碰上它缓缓吐出两只透明纤弱的触角。四目相对,林奈像见证了什么石头开花似的了不得的奇迹。
一座移动的屋宇,坚硬厚重,耐热抗寒。这是几年后上小学的林奈在百科全书上读到关于蜗牛壳的注解。等到二十六岁的林奈几经波折,搬进属于自己的小公寓时,回想起那个鹅卵石般的外壳,心底又涌起了另一番滋味。但四岁的林奈看着眼前花蕊似的触角,只满心忧虑。这壳得多重呀,得有孙悟空背上的五指山一样重吧?那果冻条似的身体不会被碾的变形吗?
那只蜗牛林奈养了两个多月,直到某个清晨醒来,忽然不知所终。纸盒一壁歪斜着长长一条白印,如实记录了它漫长的逃亡路线。时隔许久,久到几乎忘记了这件事时,林奈在书桌下的最里角发现了一只风干的空壳。她捏住,有些失神,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一种失去和告别的惆怅。却又有几分释然,它终于像孙悟空一样,从大山下逃出去了。
如今,林奈而立之年,站在这个曾独居了几年的小公寓里,四下环顾,不禁再度被当年那种怅然若失之感包裹。
房间里,一对陌生的青年男女正四下打量,目光跳跃似躲避林中陷阱的兔子。黄昏将尽,屋内几盏灯尽开,陈设一览无余。豆绿色的墙纸还是刚住进来那年贴的,接缝处已轻微翘起;精心挑选的窗帘上,蓝青色的叶片经盛夏久晒,褪成颓败的蓝灰色;至于那套耗费林奈一整个周末才组装好的奶油色桌椅,四角也轻微脱了漆。待会儿,这些会成为他们讨价还价的筹码。如果再找下去,说不定还能发现某处疑似的霉点,或是一道若隐若现的裂缝……林奈心里也吃不准——虽自住时维护得很用心,但婚后房子就租了出去,两年下来,难免有她不知情的损耗——不过脸上仍摆出事先琢磨好的并不热切,亦不至冷淡的表情。
这是他们第二次来了。头一次是女孩儿自己来的,这次还带上了男朋友,说明挺中意。如果顺利,说不定今天就能拍板。
这是个酒店式布局的公寓,总共四十平米,一眼便可望尽全局,两个人却里里外外,角角落落看了足足半个钟头。这会儿,男孩儿正拿着一根自带的测电笔,半蹲着检测插座。可真够细致的,林奈有点不耐烦地想。接着,又多少有些羡慕。当初她买这个房子时,因父母在外地,又时逢弟弟备战高考,从看房,拍板,到过户,全凭自己奔波。要是那会儿认识方焯就好了,林奈想,有个人可以帮衬。但转念一想,要这么一来,这房子说不定就买不了了——家里本来就不支持买房,尤其是父亲。倒非经济条件不允许,只是囿于观念。女孩儿买什么房呢?父亲说,以后结了婚自然有地方住。林奈不以为然,要是买了房,万一哪天离了婚不也有地方住?父女俩为此还闹了点不愉快。大概也是为此,父亲虽资助了一笔钱,却从未提过来看看房,把把关什么的。
男孩儿收起电笔,移步卫生间。女孩儿紧随其后。真要是那会儿就认识方焯,林奈又想,他恐怕也帮不上这些忙。丈夫是个粗线条的男人,她实在想象不出他蹲在地上,拿着测电笔一一测试每个插座的样子。她有时抱怨起他的粗心,他还大言不惭,自诩为男人不拘小节,惹得她很窝火。但他或许会关注点儿别的问题,比如小区门禁严不严,或是屋子里装火灾报警器了没有。有一次,那是恋爱半年左右,她出差晚归,手机又没了电,半夜提着心走在回家必经的一段偏僻小道,远远看见一个男人坐在路牙子边抽烟。走到跟前,男人猛地站起来,她吓得想撒腿就跑,却听到他说,“你终于到家啦,我被蚊子咬了一腿的包。”
倒也不是全无用处,林奈做出结论,忍不住笑了笑。
女孩儿从卫生间转了出来,边走边回头同男孩儿小声交谈。吴侬软语,也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中介有些心急,说,“你们就别犹豫了,这种小户型啊,总价低,以后或租或卖都好出手,特别适合你们这样的小两口买来当个过渡。”
听到“小两口”时,林奈注意到女孩儿的脸红了一下。果然,女孩儿立刻抢白:“什么小两口呀,还没结婚呢,是我要买房子。”男孩儿倒是笑眯眯的,接口道:“迟早的事嘛。”她一听,又娇嗔地瞪了他一眼。
女人似乎总是对这样的事格外敏感,好像某些词汇必须与某些确凿的事实挂钩,否则用起来就不够慎重。男人却不,他们脱口而出,那么自然,简直像压根没往心里去似的。她记得跟方焯恋爱那会儿也是这样。旅游频道播放瑞士小城的雪景,方焯说,我们结婚就去那儿度蜜月吧。广告里一个俏皮的小姑娘蹦蹦跳跳,方焯又说,我们以后的小孩肯定跟她一样可爱。她不搭话。这种笃定究竟是出于信心呢,还是盲目呢,抑或更糟的,轻率呢?幸好,林奈想,幸好事遂人愿,修成正果。
又是几句听不懂的嘀咕后,女孩儿说要回去同家里再商量一下,就这一两天给答复。
中介有些失望,说行,但要抓紧,这房子抢手得很。林奈一听,“嗯”一声,顺势把脸上并不热切的意味强调了几分。
没那么热切倒也不全是装的。最初,林奈没想要卖房。前一任租客退租后,她联系上先前合作过的中介,打算重新租出去。中介说:“姐,这房子我劝你卖掉算了。房龄老,面积又小,很难升值的。”林奈心想,那是,卖房拿的佣金自然比租房多了。中介又说,姐,现在学区房一天一个价,你把这一小套卖了,去学区房付个首付,不比收这点儿租金划算?林奈这才有些动心。她跟方焯婚后磨合了近两年,此时正有迈入人生下个阶段的打算。她正在服叶酸,方焯也在戒烟戒酒。明年,说不定今年,家里就有可能新添一个小成员。有了孩子,自然要考虑学区。他们现在住的是一套三居室。面积宽敞,地段也还算便利,唯独学区不好。买卖置换一下,似乎是个不错的方案?她本着卖卖看的心态,报过去一个颇为理想的价格,不料竟十分抢手。接连几天,她下班后都忙着带人看房子。今天的两个人看得格外仔细,等她紧赶慢赶回到家时,天已彻底黑了。
一进门,餐桌上已放好了几样菜。婆婆正弯腰将一碟蒜苗炒肉丝放在木质隔热垫上,抬头,目光穿过紫菜蛋汤袅袅升腾的热气,“囡囡到家啦,怎么这么晚?”
方焯端着碗米饭从厨房里出来,“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今天加班了吗?”
林奈含糊应了一声,洗手吃饭。
晚餐照例是三菜一汤,荤素搭配,主食辅以红薯、玉米等杂粮。比起在外面吃,既营养又健康。婆婆新近退休,多出大把时间,便主动请缨每天过来做一顿晚饭,三个人一起吃。早先,小两口下班晚,没空做饭,都是去一刻钟车程的婆婆家吃。跑来跑去的,赶上晚高峰反而耗时更久,婆婆觉得她的时间不值钱,过来做饭小两口更方便。林奈说,怎么能这么麻烦你呢。婆婆说,哎呀,这有什么麻烦的,我正好趁便回来跟老邻居唠唠嗑呢。林奈便不好再拒绝了。
这套三居室,是方家的老房子,一家三口住了十几年了。前几年,方焯父亲因病去世,剩下母子俩相伴。方家另有一套小两居,留给方焯做婚房用。谈婚论嫁时,婆婆说,自己一个人没必要住三室,不如搬去小两居,把这套让出来当婚房。虽然客观上来讲这样更合理——以后添了孩子空间肯定不够用的,但方焯心疼母亲,林奈也觉得过意不去。她心想,实在不行,把小两居和自己的单室套都卖了,换一套大三居。可还没来得及提议,婆婆就偷偷收拾了东西搬进小两居去了。老太太是个通情理、识大体的女人,一辈子低声细语的。这么一来,小两口便住了进来。
刚住进来那会儿,婆婆时常来访。她很中意这个儿媳,希望能同她成为朋友。林奈便陪她说说闲话,唠唠家常。坐了一会儿,婆婆站起来,走到小书房。呀,改成衣帽间啦。林奈说,是呀。婆婆点点头,挺好的。又走到大房间,你们怎么不住这间呢,多宽敞。林奈说,方焯那间就挺好,省得东西挪来挪去的,麻烦。婆婆没应声,仰头看着挂在墙上的照片,轻轻叹了口气。照片上是方焯一家三口。方焯父亲走得很突然,胰腺炎,一两天的事。听方焯说,老夫妻俩感情很好。
“你公公人可好了,”婆婆指了指照片上那个表情温和的中年男人,“可惜没福气活到今天,不然看到你啊,肯定喜欢得不得了。”说着眼睛就红了。林奈不安地站在一边,鼻子泛酸,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不住摩挲婆婆的后背。后背枯瘦,像抚过陈年的旧瓦。
婆婆常来,也常向林奈讲起亡夫的细碎过往,那么这照片自然是不能,也不该取下来了。可她也不想对着这张二十寸大的笑脸睡觉,多别扭啊。此时若再提出换到两居室去住,也不太合适,像是在避讳什么。“要不,”有一次她向方焯提议,“咱们把这套三居室卖了,换一处新房?”方焯直摇头,“那我妈怎么想啊,刚让出来咱们转脸就给卖了。”也是。太不妥。最后也就不了了之。这次换学区房,林奈其实还存了点别的私心:他们终于可以搬到属于自己的房子去啦。到时候她要好好布置一番,像当初布置自己那个小窝一样用心。也恰恰因为这个原因,卖房的事她选择秘而不宣。尘埃落定前,还是不提为妙。
三人默默吃着饭,婆婆夹了个藕圆子,递到林奈碗里。“我今天啊,去了趟庙里,给你们求了个签。庙里师父说,明年出生的宝宝撞太岁,最好避开,能今年生最好了。”林奈低头扒拉了一口饭,把嘴巴塞得鼓鼓的。
这么说,婆婆知道他们备孕的事了。她从方焯面前的菜碟里夹了筷蒜苗,顺势瞄了他一眼。他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只顾“咕嘟咕嘟”喝汤。林奈就有点不开心,但是没流露出来。她能理解孤儿寡母间不同于旁人的特殊情感,可这个方焯嘴巴也太大了点。她在桌子下悄悄踩了他一脚。方焯猛地抬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她,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哦,妈这你就别管了,咱们顺其自然,什么犯不犯太岁的。”
林奈脸红了,这个笨家伙。但婆婆似乎丝毫不在意,仍是轻声细语的,“也是,也是,顺其自然就好。”
林奈又有些内疚,老人家不过是出于关心而已。比起她的许多朋友,林奈和婆婆的关系算不错了。小两口偶尔闹了矛盾,婆婆也总是不偏不倚。真要说起来,甚至偏袒林奈多一点呢。其实,有那么几回,看见婆婆对着照片落寞的笑容,林奈甚至想提议让她住到一块儿来。可想想朋友家里几代同堂后的鸡飞狗跳,还是忍住了。再说,就算提了,自爱如婆婆,恐怕也不会同意吧。
这么想着,林奈又夹起一块红烧带鱼,送到了婆婆碗里。
晚饭后,方焯照例送母亲下楼,林奈便收拾了碗筷去厨房。他们俩约定好,家务事一人一半,公平公正。若是林奈洗碗呢,方焯就负责洗衣服。反之亦然。这是小两口经历一段漫长的磨合期后,找到的最融洽的相处方式。婚姻可不比恋爱,总是在为一地鸡毛蒜皮而苦恼。再者说,原本惯于独处的两个人,突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很容易多出些“无中生有”的矛盾。有时候,前一秒还甜甜蜜蜜的呢,后一秒就剑拔弩张了,两者间的转变时常毫无过渡。有一回,两个人窝在沙发上玩手机。方焯刷他的篮球论坛,林奈倚在他肩上看一档采访类节目。说日本的一对夫妻,结婚后仍平摊房租,因口味不同用两口锅做各自的饭,连睡觉都是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铺各自的被褥。至于兴趣爱好,更是截然不同,甚至互不知晓。可饶是如此,记者问起来,两个人却一致表示过得很幸福。看他们脸上的笑容,倒也不像掺假。林奈觉得有趣,便把手机举到方焯面前,笑道,“你看,这两口子还挺有意思。”
方焯默默看了两分钟,来了句,“这不是有毛病么。”
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慢慢撤回。“怎么就有毛病呢?”
“这哪叫夫妻啊,这叫室友。”
“我觉得只不过是生活方式不同而已,为什么所有人得是一个样子呢?”
说着就争辩起来,从家庭观念的出现,至个体的独立性,最后具化到家务事该如何分摊上。
“好歹他们家务活儿也是各自分担呢,你平时都做什么了?”
“我确实太忙了啊。”方焯说。
“那我就不忙?”林奈反问。
谈话到此只能结束了。两个人都知道,若再谈下去,争辩就将变成争吵,尔后冷战,直至和好。他们已经培养出一定的默契,懂得绕开那个损耗的过程,直抵结果。
两个人各自歪在沙发一端,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心里揣度对方看进去什么没有,以及什么时候若无其事展开下一个话题更合适。通常,他先求和。有时候,则是林奈认错。果然,几分钟后,方焯慢悠悠凑过来,嬉皮笑脸的。林奈仍在气头上,决定今天怎么也不搭理他。见她不理,他忽地严肃起来。
“囡囡,”他的语调郑重其事,“我觉得吧,结了婚,就是夫妻了。夫妻,是睡一张床,吃一口锅里的饭的,是一家人。我想跟你成为一家人。”
一家人。顷刻间冰融雪消。林奈也跟着融化了。谁说粗线条的男人就说不出动人的情话呢?
如今回想起来,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刻起,林奈真正下定决心,要不计后果、不留退路地投入热火朝天的生活,那种一家人该有的生活中去。
水池边,操作台上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打断了林奈的思绪。她关掉水龙头,用擦手布擦干手上的水,捡起手机看了一眼。是中介发来的。
“姐,我探了探客户的口风,她说很满意,我觉得你那边可以着手准备交易材料了。”
林奈心里一松,很快回复过去。丢下手机,把碗碟放进消毒柜,操作台擦擦干,又拖了遍地,满意地环顾一圈,这才步履轻快地走回客厅。正抹着护手霜,方焯回来了,一看见她就问,“你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林奈往沙发上一坐,故作神秘地等待了几秒,说,“跟你讲,我打算把我的小公寓卖了,刚刚谈了个好价钱。”
“卖了?为什么卖了?”方焯的表情很惊讶。
“那套房面积小,留着升值空间也不大,不如卖掉做别的用。”
方焯没做声,显然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咱们……不是准备要小孩儿了么,我想卖掉凑个首付,买套好点儿的学区房。”
方焯咧嘴大笑起来,“你都考虑到学区房啦?!”
这让林奈感到有些扫兴。她掏出手机,悻悻地刷起朋友圈。
方焯走过来,在林奈身旁坐下,伸手搂住她的肩打趣道,“我以为你要把房子卖掉还钱呢。”
“还钱?还什么钱?”林奈被问糊涂了。但脱口而出的瞬间,她明白过来。
当初,父亲不同意买房,父女俩争执了一番。说到临了,父亲说,你还有个弟弟呐。语气里除了为难,多少有点儿责备的意思。林奈就不吭声了。她算了算手上的存款,转头从姨妈那儿借了一部分凑首付,又叮嘱她别跟家里说。钱还没借来,家里就知道了——又怎么能不知道呢?问清数额后,父亲把钱打到了她卡上。那笔钱对家里说大不大,但到底不是个小数目。林奈收了钱,赌气写了张欠条递过去。父亲倒也赌气接了。
按理说,林奈本不该赌这个气的,但当时确实觉得有些委屈。毕业后,她一直同大学同学合租一个两居室。同学人不错,相处也算融洽。后来同学交了男友,时常来留宿,添了些不便,但也没什么。有一天,同学加晚班,只剩她和那个男友在。男友洗完澡,从林奈房门前晃悠着经过,林奈无意间一瞥,竟发现他一丝不挂。她吃了一惊,赶紧悄悄锁上房门,思前想后,第二天将此事告知了室友,哪知却被扣上妄想症的帽子,这才下了买房的决心。父亲知道裸露癖的事,但只一味说重新租个单室套就好。这让林奈感到伤心。认识方焯后,谈及租房时的奇葩事,委屈又上心头,不禁将这些原原本本倾诉了一番。其实事后想想,林奈觉得不该赌气写欠条的。但人总是容易重蹈覆辙,就像事后想想,觉得不该把这件事告诉方焯一样。
她掸掉方焯的胳膊。“那是开玩笑的,我爸妈还能真叫我还钱啊。”
“我知道,这不是在逗你玩么。”
林奈沉着脸不说话,自顾自看手机。
“我是没想到你考虑得那么远。孩子还没出生,你都想到学区房了。再说,学区房那么贵,你那个小房子卖了也不够首付的。”
林奈一听,“好好好,都是我瞎操心好吧。房子我不卖了,孩子我看干脆也别生了,你那烟也不用戒了。”
这下不妙,方焯赶紧凑到跟前来道歉。越是讨好,林奈越是生气,“说好备孕戒烟,你戒了吗?每天借着送你妈下楼的由头好偷偷抽一根,真以为我不知道?老说将来我们怎么怎么样,我看你就是随口说说。”说着说着,气氛不经意间转变为伤心。
时不时,会有这样的瞬间,让林奈觉得,那些方焯口中信誓旦旦的“我们”,与其说出于憧憬,不如说源自一种习焉不察的观念。恋爱,结婚,生子,跟衰老和死亡一样自然,都是始终要来的事,用不着期盼,也大可不必规划,它就在前头等着呢。誓言一经解构,言语的碎片残尸满地,那么曾附着其上的情感还是真的吗?
“我怎么是随口说说呢?”方焯急忙辩解,“我刚才没抽烟。”说着凑过来要哈气,“真的没抽,不信你闻。”林奈别过脸躲开,“这根本就不是抽没抽烟的事。”
“那是为什么呢?要不咱们一会儿就上网看看学区房,好不好?要是首付不够,我就把股市里的钱拿出来,咱们一次性换个大房子,好不好?”
林奈憋着泪不说话。方焯头凑到这边,她便将脸别到那边;凑到那边,她又将脸换到这边。但最终,还是“噗嗤”一声笑了。这就是爱了。顺水推舟的爱当然也是爱。如果她再别扭下去,就是使小性子,就是不懂珍惜爱了。过日子,哪能一直使小性子呢?说到底,她和他,都是一样的人,都愿意顺生命之流而下,过一种没有难度的生活。她不是也一样吗?父亲收下那张欠条,除了赌气外,还有没有别的原因,她永远不会细究。至于爱,当然是真的。也许不如她想象的那么浓烈,那么纯粹,但它依然是真的。
晚些时候,两个人洗漱完倚在床头,兴致勃勃查起学区房信息来。
第一梯队的学校最先排除,一来房价过于高昂,二来,夫妻俩不希望孩子的童年被过于高强度的学习所压榨。他们从第二梯队的学校中挑出几所,分头搜集信息,从招生规模,到师资力量,到课程特色……不了解不知道,一查才发现,这里面的名堂简直够写出一篇学术论文来。直看到两眼昏花,两人仍没能筛选出一个最优选择。
林奈把手机往被子上一抛,“算了算了,明天再看吧,看得我头昏脑胀的。”
方焯立刻表示同意,“我得玩一局消消乐缓缓,这比上班还叫人头疼。”
刚伸了个懒腰,被子里的褶皱抖了一下,林奈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立刻气呼呼扔了回去。
“怎么了?”方焯问。
中介又发来消息,说刚收到买家一条情真意切的消息:她刚刚工作没多久,积蓄不多,家里帮助也有限,确实是心仪这个房子,希望卖家能再让个一两万。
“上次看房已经让了两万了,这个点儿了又来还价,可真够烦人的。”
“那就跟她说不能让了,爱买不买。”
林奈坐着不动,接着抱怨,“你不知道,看房时,那个男的恨不得拿个显微镜出来。”
“这倒是正常,你想,又不是买把小菜,自己将来要住的房,肯定得慎重啊。”
“又不是他住,是他女朋友要买。两个人还没结婚呢。”
“那说明这男的细心又靠谱呀,换了我,你不希望我这么上心么?
倒也是。林奈消了气,又把手机捞了起来,“最多再让五千,不能再多了。”
隔了会儿,中介回过来,“好的,他们说明天一早就给答复。”
关机,充电,林奈收拾妥当后缩进被子,“睡吧,明天还得上班。”
方焯手里消消乐碎裂的音效响个不停。他应了一声,心不在焉道,“不过啊,我看这女孩儿挺精明。”
“嗯?怎么说?”
“你想啊,两个人感情挺好的,还非要自己先买个房,生怕变成婚后财产。”
林奈愣了一愣,把被子往下拽了拽,露出下巴。“我倒没想到这个。”隔一会儿又说,“那我也很精明喽?”
屏幕上最后几颗小草莓“嗞啦”一声消尽,方焯越过林奈,把手机搁在床头柜上。躺回去时,低头在她的脸颊上飞快啄了一下,“你啊,你就是个小傻瓜。”
她长长地“嘁”了一声,表示不屑,等隔了几分钟再说话,旁边却没动静了。推了两下,他嘟囔几句,很快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只好躺回来,对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发呆。街上的路灯越过墙顶与罗马杆的间隙照进来,屋内充溢着稀释过的灰水泥般的色泽。贴近窗帘一端的天花板灰中泛着白,很像今天小公寓里被阳光晒褪色的墙纸。果绿色不经晒,以后选墙纸,还是得换个颜色。房子卖掉前,床也得处理掉。那女孩儿不喜欢别人睡过的床。其实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也不知道那女孩儿是哪儿人,听口音像是苏州人。她的一个大学室友是苏州人,好像就这么说话。她跟男孩儿说方言,两人肯定是老乡。说不定是高中同学,青梅竹马,约定考到一个城市来的。很有可能,看起来感情就很好。所以怎么可能想到婚前财产这种事嘛。再说,真准备结婚了,女孩儿一样可以把房子卖掉,两个人合买个大房子啊。她不是就曾提议过,把小公寓和两居室卖了,换一个大三居吗?思绪至此突然颠簸了一下,像潺潺的溪流途经礁石,冷不丁跌了个踉跄。她提议过,对吧?她想了想,确定自己提议过。方焯当时说,等忙过这两天再说。那是婆婆搬走前,还是搬走后的事?她记不清了。她想得有些头疼。
推开被子,她轻轻坐了起来。然后,鬼使神差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侧眼看去,他睡得正香。她曾经撒娇说,你的手机得录上我的指纹,便于随时检查。方焯笑着递过来,来来来,自己录。她从未用自己的拇指开过锁,有什么可看的呢?点亮,屏保是他们的结婚照,大夏天在海边拍的,修了图仍看得出两人大汗淋漓。拍照间隙,他顶着西装,为她遮住火辣的阳光。她几乎想锁屏睡觉了。可她觉得指尖虚弱,几乎按不动锁屏键。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将她的影子按在墙上,像一幕滑稽的皮影戏。墙那边,如果有人要收拾东西搬走,怎么会不被墙这边的人察觉呢?可她以前却从没想到这一点,多可笑啊。或许,就在她身处的这个房间,曾发生一场私密的对话。是谁的主意?母亲的?还是儿子的?抑或不谋而合?
方焯突然翻了个身,发出一些含混的呓语。她立刻把手机倒扣在被子上。睡梦中,他的手下意识地搂了过来,揽在林奈的腰间。刚搬过来那会儿,她有些认床,睡不熟。半梦半醒,总喜欢找方焯的手,找到了,就一下一下抠他掌心的那块茧。多年的老茧,又厚又硬,简直像蜗牛壳一样硬。她想起得到那只蜗牛的那个清晨,她缠着母亲从新鲜菜叶里再寻出一只来,给它做伴,却没能如愿。母亲说,它晚上睡觉就缩回自己壳里去了,不会孤单的。那会儿弟弟还没出生,林奈每晚搂着母亲睡。她想不通,一个人缩在黑乎乎的壳里,怎么能不孤单呢?
手机的光熄灭了,房间复归稀薄的混沌色。总会有蛛丝马迹的,只要她着意去找。但她没有再解锁,因为没有意义。
防备和算计存在过。她知道。也许如今已烟消云散,但确定存在过。她同样知道,在打开手机的那个瞬间,她也已踏入了同一条河流。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把手机放回床头柜,轻轻滑身躺下。现在是凌晨一点。如果那个女孩儿起得早,或许五六个小时后就会发来消息。如果睡了懒觉,那就要等更久些。闭上眼,黑暗终于完全笼罩下来。那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全心全意,等待一个令人失望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