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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的中国弃子们

一部iPhone手机,牵动着数十家中国企业,在苹果供应链上,这些公司赚得盆满钵满,但是外人不知道这要付出多少辛酸和代价。现在,随着劳动力价格上升和疫情影响,苹果将目光放到了东南亚,果链上的中国企业,又该何去何从?

文|高越

跟着库克去越南

郑州富士康航空港厂区,每天员工们必经的招募中心外,一辆辆大巴车运来新一批厂弟厂妹们,高速路口处还建了接驳点,“点对点”办理入厂,只要待满90天,就能获得9500元的返费。往年,这是只有赶制新品时才会出现的数字。

这一次,他们将被送到iPhone13Pro的产线上,组装增产计划内的1000万部手机,他们同时也是后续iPhone14的生产后备军。

一位富士康员工,已经连上了一周夜班,每天从晚上8点上到第二天早上的7点半,生活里只有三件事:干了吃,吃了睡,睡了干。她所在的车间也已经满负荷运转了2个多月。

连轴转的赶工是为了果链的正常运转,争取今年9月的“科技春晚”——苹果新品发布会能如期而至。手握多条链条,自诩松紧得当、轻松拿捏的“控制狂魔”库克不会想到,他最引以为傲的、库存周期只需6天的苹果供应链,有一天会反过来把他绊倒。

上海疫情下,果链卡住了。苹果前200家供应商中,有一半在上海和旁边的江苏省建有工厂,江苏昆山一个不起眼的县城里,就汇集了和硕、富士康、立讯等果链知名企业的工厂,它们都曾大面积停产。

吃了亏的库克,想要攥紧手中的链条,让苹果更主动,有更多的选择。价格更低、手脚麻利的“打包店”,就在越南出现了。

越南的果链已然逐渐丰满,2018年仅有14家供应商,到2021年达到23家。最近,库克主动“营业”,像当初来到立讯精密时与一线女工合照一样,大张旗鼓地与到访加州的越南总理展示亲密,并且大笔一挥,给了越南AirPodsPro2的生产订单。此时此刻,在越南的31家工厂里,有16万工人正在为苹果工作。

▲苹果2022年全球开发者大会上,库克与来自世界各地的与会者交谈。

如今,越南的果链已从简单的组装制造,向上游零部件不断延伸,一张新的供应链网络正在徐徐展开。

印度也是库克青睐的另一位对象,两年前,在苹果的供应地图上,印度的工厂数量只占了1.3%,与中国工厂48%的半壁江山相比只是一个零头。这个数字在去年变成了3.1%,到2022年,即将变成5%到7%。

和中国比起来,越南和印度现在依然是小打小闹。中国果链工人数量有200万人,是越南工人的十倍;去年90%的苹果产品实际在中国生产,而印度生产的大部分是老机型;除了本土果链公司,众多海外公司也把工厂设在中国,投入巨大,短时间内不会撤离。

虽然无法撼动中国果链的地位,但在高度依赖苹果、长期没有议价权、害怕丢失这个大客户的供应商眼里,这些消息依旧让人紧张。为了不被挤出苹果供应链,供应商们闻风而动,在印度和越南按下了一个个新钉子。

苹果最大的代工厂富士康反应最快,已经在越南建立了6万人的庞大军团。但对手也没闲着,6月11日,一向低调的富士康董事长刘扬伟公开抱怨:“这些工厂看到富士康在哪建厂,就特地跑到厂区旁边买一块地,想用这样的方式搭载顺风车,并且靠高薪挖角富士康的人才迅速进入市场。”这是新一轮抢人、抢地盘的大战。

最让富士康不满的对手,应该是生产AirPods的立讯精密、歌尔股份,以及生产iPad的比亚迪。瞅着富士康的动向,裕同也在越南扩建了电子产品包装盒产线,蓝思科技也不能落下,把生产玻璃盖板保护盖的业务丢了过去。他们心里叫苦,但没办法,“再不过去,就要丢了客户”。

但厂子跟人跑,也是一件折腾的事,无论富士康、立讯精密这样的代工企业,还是蓝思科技这样的零部件供应商,都在国内为苹果生产线投入了巨大的资源。现在要把产能分散到越南、印度,虽然人力成本会下降,但是前期买地建厂、工人培训、优化流程等,又是一笔大开支,更何况越南印度的基建水平和物流效率远不如中国,平均下来,成本并不一定能降,短期利润还会受影响。

但他们没办法,这场游戏,苹果说了算。他们怕的是,你不去自有人去,如果苹果扶持东南亚,以后就不带你玩了,这是绝大部分果链企业在现阶段无法承受的打击。

▲郑州富士康厂区内,数十万名工人在此上下班。

抢凳子游戏

富士康们的辛苦钱并不好赚。有业内人士测算,一部成本超过370美元的iPhone12,中国大陆供应商的零部件价值仅有17美元,占比仅为5%。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通过巧妙的供应链管理技术,苹果拿走了绝大部分利润,同时把风险都转嫁给了供应商们。

1997年,当乔布斯回到苹果重掌大权时,这家科技公司已经濒临破产。库存是最大的问题,当时已经积压了两个月,备了货却卖不出去,还不上供应商的账款,这让苹果的现金流不堪重负。

乔布斯帮苹果找了个“救星”。1998年,库克加入苹果后,刚一上任,就把改善供应链效率列为首要工作,花了9个月,将苹果原本1个月的库存期降到了6天。一旦有需求,来自4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1000多家供应商,就会组成一个成熟、庞大的机器开始运转,保障供货。

库克有两个诀窍,一是简化产品线,降低供应链的复杂程度。每年苹果就出几款新品,不像其他PC厂商和手机厂商那样玩“机海战术”,定位始终明确,到了近些年,更是“挤牙膏式”创新,供应链更加稳定可控。

另一个诀窍是“制衡之术”。库克削减了供应商数量,只把订单给少数几个供应商做,让供应商们自己“抢凳子”。对于供应商来说,坐上凳子不是终点,而是起点。1号抢到凳子的同时,库克还会示好2号和3号,乐见其成地看着他们想办法挤掉1号上位。

一个典型的故事是京东方的崛起。在屏幕面板的凳子上,一直坐着两家老牌企业——三星和LG,他们在苹果屏幕订单中占比很高,一度让库克寝食难安,生怕被他们拿捏了。就在此时,靠烧钱买技术、拼产量的“热门候选人”京东方,在挥舞了4年手臂后,终于进入苹果的视线,成为了库克用来压制其他两家的对手。京东方如愿以偿,苹果也在天平上放置了新砝码。

▲2018年国际全触与新型显示技术展,BOE京东方展台。

在果链中,一朝跃上云端、一夕跌入谷底的故事常常上演,每出现一个新面孔,背后都暗含被“抛弃”的旧伙伴。

这种制衡,有时很极端。宸鸿科技耗尽心力研制出了初代触摸屏,却让苹果开始担心宸鸿会一家独大,它用头号客户的身份强势要求宸鸿将技术转售给竞争对手,宸鸿不敢不从,只得将核心技术拱手相让,供他人分食蛋糕,也为后期被抛弃埋下了隐患。

供应商们在苹果面前,没有议价权,反而要以更低的价格、更好的质量来获得苹果的青睐。2022财年第一季度,苹果迎来史上最高单季营收,1240亿美元,毛利率高达43.8%。但为苹果提供玻璃面板的蓝思科技,一季度毛利率只有11.24%,净利润还亏了4亿元。另一家为MacBook提供金属机壳的长盈精密在去年亏了6亿元,毛利率只有14.45%。说到底,去年原材料涨价的成本都让供应商分担了,大家都不敢对苹果涨价,苹果的利润完全不受影响。

被抛弃的下场是凄惨的,几天前,欧菲光收到了一封问询函,要求欧菲光说明,除国外特定客户终止采购关系外,国外销售收入大幅下降的原因,并按相关资产是否与国外特定客户有关,详细说明相关资产减值原因。

欧菲光有些心酸,被苹果抛弃一年多,自己的日子并不好过。想当初,欧菲光负责为苹果提供摄像头模组,是首次拿下苹果光学组件订单的国内厂商,出货量一度达到全球第一。但没想到,在与境外特定客户——苹果公司“分手”后的第二天就从神坛跌落,不是落在地上,而是掉到了地底,股价一路跌停,300多亿元市值瞬间蒸发。身受重创后,欧菲光只能忍痛变卖家产,先将价值24亿元的设备以一半的价格转手,再割肉出售4家子公司,舍弃四分之一资产。一年时间下来,欧菲光由盈转亏,年度亏损27亿元。

据统计,每年差不多有30%的供应商会被踢出果链,有的像欧菲光一样元气大伤,更有的像为苹果提供GPU的英国芯片制造商Imagination,转瞬坍塌、被迫卖身。

还有些企业,被苹果时而抛弃、时而启用,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作为被苹果甩开的初代供应商,欣旺达曾一直为苹果供应手机电池,直到iPhone4的推出,德赛电池强势入局,欣旺达被狠心淘汰。iPhone4的风光与辉煌,欣旺达都只能眼看着默默流泪。后来欣旺达再次受到邀请,也无法说出拒绝,只能欣然入局。

毕竟,有了苹果这个大客户,就不用担心没活干,即便毛利率低,但产量上来后,利润也很可观,这份安稳钱谁不想赚呢?

▲位于加利福尼亚州的苹果总部,是苹果供应链的源头。

先苦后甜

为了挤进苹果供应链,电子厂商们往往得掉一层皮,压上自己的半条命。

时间回到2004年,坐在飞往美国苹果总部的飞机上,宸鸿科技的技术负责人还没有实感,是一张彩色的透明塑料纸帮助宸鸿一只脚迈入苹果供应链的门槛。

当时苹果准备做手机,邀请做电容式触摸屏的宸鸿去介绍产品,他们的想法征服了苹果来的人,让他们第二天飞去美国“再讲一遍”。之后的2年里,双方一起研制出了初代iPhone的触摸屏。这是一种4层的复合玻璃屏,要求真空贴合,不能有一点气泡和错位,涂层要极薄且均匀。研制过程中,宸鸿技术负责人经历过多次崩溃,光是“我们放弃吧”,就对老板说了9次。

最终,一个玻璃屏被分割成90道工序,但更大的难关是实现大规模量产。开工第一天,宸鸿生产了200片触控屏,良品率只有8%,能交付给苹果的仅仅16片。宸鸿只能多个通宵开会,研究改进方法,直到1个月之后,才将良品率提升至80%,有惊无险地过关。

当年,乔布斯手举着iPhone规划苹果帝国时,宸鸿的老板江朝瑞和孙大明在台下失声痛哭,耗时6年,烧掉12亿新台币,攻克了上百道精密工艺,没人比他们更明白,这有多难。

苹果供应商通常被要求生产定制化的零部件,且苹果的手机元器件质量标准超出行业的五倍以上。据业内消息,苹果通常会将大量手机工程师下派到元器件工厂,共同开发,就算只是个组装工厂,苹果仍派过近2000名工程师到富士康驻厂。

一份“Apple供应商责任书”,就是一本“入链指南”,果链的敲门砖,一靠精尖技术,二靠规模产量。除此之外,苹果对规范化管理也有着严苛要求,包括水资源利用、废弃物处理以及清洁能源使用等一系列细分领域。

让供应商头疼的,还有事无巨细的保密协定。现代集团曾因透露正在与苹果进行造车相关业务的早期沟通,惹得苹果震怒宣布取消合作。苹果还对代工企业的安全指南做出过修改,防止泄露信息。而玻璃屏制造商GTAT在与苹果的合作中,被要求不能将自己的技术和产品出售给第三方,结果最后苹果没有采用GTAT的蓝宝石玻璃屏,导致GTAT的技术投入打了水漂,错过了和其他企业的合作机会,最终破产。

可以说,保密是对苹果技术创新的一种保护,也是苹果面向消费者的营销策略的一部分,只不过这里面的风险同样由供应商承担了,一旦做得不好,就会被无情抛弃。

挤进果链,难度很大,但一旦入选,就能尝到这颗苹果的甜。

走进富士康在深圳的海洋电子厂时,王来春还只是一名普通的生产线女工,她不怕昼夜颠倒、管理高压,一年又一年,终于渐渐晋升至“课长”,达到员工在大陆管理层的最高职级。

后来的故事是,入厂十多年,女工终于走出厂子,开始了创业路。王来春先是做“富二代”,全力配合富士康的生产,再后来居上,抢占富士康的生意,用几十条生产线彻底打破富士康和台湾和硕长达10年的iPhone代工垄断。

苹果的甜,在表层,是拥有大客户、斩获大单子。王来春的立讯精密在承接AirPods代工后,销量不断走高,金钱滚滚累积,业绩和股价齐飞,在最高点时,股价涨幅高达60倍。深层“夹心”的甜蜜,则是苹果光环带来的知名度与荣光。从提供连接器的东莞小厂,到生产一半AirPods份额的代工厂,立讯精密10年间营收暴涨90多倍,被称为“果链神话”。稳坐“果链之王”的立讯,已经成为了一个背靠苹果冉冉升起的电子消费“新巨头”。

这份甜,是财富、技术和发展机会的总和。蓝思科技仅靠为苹果提供玻璃盖板就占据了营收的一半,短短5年涨幅翻了三番;京东方加入果链1年就获得了250亿元以上的收益,赚得盆满钵满。苹果还是蓝思、领益智造、东山精密等多家国内电子厂商的第一大客户,带着他们不断壮大,A股市场甚至为果链企业起了新名字——“苹果概念股”,有了苹果背书,路也好走多了,收获了越来越多的新客户。

多个朋友,多条路。欧菲光如今已转向国产手机品牌、新能源汽车和VR/AR等新领域,还在果链里的京东方等也不敢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纷纷布局新业务,拓展新客户。连果链头号大管家富士康也为自己想了多个转型方向,包括工业互联网、5G、车联网和新能源。但短时间内,他们依然离不开苹果。

当然,转型新能源汽车,也算是提前为苹果造车供应链写简历了。

▲江西鹰潭,欧菲光华为供应链通信模组生产线。

果链生存指南

进入苹果游戏中,供应商们从来没有制定规则的权力,只能面临被摆布的命运。一边是“寄人篱下”,患上“苹果依赖症”,另一边也在苹果这里汲取养分,借势成长。他们互相获利、互相制衡,成为了紧紧缠绕的生存共同体。

苹果虽然强势,但也依赖于果链,这条链条不仅帮助自身降低了成本和风险,也是创新的重要来源,像是iPhone4的视网膜屏幕,iPhone5s的TouchID,iPhone6s的3DTouch、iPhoneX的FaceID,都是归功于供应商背后的研发与创新,后续也引发了国产手机的学习与效仿。

但过于强调供应链管理,将压力全都施加到少数供应商身上,对于苹果来说,也是一场场孤注一掷的冒险。当他们引入新硬件时,总要考虑的问题是:这个技术是否成熟?是否真的能成功量产?这导致在新科技面前苹果总是“慢了半拍”。

迈入5G时,苹果就是第二梯队,全面屏和折叠屏的潮流也没有快速跟上,一向靠独家创新打天下的苹果,如今却常常被指“创新乏力”,一年一度的“科技春晚”也常常惊喜不足。

一旦关键供应商受疫情影响停工,供应链更会牵一发而动全身,短时间内找不到替代。一直高姿态的苹果,也不得不低头,一再出现发布延期、降价出售的妥协举动。

对于中国的苹果供应商来说,想要在果链生存下去,就需要让自己变得不可替代。

很多公司的果链入场券本来就是“买”来的——依靠收购别家公司入场。欧菲光看中摄像头模组的方向,盯上了负责苹果50%前置摄像头和10%后置摄像头订单的索尼,通过收购买来了果链成员的身份。

立讯更是收购的一家熟手,王来春不满足做富士康的小弟,一直做代工,先是收购昆山联滔电子公司,跟着富士康前后脚挤上果链;后又故技重施,并购美律电子公司,承接AirPods一半的供应订单,另一只脚踏进声学供应链。

但是真正核心的技术,绝大部分还是掌握在别人手里,比如美国的芯片、韩国的大宗元器件、日本的精密元件,中国台湾企业是组装的好手,留给大陆公司的,只剩下模组和零部件。

模组就像是“拼乐高”,要做的就是把小零件组装成大零件,拼乐高的好手有曾经摄像头模组的欧菲光和麦克风模组的歌尔声学等。零部件更像是“加工店”,只要有机床,组织起工人就可以生产,像是蓝思科技的玻璃盖板、长盈精密的机壳和科森科技的金属中框。

模组门槛低,总会有比你手脚更勤快、利润压得更低的对手出现。而加工店则会面临在不断升级中被打包淘汰的命运。

产业迁移的大势不可阻挡,中国果链企业势必要从劳动密集型企业转型为资本和技术密集型企业,形成自己在技术、工艺上的壁垒,才有不被取代的底气。

也有做得好的,歌尔股份2021年收入782亿元,同比增长35%,归母净利润43亿元,同比增长50%,便是因为不断加大研发投入,形成了竞争力。京东方也不例外,靠着多年不断的研发投入,一举打破了韩国企业在面板上的垄断,势头蒸蒸日上,甚至引来了“假消息”攻击,被传遭到苹果踢出供应链,一向谨慎严厉的苹果也没有说什么,可见京东方的底气。

不是所有果链企业都有这种底气,但所有果链都应该居安思危,争取在产业变迁的浪潮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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