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话剧、相声、脱口秀等现场演出逐渐成为大众的选择,“不看的话,您上哪儿受正能量的熏陶去?尤其是相声,最能贬恶扬善,弘扬正气。”郭德纲说。
说到喜剧、相声的历史,他认为,喜剧起源于“娱神”的巫术,历史上有几位著名的“喜剧演员”——淳于髡、优孟、优旃、石董桶、刘赶三,而十六国时期,便有了一种用以刑罚官员的参军戏,“这是我国戏剧史上最古老的表演定式。”
“日本有种喜剧叫漫才,跟参军戏的形式更像,一个聪明一个傻。传统的漫才,就是以轻佻的言语、诙谐的动作来博得观众的欢笑的。”
本文摘自《谋事》,经出品方授权发布。
喜剧的源头在哪儿,大家可能不知道。老郭考古多年,上山下河这么一研究,有了一个重要的发现:喜剧起源于巫术。
提到“巫”,大家千万别误会,各个民族都曾有过自己的“巫”。因为远古时代,人类文明还处在萌芽阶段。人类掌握的知识也少,理解不了大自然,就觉得冥冥之中,有神在控制着他们。那他们得跟神沟通啊!得有人与神对接,哄神高兴,告诉神他们都要啥啊!
这个人是谁呢?就是“巫”。
“巫”很重要,她能通神。
顺便说一句,“巫”都是女的,没有男的。我们学外语时不难发现,很多外语的单词分阴阳,比如梵语,比丘是出家的男性,比丘尼就是出家的女性,加个尼就是阴性词。
那汉语怎么不分阴阳呢?汉语也分。汉字是很了不起的艺术,一个字一个意思。在古汉语中,“巫”就是女巫师,男巫师叫“觋”。古汉语中的“婴”也是指女婴,男婴一般用“儿”来形容。
“巫”,得会作法。作法,是很讲求仪式感的。“巫”得舞动起来,失去自我的意识,才能与神对接上。
不过求神不能事到临头再求。平时就得“娱神”,让神高兴,得给神唱歌、跳舞、表演节目。日子久了,“巫”就分化出了乐手、歌手、喜剧演员等工种。有些巫还开始采集药物,给人看病,这就是人类最古老的职业之一,巫医。
从巫分化而来的几个职业中,有几个专有名词是用来代称乐舞艺人的,叫作“倡”“优”“俳”:“倡”是唱歌的;专门负责演杂戏搞笑的人叫作“俳”;还有一种人叫作“优”,类似于今天的话剧演员。但是优的表演,不逗乐也不行。所以“倡”和“俳”一起出现的时候,就是表示歌舞演员、喜剧演员都有,简直是一场晚会的阵容;而“俳”和“优”放一起,那就是专指喜剧演员了。
俳优的演出,多数是单人表演,很少有两个人搭着演的,演的又都是原创内容。所以我觉得这种演出形式类似于今天的脱口秀,是一种情景式的、戏剧化的表演。
中国传统文化把人分为四类:士农工商。分别是读书的、种地的、做工的、经商的,都是对社会有用的,都是正经人。而倡、俳、优和侏儒a这几类人,不读书,不种地,不做工,不经商,在传统文化中,这些人都不算正经做事的人。这就导致整个社会对俳优的认同度特别低,人们都看不起这个行业。所以旧社会的艺人身份低,经常受人侮辱。幸好现在的社会讲文明,大家都挺看得起我们,知道我们挖空心思逗观众们乐,也挺不容易的,一直愿意捧我们。在这里,我谨代表郭德纲,感谢各位读者朋友。
在古代,俳优这个行业的社会地位不高,也不被主流文化认同。但是,有一位大师看得起俳优,专门给他们树碑立传,这位大师就是司马迁。
他在《史记》里写了七十二篇列传,其中之一就是《滑稽列传》,这可太了不起了,喜剧演员也有人给立传!司马迁之后的史学家,再没有写过喜剧演员的传记的。
司马迁在文章里说:“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意思是:“天道太大了,难道不大吗?有些喜剧的小段子能够暗合天道,触及问题的本质,解决世间的纠纷。”
《滑稽列传》里,第一个写的就是齐国的俳优淳于髡。髡是一种刑罚,就是把犯人的头发剃了。古代中国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损伤,所以轻易不能剃发,只有犯罪分子才剃。可见淳于髡应该是一个犯过错误,受过刑罚的人。
淳于髡在齐威王身边侍奉,齐威王喜欢喝酒,一喝喝一宿。有一次他就问淳于髡:“你能喝多少?”
淳于髡说:“我喝一两也醉,喝一斤也醉。”
齐威王说:“这怎么回事啊,酒量怎么飘忽不定的?”
淳于髡说:“大王啊!您赐我酒的时候,监酒官站在我旁边,我心惊胆战,只喝一两就醉了。家里有双亲请来的尊贵的客人,我上去敬酒,这种时候我喝二两就醉了。要是好久没见的朋友来了,我们天南海北地聊着,这时我就要喝五六两。如果是男女一起喝,玩着六博、投壶,搂着姑娘,喝八两也不醉;要是喝得衬衫也脱了,姑娘外套也没了,灯越来越暗,越喝越没有忌惮,菜乱夹,手乱摸,可兴奋、可有意思了,哎呀,想想都爽,这个场合八两绝对醉不了,怎么也得一斤多!”
齐威王一听,这是在讽刺自己长夜饮酒啊!于是他下令禁止宫里通宵喝酒,还封淳于髡为主客。
楚国的喜剧演员里也有这样善于讽谏的人才,叫优孟。
优孟,名孟。他并不姓优,只因他从事的职业是“优”,所以大家称呼他优孟。优孟服侍的是楚庄王。
楚庄王有一匹心爱的宝马死了,庄王十分悲痛,要用安葬大夫的礼仪来安葬这匹马。很多大臣就不乐意,这不是把马抬到和他们平起平坐的地位了吗?大家就打算上奏折,跟庄王掰扯掰扯。
庄王早料到了,马上昭告群臣:“谁敢谈葬马这个事,砍头。”
大臣们没招了,这个时候就得喜剧演员上了。
这一天优孟入宫,刚进了宫门就号啕大哭。庄王都惊了:“你怎么这么难过呀?你和我这匹马是有亲戚关系吗?”
优孟说:“我主要是气不过,以堂堂楚国之大,想干什么都可以,怎么就只用区区大夫之礼来安葬这匹马呢?应该以国君之礼安葬!向社会发出讣告,要求齐国、赵国、韩国、魏国都派使臣来吊唁,再把马供到太庙里,跟列祖列宗放在一起!这多尊重!这样其他国家的人就会齐声赞叹,说人家楚王虽然看不起人,但是看得起马!”
楚王一听:“寡人之过一至此乎!那你说,现在怎么收场啊?”
优孟说:“好办,把马葬到大家的肚肠里,把它吃掉。”
于是庄王赶紧让人把死马交给宫中主管膳食的人做熟吃了,并告诉身边的人不要把这事流传出去为天下笑。
秦国也有一位很出名的喜剧演员。此人名叫优旃,是个侏儒,虽然个子矮小,但很聪明。
秦始皇的卫士都是大高个,每天拿着武器在门外站岗。一下雨,天气特别冷,这些卫士就站在雨里工作。
优旃就想帮帮他们。有一天下雨,优旃就大声喊道:“你们长那么高有什么用?别看我矮,下雨的时候,我能在屋里,你们不都得站外头吗?!”
秦始皇听完,明白了,说:“那就特事特办吧,回头再下雨,留一半人轮换站岗。”
因此卫士们都十分感谢优旃。
又有一次,秦始皇想修一个大的狩猎场,从函谷关一直修到陈仓县。优旃说:“挺好的啊,多放点儿鹿在狩猎场里。鹿角比较尖锐,敌人从东方打过来,就让鹿去把敌人顶死。”
秦始皇一听就知道优旃在讽刺自己。养鹿打仗?这不扯淡吗?!还是养兵养民吧,狩猎场别修了。
司马迁说:“大家都瞧不起俳优,可是淳于髡、优孟、优旃却用自己的才华实实在在地帮国家解决了问题,这不也很伟大吗?”
确实伟大!喜剧是讽刺的艺术。三位大师都没有正面和君主辩论,而是侧面迂回,用喜剧常用的荒诞化手法,来回应君主的建议。君主提出一些想法,看似挺正常,实际上很荒唐。君主没看出来荒唐在哪儿,好,俳优们给他再往大了说说,他就知道荒唐了。
十六国时期,有个小国叫后赵。后赵高祖石勒在位的时候,有个参军叫周延。
参军是个官职。“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这里的“鲍参军”就是用官职来称呼曾任参军的鲍照。
周延这个参军犯了贪污罪,贪污了数百匹官绢。官府没有把他关起来,而是用另一种办法来惩罚他:只要有重大场合,他都要上台演出,就演他自己贪污的过程。还有一个人做他的搭档,负责戏弄他。一个参军,一个戏,这个演出就叫参军戏了。
由官员变成俳优,这是巨大的耻辱。周延一上台,搭档就问他:“你不是官员吗,怎么当了俳优了?”他就抖抖身上的黄绢,说:“就是因为私拿了这些官绢,才跟你们一样了。”底下的官员一看,噢,贪污的下场这么惨啊,那以后不贪了。
后来这个表演形式就推广开了。条件有限,周延不能去各地巡演。那就得有
人来扮演周延,以及和周延同类型的人物。久而久之,这个被戏弄的角色就叫作参军,戏弄参军的那个角色叫苍鹘。
这是我国戏剧史上最古老的表演定式,共两个人物:一个聪明,负责戏弄别人;一个傻乎乎,一直被戏弄。您看到这里,可能觉得有些熟悉,想问:“这是不是相声的起源?”
虽说人数一致,目的也都是逗乐,可我觉得这两种艺术形式不太一样。倒是日本有种喜剧叫漫才,跟参军戏的形式更像,一个聪明一个傻。传统的漫才,就是以轻佻的言语、诙谐的动作来博得观众的欢笑的。
到了北齐,出了一位天才喜剧演员,叫作石董桶。这个人饱读诗书,所以他的段子带着很强的知识性。石董桶曾经当着皇帝高欢的面儿,剥一位贪官的衣服。贪官不干了:“你干什么?”石董桶说:“你剥百姓,我就剥你。”
这是没有排练的,即兴的参军戏。
高欢这个皇帝,识字不多,喜欢听人给他读诗。有人给他读郭璞的游仙诗:“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高欢很喜欢这两句,石董桶就说:“这句不怎么好啊,我写得比他好一倍!”
高欢好奇了:“真的吗,你写得比郭璞好一倍?那你写。”
石董桶就写:“青溪二千仞,中有两道士。”
高欢都笑岔气了。
石董桶还去过国子监,与里边的博士辩论。他问博士:“孔子七十二弟子里,有多少戴帽子的、多少不戴帽子的?”
博士回答不上来,石董桶说:“很简单啊,三十个戴帽子的,四十二个不戴帽子的,《论语》里说过‘冠者五六人’,五乘以六,不就是三十嘛。”
您看看,他的段子里的知识点多么密集,没有中学文化根本听不懂!
唐代也有喜剧天才,梨园行出了这么一位,名叫黄幡绰。此人在音乐方面的造诣很深,深得唐玄宗的喜欢。
唐玄宗贵为天子,却经常和黄幡绰开玩笑。有一次黄幡绰说笑话惹怒了他,他把黄幡绰的头按到水里,按了好一会儿才放出来,还问人家:“你在水里看见了什么?”
黄幡绰说:“我看见屈原了。屈原跟我说:‘我是遇上昏君了,才投水的;你身边的是明君,怎么也到水里来了?’”
唐玄宗一听,转怒为喜,哈哈大笑。
开元十三年(725年),唐玄宗封禅泰山,随行的官员都可以升迁。但按照规矩,三公以下官员可升一级,只有宰相张说偷偷给自己的女婿升了四级。唐玄宗发现后,就问:“这是怎么回事?”
黄幡绰高喊:“这是泰山的力量啊!”
这本来是讽刺张说的一个段子,却造就了一个新的代名词:泰山。这里的“泰山”可不是说的人猿泰山,它指的是岳父。泰山是东岳嘛,所以妻子的父亲就是岳父老泰山。没想到吧?这个词是喜剧演员造出来的,没有喜剧演员,大家知道该管媳妇的父亲叫什么吗?喜剧演员还这么有学问,上哪儿说理去!
安西牙将刘文树的口才也很不错,玄宗很喜欢他。刘将军长得丑,像猿猴,黄幡绰就说他长得像猢狲。刘文树就私下找他沟通:“老黄你得给我面子,以后你不许说我长得像猢狲!”
黄幡绰答应了,以后再演出就改词了:“刘文树长得不像猢狲,猢狲长得像刘文树。”
历史上也有女性喜剧演员,虽然数量不多,但是也有。正因为数量不多,我们好歹得说说这位前辈。
唐朝中期出了一位刘采春,江苏人,从小家境贫寒,她就学了曲艺。她擅长音乐和喜剧,后来嫁给一个伶工,叫周季崇,两口子就一起上台表演参军戏。
一男一女搭档表演参军戏,按照史书的记载,他们是最早的一对。周季崇还有个兄弟周季南,他们三个人组成了一个戏班子,经常外出巡回演出,巡演地点主要在江南一带。刘采春歌唱得好,段子也搞笑。可惜史料上没有记载她表演的段子内容,也许是因为他们的观众都是老百姓,文化水平不高,没能把她的演出记录下来。
不过,史料里有关于刘采春的其他记载,《全唐诗》里就存下了刘采春写的诗。一个喜剧演员能创作文学作品!很不错啊!有兴趣的朋友去书里找找去,我就不多说了。大诗人元稹还为她写过一首诗,名叫《赠刘采春》:
新妆巧样画双蛾,谩里常州透额罗。
正面偷匀光滑笏,缓行轻踏破纹波。
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
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
李白写过《赠汪伦》,汪伦从此就青史留名了;元稹写《赠刘采春》,刘采春也得青史留名啊!毕竟有这么厉害的宣传文案,撰稿人还是元稹。
到了清代,为了给乾隆祝寿,安徽来了个叫三庆班的戏班子。三庆班在京城驻扎下来,形成了中国戏剧史上一个很重要的曲种——京剧。在那个年代,京剧可比今天的流行歌曲还要流行啊,毕竟可选择的娱乐项目少,大家伙儿都迷这个。当时的生活节奏慢,都不忙,老百姓一听戏就想听一天、听一宿什么的,所以演员特别累。总那么唱受不了,演员们就在念白的地方注注水。唱到该念白的地方,演员就会留一段自由发挥的时段。一般都是丑角来自由发挥,利用这个时段,说点儿讽刺时事的段子或者讽刺当天观众的段子。这个时段的表演,叫作“活口”,灵活的单口,灵活的气口,怎么理解都行。这一段即兴表演,单拿出来,就跟今天的脱口秀表演很像了。
光绪年间,出了个很厉害的京剧演员,人称“京城第一丑”的丑角刘赶三!
这是个人物!同光十三绝里就有他一个。
据说刘赶三的偶像就是优孟,他在生活中也把自己比成当代的优孟,要为众生讨个说法。所以他表演时特别敢说,越是王公大臣来看演出,他越要在说活口的时候调侃一下,不管这些高门贵胄乐意不乐意,越不乐意越好。
有一次,台下有不少官员看戏,刘赶三演了个庸医。别人家里有病号,请他看病。到了门口,搭戏的说:“先生,留点儿神,别让狗给咬了。”
刘赶三指着台下说:“我早知道,这个门里是没有真狗的,有的是走狗。”
还有一次,刘赶三在台上演皇帝。看戏的是慈禧和光绪,慈禧对光绪异常严苛,看戏的时候,慈禧是坐着的,光绪一直站着。刘赶三就在活口部分说:“我演个假皇帝还有座呢,你看那个真皇帝,只能站着。”
戏班子的人都吓坏了——惹谁不好,惹她!结果慈禧这一次还真没发作,叫人给光绪搬了个凳子。等于是刘赶三帮了光绪一次,光绪欠了喜剧演员一个人情。
当然,刘赶三这么敢说,肯定也闯过祸、挨过揍。
咸丰皇帝排行老四,上面三个哥哥都死了。老五、老六、老七三个弟弟都封为亲王,其中六弟就是鬼子六恭亲王,恭王府的房主;老七就是奕,醇王府的房主,这两位都是在什刹海有房的老北京。
有这么一天,哥儿仨来看戏。刘赶三演个老鸨,直接对台下就喊:“老五、老六、老七,出来接客啦。”那时候妓院都给妓女排行,不叫名字,都叫排行,老几老几。
刘赶三这么一喊,老六老七觉得就是个演出嘛,忍忍就过去了;但是老五惇亲王脾气暴,气量照两个弟弟没法儿比,当即叫人把刘赶三扯下来,重打了四十大板。
所以说,喜剧有风险,入行须谨慎。但是正是勇敢的喜剧人,为人民群众带来了欢乐,还解决了一些社会问题。一个社会没有喜剧是不行的,一个开不起玩笑的民族,绝对是可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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