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刘篇
(二十)公刘居豳,为避夏桀,证其先在晋疆。
接下来讨论公刘居住的地点。
《史记·周本纪》:“后稷在尧舜之际兴起,在那两个时代都有名声和德行。后稷去世,其子不窋继位。不窋在位的末年,夏王朝的政事衰败,不理农事,不窋因而失去(世袭的农)官位,并且出奔到少数民族的戎狄之间。不窋去世,其子鞠继位,鞠去世,子公刘继位。公刘虽然生活在戎狄之间,重新修行后稷的事业,从事耕种,合乎土地之宜,百姓思念他,纷纷迁徙过来跟从他,周族的兴盛实际上是从公刘开始。所以诗人作诗歌颂、感念他的恩德。公刘去世,其子庆节继位,在豳建国。”
但是考证《诗经·大雅·公刘》却说:“笃公刘,于豳斯馆。”《匈奴传》也说:“夏王朝衰败,公刘失去农官,迁徙到西戎,在豳地建立城邑。”说明迁徙到豳地居住,应该是从公刘开始,而不是庆节。公刘之前,周族具体的事迹已经无法知道。夏王太康失国,后羿因夏人取代了夏朝的政事,不窋失去官位,流窜到戎狄之间,可能是在这个时期。而公刘所处的年代,大概是夏朝末代王夏桀在位的时期。
汉朝的娄敬曾经对汉高祖说:“周族的祖先是后稷,尧封其在邰,积德累善十几代,到公刘时为了躲避夏桀的暴政而迁居到豳。”说的就是这件事。《吴越春秋》也提到同一件事,说:“公刘躲避夏桀到了戎狄之间,改变了原来的风俗,人民感化他的政德。”
朱右曾在《竹书纪年存真》一书中说,从商汤伐桀到商纣王一共十七代,《世本》中公刘到文王十六代(《史记》上只记载有十二代,错误),世代数基本相同,那么娄敬所说的基本可信。以上这些文字记载都提到躲避夏桀、居住到豳,说明这两个地方比较靠近,现在夏朝的首都在安邑,而后稷的封地邰却远在武功,那么周族与夏朝之间,本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到不窋自己出奔戎狄之间,更应该离得更远,和夏朝政事的仁与暴有什么关系呢?何至于到了公刘的时代又一次躲避夏桀呢?这是最不合乎道理的地方。我认为,根据公刘避桀这一点,可以推知周人在公刘时代之前,仍然居住在晋地,靠近夏王朝,绝不可能远在泾渭之间。
(二十一)不窋失官,自窜戎狄之间,仍在晋。
那么怎么解释不窋失官之后,出奔到戎狄之间呢?
回答是:古代的时候,晋地位于汾河上游的土地,像太原晋阳这一带就是戎狄。祝佗①说“成王封弟弟唐叔到夏虚,靠近边疆,防备戎索”,籍谈②说“晋处于深山之中,和戎狄相邻”,景王说“唐叔受封的领地处于参宿对应的地区,边上就是戎狄”,在西周的初年,晋国所处的位置固然就在戎狄之间。《日知录》(卷三十一晋国条)说晋一直到献公时代才发展壮大,但也不过占有相当于今天平阳府一个府的地域,像霍太山以北,大都被狄人占有。
考证《左传》宣公十五年(前576年),晋侯(晋悼公)在稷山用兵,攻略狄人的土地,杜预说“河东闻喜县的西边有稷山”,这就是后稷教导稼穑的故地,而当时也与狄部落相邻。另外《春秋》昭公元年(前560年),晋国荀吴率部在大卤击败狄人,三传(左传、公羊、谷梁)都写成大原。《谷梁传》说:“中国称太原,夷狄称大卤。”杜预说:“太原靠近戎部落,天气寒冷,与中原不同。”宣公昭公的时代尚且如此,那么春秋初叶如何可想而知,春秋初叶如此,那么西周初期刚封建的情况也可想而知。再往前推,到太康失国,不窋出奔到戎狄的情况也可想而知了。为什么就怀疑这些事不是发生晋地,而非要远远地引到泾渭之外呢?
①祝佗:原名史鱼,春秋时卫国大夫,也称史鳅,字子鱼,名佗,卫灵公时任祝史,故称祝佗,负责卫国对社稷神的祭祀。吴延陵季子过卫时,赞史鱼为卫国君子、柱石之臣。卫灵三十八年(前497年),卫公叔子曾设家宴招待灵公。他告诫说:子富而君贫,必将遭祸,免祸的办法,只有富而不骄,谨守臣道。他多次向卫灵公推荐蘧伯玉。临死嘱家人不要“治丧正室”,以劝戒卫灵公进贤(蘧伯玉)去佞(弥子瑕),史称“尸谏”。孔丘称他为“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
②籍谈:“籍”的本义是典籍、文献,春秋时,晋国有籍氏之官,掌管保存国家的典籍,晋大夫伯厣yǎn即任此官,其后代即以籍为氏,籍谈即其后代。东周景王姬贵(前544-520)在位时,财政窘困,器皿用具都得向各国乞讨。有一次,他宴请晋国大臣荀跞,指着鲁国送来的酒壶说:“各国都有器物送给王室,为何独独晋国没有?”荀跞的随员籍谈答复说,当初晋国受封时,王室就没有赐以礼器,目下晋国又忙于对付戎狄,送不出礼物来。姬贵列数了王室赐给晋的土地器物,讽刺世代掌管典籍的籍谈是“数典而忘其祖”,是成语“数典忘祖”的来源。这件事说明,春秋初年王室还能赐些土地器物给诸侯,这时却只能靠向诸侯乞讨度日了,天子的威望已经一落千丈。
(二十二)夏桀时犬戎入居邠岐,岐为狐岐山,在汾域。
《后汉书·西羌传》:“夏桀之乱的时候,畎夷人侵入并居住在邠岐之间。”《西羌传》提到三代的事迹,大多是依据《汲冢纪年》。今本《纪年》也有类似记载:“畎夷侵入岐,并据于反叛。”《路史》则说:“犬戎侵入岐并居住下来。”那么这种说法并非没有依据。
《诗经》说公刘居住在豳,固然是和戎夷民族杂处在一起,史书上所谓“公刘虽然处在戎狄之间,重新修行后稷的功业。”说畎夷入居在邠岐之间,那么邠岐也应当靠近夏王国的城邑,就像公刘居住在豳,说是为了避开夏桀,不应该远在泾渭之外(西北)。
我考证岐就是晋山。《禹贡》上就有记载:“壶口已经开凿,治理梁和岐。”王应麟《困学纪闻》解释说:“治理梁和岐,如果根据古人的注释,是雍州的山脉,离冀州很远,壶口、大原没什么关系。晁以道根据《水经注》,认为吕梁是狐岐山。南宋的蔡沈依从这个说法,说梁岐都是冀州的山脉。梁山就是吕梁山,在今天石州的离石县东北,岐山在今天的介休县,狐岐山,是胜水的源头,东北向流入汾水。”这儿岐山是晋地的山。
①畎quǎn:田间水沟。畎夷应该是犬戎的另一种称法。
②《竹书纪年》:根据《晋书·卷五十一,列传第二十一·束皙》记载,在晋武帝太康二年,名叫不准的汲郡人盗墓,得到墓冢的竹简数十车,皆以古文(比当时通用的文字要古的战国文字)记载,史称汲冢书。
中书监荀勗﹑中书令和峤奉命将散乱的竹简排定次序,并用当时通用的文字考订释文,遂有初释本竹书纪年。又称“荀和本”。晋人初名之《纪年》,又称《汲冢纪年》。凡十三篇,按年编次,叙夏、商、周三代,平王东迁后以晋国纪年,三家分晋后以魏国纪年,至今王二十年止。初释本认为竹简所记的今王应该是魏襄王,汲郡所盗的墓冢应该是魏襄王的。
由于竹简散乱,而战国文字当时已不能尽识,因此争议很大。到了晋惠帝时,秘书丞卫恒奉命考正竹简,以定众议。但是八王夺位,永嘉之乱爆发。卫恒被杀害。其友佐著作郎束皙续成其事,遂有考正本竹书纪年,又称“卫束本”。考正本认为竹简所记的今王应该是魏安釐王,汲郡所盗墓冢应该是魏安釐王的。
历经安史之乱、五代十国,初释本、考正本渐渐散佚无存。宋代目录书已不加著录。元末明初乃至于明代中期,出现了竹书纪年刻本,其春秋战国部分以周王室纪年记事,与初释本、考正本不同,是为今本竹书纪年。清代学者钱大昕等人指斥其为伪书,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更推断为明代嘉靖年间天一阁主人范钦伪作。南宋初年,罗泌《路史·国名纪》戊注曾引《纪年》桓王十二年事,已不用晋国纪年,除多一字外,与今本全同,据此推断今本最迟在南宋初年出现。
清代学者热衷于训诂考究,其中研究竹书纪年的甚多。嘉庆年间,朱右曾辑录竹书纪年的佚文,加以考证,编成《汲冢纪年存真》,是为古本竹书纪年。王国维在这个基础上,再辑成《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范祥雍进一步编成《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订补》。
1981年,方诗铭综合清代朱、王、范三家著述,重加编次,广为收集,细致考证,与王修龄等人辑录成《古竹书纪年辑证》,随书收录王国维《今本竹书纪年疏证》,是现今较为完备的本子。
竹书纪年的内容有与传统正史记载不同处,如“(殷)祖乙胜即位﹐是为中宗”,与《史记·殷本纪》等以中宗为太戊不同,但与甲骨文“中宗祖乙”的称谓却完全相合,可见竹书纪年的史料价值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