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春,就在世纪之交,正当我从挂职锻炼的科技副镇长被正式任命为副镇长、仕途展开新的一页,被认为是前途一片光明(当年31岁)之时,我却写下辞职书,主动辞去了这一职务,成为一介平民。几乎所遇到的每一个人,包括很多同事朋友在内,都不理解。一些人怎么也想不通:别人想干都干不上,削尖了脑袋也钻不进去的官场,被我当着滚到脚下的足球一脚踢开了。大家都认为,我太草率了。 确实,副镇长在中国也就是个芝麻大的官儿,但就这么个角儿,在没有犯任何错误的情况下,主动辞职的,别说在一个县,就是放大到全省、全国,时间再往前推个十年、二十年的,恐怕也是凤毛麟角。毕竟,世俗认为,年轻人顺利进入到这个层次,就意味着进入了官场,仕途有了好开端,可谓前途无量。 但在我看来,在事发已经十几年以后的我看来,当时的抉择无疑是正确的。 当时,以及在以后若干年(直至现在),每当有人问起原因,我就如实回答:咱不是那犁上的铧。这是我们当地的一句土话,意为咱不是那块料,咱没那个能耐。 确实,我虽然本科毕业于西北农业大学(现在的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但是却没有学过《关系学》、《厚黑学》一类的课程,对于饭局、酒场、官场的所有行事规则的了解就像个文盲不识字,以至于在任科技副镇长的一年期间处处碰壁。看到一些比我年轻的同事在酒桌饭局上的表演,其老练、圆滑、世故令我叹为观止,自叹弗如,自感惭愧。 不懂,不会学吗?我大学毕业,脑子比谁笨?我试过,我学了,然而就是学不来。既然咱干不了,那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干脆辞职吧。 在以后的十几年中,我过的是一介平民的生活,日子还算过得去。在这十几年间,又有了新的人生阅历。重要的是,我没有放弃学习的习惯。辞职后,我立即先于周围的绝大多数人学会了操作电脑,学会了上网。不但学会了操作,还学会了维护,而且软硬件通吃,电脑一般的毛病是难不倒我的。从windows 95、windows 98一路玩到了现在的win7哈哈。在这十几年间,中国的电脑普及率突飞猛进,网络覆盖面可以说成千百倍的增长。网络为我打开了一座知识的宝库,我的思想随着知识面的扩大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我高中学的是理科,以前一直偏爱理科方面的知识和事物,然而后来,特别是近几年,却对历史、对文学、对政治、对教育、对思想甚至对哲学都发生了浓厚的兴趣。通过网络,学习了一些历史知识,了解到许多民国时期的政治家、教育家、学者的思想,受到了一定的影响。通过网络,对社会、对现实有了一个更全面、更及时、更深入的了解,对自己也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识。 现在再回过头来细想我辞职的深层次原因,是我的思想、我的道德、我的价值取向和流行于全社会的思潮、道德观念、价值取向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我当时作出决定确实是非常仓促的,但却是非常正确的,我的果断而不是武断使我对自己在这次关乎自己前途命运的重大抉择上非常的佩服。 中国的一党专政、高度中央集权、自上而下建立起来的金字塔状的权力结构以及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网,使中国的官场、社会形成了一个异常复杂、庞大的可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权力生态系统,位于塔基的就是数量最多的平民老百姓。就我这个出身于农民的白面书生而言,在这个权力生态系统中生存并往高处爬,其难度比愿望要大得多(但在别人,可能刚好相反)。这个权力系统内部、对外都有它固有的潜规则在决定每个人的行为方式,根本不像所标榜的那样。如果不按潜规则来,迟早要被淘汰出局。我就是那极少数的侥幸进入而又很快被淘汰出局的不识时务者之一。 在我看来,要进入这个官场生态系统中并融入它,你必须精读《厚黑学》并身体力行,你必须认可并按照潜规则行事,你必须颠覆传统道德观念和民主法治观念,必须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弃守自己做人的底线,你必须人格堕落,你必须人云亦云,亦步亦趋,趋炎附势,逢场作戏,弄虚作假,你必须说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你必须对上负责而不必对下负责;你必须贪污受贿,你必须巴结逢迎,你必须有能喝几桶恶水(方言,指涮锅水)的能耐,总之,你必须首先适应污泥浊水的生态环境,然后去寻找那你需要的阳光和空气。 而我,恰恰不愿去读《厚黑学》,不认可潜规则,不愿意放弃我的道德观念和民主法治思想,决不放弃自己做人的底线,我不愿人格堕落,不愿人云亦云,喜欢有自己的见解;不愿亦步亦趋,趋炎附势,逢场作戏,不愿弄虚作假,更不愿说的一套,做的是另一套;我认为做事应该对大多数人负责而不是只对少数人负责,我不会贪污受贿,也没有钱,也不愿去行贿。我适应不了恶劣的生态环境,只有选择逃避,将自己置身于体制外,我也没有入党。 一旦进入这个体制,就得失去自由,倒不是人身自由,而是思想上的自由、言论上的自由(尽管很多体制内的人思想上、言论上是很“自由”的)。这两样东西,是我视为与生命同等重要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丢弃呢?一旦进入这个体制,我的人格的独立性也就没有了,我就必须服从“大局”,这个东西,于我来说,就像水、阳光、空气,我怎么能随便丢弃呢?清华大学的校训里面原来有“独立精神,自由思想”,可是却被阉割掉了,清华还是那个清华吗?可以说从清华校训被阉割那天起,中国的教育就堕落了,我怎么能像清华一样堕落呢? 官场,是一个桎梏,是一个枷锁,是一个牢笼,是一囹圄。一入官场,我将不成人形,因此我只有选择退出,我是没有能力改变这个生态环境的。所谓“惹不起,躲得起”是耶。 官场,是一个害人害己的地方,君不见有多少大小官员或因豆腐渣工程,或因以权谋私,或因包二奶等等愿因被送进监狱,有的甚至带上了家人? 官场,是一滩污泥浊水。古语云:“常在水边站,哪能不湿鞋”,这是至理名言。我只能“为了不湿鞋,不在水边站”,努力使自己离体制远点。 我梦想“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梦想“出淤泥而不染”,可能吗?除非移民,然而又没那个本事。所以这种境界只能是一种理想化的境界了,只能是相对而言了。只能以“水至清则无鱼”来安慰自己。 我梦想“守身如玉”,社会却“逼良为娼”------这就是理想和现实的差别。
生命来之不易,清白来之不易,维持生命容易,维持清白却难上加难。然而我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努力要自清、自重、自高、自惜,决不能自浊、自轻、自渺、自贱。“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我所失去的,恰恰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我所珍惜的,恰恰是这些人弃之如敝履的,得失之间,决然不同的生活形态!
2012.0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