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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精神病院当护士:没疯,很精神

在精神病院,被照料的都是劫后余生。

90后小郁是江苏一家三甲精神病院的护士,工作十多年了,她所在的精神病院经常接收救助渠道送来的病人,她也看护了不少被生活打磨得千疮百孔的人。

她说,他们的故事像加了盐的酸甜苦辣,涩得她满嘴都是感慨,忍不住想要书写。她一边照料他们,一边把他们的故事在社交媒体上记录下来。

刚来精神病院时,小郁听说过一个流传很广的蘑菇的故事:一个精神病人撑着伞在墙角不吃不喝也不动,以为自己是个蘑菇,后来医生也撑着伞陪他蹲着,陪他做蘑菇,后来医生告诉他,蘑菇也可以走路吃东西,病人渐渐好了。

小郁觉得这个故事很动人,她也想陪着病人做那颗蘑菇,感受蘑菇的世界,过蘑菇的生活。

抛开医护的身份,小郁也是一名观察者。社会每天都在沿着自己的轨道高速运转,并不断抛下那些脱轨的人。她和同事们所能做的便是“对痛苦有所回应”。“后浪研究所”找到了小郁,记录下了她的“回应”。

撰文 |张晶

编辑 |薇薇子

图片|受访者供图

病房里的各种“笑”

最近,护士小郁所在精神病院的病人越来越多,她经常忙得脚不沾地。

90后小郁是江苏一家三甲精神病院的护士,她主要负责本院精神科男病区的护理。

很多病人是从救助渠道入院。她盘了盘上个月的工作:不是在与各种排泄物作斗争,就是在回答十万个为什么,要么就是在洗各种脚,臭脚泥脚烂脚老茧脚血泡脚……从一个人的脚甚至能推断出病人的年龄、职业。

刚送来的精神病人都在发病期,常常伴有应激反应。比如最近刚入院的一个病人张口就要宰了她。小郁听到这样的话,内心一笑而过,面上还得按规定办事,不得已先把病人绑了。

“每年都有人想弄死我,我已经麻木了,”连带她的八辈祖宗也麻木了。向“后浪研究所”说起这些,小郁有些无奈。

刚入行的时候,她还不懂得如何化解“弄死你”带来的负面情绪。

当时病房收治了一个花臂缠龙的大哥,“新人”小郁作为他的责任护士,每天要照顾他的起居。但是大哥每天都在威胁她,他表达诉求的句式通常是固定的,“如果你不XXX,我就要XXX”,不然就是要“弄死你”。

每天身处这样的环境下,人很容易烦躁。她忍不住冲纹身大哥喊道,“你弄死我算了。”那段时间,她每天想离职,觉得自己干不下去了。

2010年后她从护理专科毕业,考编考到了现在这家三甲精神病院。一干就干了十多年。

她面对的病人经常是这样的: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中年人,只是因为路人在他身边咳嗽,他就把人一刀杀了;自述是高中老师的男子听到算命先生说他“命中没老婆”后就把算命先生狠狠揍了,进了精神病院还跟小郁愤愤不平地说,算命先生瞎算,自己是“真龙命”;坚持认为自己是穿越到现代的“乌鸡国国王”,隔一会儿就要坐起来问别人“现在是什么年代了?”……

最明显的还是病房里各种各样的笑,自笑、傻笑、作态的笑、兴奋的笑、情感倒错的笑。小郁面对这些,就像穿行在风暴摧残后的废墟中。

小郁忘不了自己来病房工作的第一天。

老护士长在把她从护理部领回去的路上,还安顿着这个年轻人,“病房里看起来乱,但不用害怕。”不料刚走到病房,一个浑身是血的护士就从她眼前被抬了出去。后来她得知,一个病人趁护士蹲下系鞋带的时候,从背后偷袭了她。那个护士还有一年就要退休了。

路过她身边的时候,那个护士的护士帽掉了,她捡起了那个带血的帽子,洗干净后也没人来找她拿。小郁说,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对这份工作充满敬畏。

“我们要给精神病人尊重,大家都是人,只不过他们得了一种疾病而已。”小郁说。

知易行难。她必须保持着局外人的心态,一边试图修补残砖碎瓦,一边阻止坍塌的断壁残垣。

病人写给小郁的信

条件反射和君子之约

洗澡对刚入院的病人来说并不是件容易事。

人在严重的精神症状影响下对自身情况缺少关注,好多病人入院时很脏,很臭。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太太被女儿送来医院的时候已经一年没洗澡了,近身一股馊臭味。给老人脱衣服洗澡的过程是个“一边打咏春一边剥洋葱”的过程,小郁的一只手要谨防被她打,又要腾出一只手给她脱衣服。过程中小郁才发现,老人把一年四季的衣服全部套在了身上,最后脱了满满一床,数了数,十几件。

精神科护士跟普通科室的护士的分工并无不同,医生诊断、治疗,下医嘱,护士就是陪伴者、执行者、观察者。只不过,与普通科室对病人生理上的治疗不同的是,精神科要修复的是一个人的精神世界,还有大量的日常照料。

小郁每天都要跟病人的屎尿打交道。在病房里,吃屎喝尿不在话下,吐出去的痰捡起来再尝尝也是有的。有的病人精神发育迟滞,大小便不能自理,经常就地解决。小郁只能定时定点带病人去厕所,她曾用三个月的时间教会了一个男病人上厕所,最后病人形成条件反射,一看到小郁走过来就自动提裤子去厕所。

在医院草坪里发现的刀片

在精神病院常见的六大类精神疾病中,幻听病人的风险系数很高。对入院病人摸底问询时,小郁对幻听病人格外留意。他们活在那个幻听的世界,她必须要摸清病人的幻听是不是命令性的。有很多幻听病人的犯罪行为跟他们听到的指令有关,比如,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命令他去杀人。

对于这部分幻听病人,脑内那个奇怪的声音就像一颗小雷达,病人四处搜寻着这颗雷达发出的任何信号。

小郁一直认为,病人的世界都有一套自己的闭环逻辑,正常人无法感同身受,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理解,并且,在医学范围内做最大的努力治愈他们。

精神病护理有四防,防冲动,防出走,防自杀,防藏药。为了防止藏药,病人喝水的杯子必须是透明敞口塑料杯,小郁亲眼盯着病人把药吞下去,再仔细检查一下病人的口腔、水杯、手心、口袋。

新入院的病人容易冲动伤人,病人常常会被“约束”在床上,四肢固定好。小郁有时候不忍,冒着风险帮病人解绑,她会跟病人立下“君子之约”,“我把你放下来,请你不要揍我。”

有时候约定奏效,病人解绑后乖乖躺着。有的时候约定无效,解绑后病人直接往墙上撞。

对小郁而言,最难护理的是抑郁症病人。虽然病房每天都有安全检查,但总有一些病人看好时机,想方设法去自杀。小郁工作的这些年,还没有病人在她的班上出过事,唯一有一次,一个与她相熟的躁狂症男孩住院后,扬言要自杀。

那天小郁像神经质一样反复检查门窗、跟着那个男孩上厕所,超过三分钟都要叫他一次,就差把他栓裤腰带上了。她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整天。半夜,那个男孩在监控死角偷偷吞下一整只牙刷,不住地咳血,男孩在被抬出去的路上,还不忘对着病房那个4K的高清摄像头挥了挥手。

防被打,更防被病人爱上

精神病院的暴力防不胜防。几乎每个护士都被病人扯过头发,甚至扯到头皮都秃了。被病人挠伤更是常有的事。

被病人挠伤是常有的事

一个做过变性手术的身高一米八的“女孩”,在小郁帮她解除“约束”的瞬间,一脚就踹到了她胸口上。小郁被踹到墙上还回弹了一下,胸口好大一片淤青。

她把这个经历发在社交媒体上,网友感叹:好好上着班,怎么变成武打片了?

小郁的内心翻江倒海,但是临了临了,还是算了,“跟病人计较什么。”

有时候,她也会被病人气哭。前两年,她的病房曾收治一个躁狂症男病人,他躺在床上,故意露出生殖器,冲女护士讲下流话,做下流动作,“故意想让我走到他身边帮他穿上”,小郁一直觉得自己见过了风浪,是个很强大的人,但是那天,她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大哭了一场,哭完洗把脸,接着上班。

在这里上班的医护不仅要防范被病人打骂,也要防被病人爱上。

她的主任就曾被追求她的病人逼到从消防通道下班。那个病人追到病区门口,在墙上写下“主任,我爱你”。值夜班的时候,有漂亮的女医生被病人突然冲过来压在身下。也有帅气的男医生被女病人追求。为了追求这个男医生,女孩主动申请再次住进精神病院。吓得男医生不得不换病房。

对精神病院的护士而言,打扮自己是件蛮危险的事情。小郁有时候在科室跟同事打趣,洗脸已经是对上班最大的尊重,总之,不会太美的。经验丰富的老护士也会传授给年轻护士一些“防惦记策略”,比如不管是20岁还是40岁的护士,一律跟病人说40岁,并且小孩已经有2个了。

所以,在精神病院工作的十多年,小郁的人设一直是“年逾四十有两个孩子的中年妇女”。她的真实人生也渐渐在向这个人设靠近——从一个二十多的女孩蜕变成了一名小学生的妈妈。

即便病人知道小郁已婚已育,仍有病人想要跟她约会。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偏瘫男人时不时想要逃离精神病院,作为责任护士,她不得不一次次把这个逃跑的偏瘫男人抓回来,男人大怒,冲小郁吼,“你老是想把我扣在这里,你就说你是不是爱上我!”

“心累。”小郁在回顾她这十几年的护理生涯时,甚至凑不够三个词来讲述她的心境。工作间歇出去买咖啡,她特意跟店员强调,“来杯浓缩,比我的命还苦的那种。”

医院对待病人有严格的规范,打骂病人绝不被允许,家属送来的东西,要拍照留存,亲手送到病人手中。但是人都有忍不住的时候,遇上不配合的病人当街拉屎这种,小郁还是会吼两声。

为了疏解内心的压力,小郁每天晚上都会在家里的阳台跳绳,3000到5000个,天气暖和的时候,她也会出去跑几公里。

悬崖边上拉一把

小郁喜欢一个流传很广的蘑菇的故事。

那个故事中,一个精神病人撑着伞在墙角不吃不喝也不动,以为自己是个蘑菇,后来医生也撑着伞陪他蹲着,陪他做蘑菇,后来医生告诉他,蘑菇也可以走路吃东西,病人渐渐好了。

年轻的小郁初听这个故事时觉得动人,她也想陪着病人做那颗蘑菇,感受蘑菇的世界,过蘑菇的生活。

她试着理解病人的某些怪异行为。

一个有30年精神病史的老头存在强迫性动作,比如出门走三步退一步,反复好几次,只要小郁来上班,老头就要上来问一句“小郁,我们是朋友吧?”

小郁回答“是,我们都认识十年了。”之后,他才安心走开。

直到有一天,病区安全检查,小郁发现老头的日记里记录了小郁的日常才意识到,病人真的当她是朋友。

很多病人不愿意和别人讲述发病经历。也许他们曾经讲过,但是被太多人否定和鄙夷,也不会有人相信。但是,小郁觉得自己能做的就是“相信”。

病房里有个大学的哲学教授,只要小郁上班有空闲,他都找她聊一个小时。小郁推测,大概在教授看来,她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面对病人藏药这个“顽疾”,小郁会用自己的认知跟病人沟通,“如果说精神病院是乌托邦,你们想永远生活在这里,确实可以不吃药。在精神病院,你的一切情绪都能被接纳。但是社会不行,社会有规则。”

病房里呆久了,也会有一些温暖的事。

隔壁病床的小伙递给小郁的“钞票”

偶尔小郁也会跟病人说几句玩笑话。隔壁床一个财经大学的小伙子大概觉得小郁的日子过得凄惨,于是在一张纸的边角处写下“钞票”二字撕下来让她拿着,说拿着就能得到一笔财富,这是上天告诉他的秘密。

新来的病人为难小郁,骂得难听,也有病人要撸袖子干架,“不能欺负小郁,她是个好护士。”

从前年开始,小郁把病房里细碎的小事和自己的感触整理之后发布在社交媒体上,引起了很多人的好奇。但是她希望大家不仅仅是好奇,而是能够对精神疾病“脱敏”。毕竟,每个精神病人都有自己五味杂陈的人生。

医院的餐费非常便宜,愿意多付餐费让病人吃好一点的家属非常少。甚至有时候,小郁需要向家属追讨“营养费”,给病人加营养。偶尔,她把员工餐里的水果带回去给病人吃。

小郁接收的绝大多数病人来自救助渠道,也有不少无家可归的人。有一个试图割腕的年轻人被收入院,年轻人的母亲是聋哑人,父亲是盲人智障,他一直是自己照顾自己。

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内向的年轻人,小郁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写道,“他的身后是弱势的父母,身前是强势的社会,他努力在底层的夹缝中生存。生活如同一张粗粝的砂纸,把他磨得千疮百孔。”

她常常用正念疗法来鼓励病房里这些绝望的年轻人。“我必须告诉他们,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精神病院的医护都会在悬崖上拉你一把,但是你要用自己的意志去攀爬,拜托,请不要让自己落到深渊里去。”

曾有个名校毕业的博士,不知怎么最后学得绝望了,想过很多办法结束生命,跳过河、摸过电门、吃过药,竟然一次没死成。小郁知道博士爱画钢笔素描,后来他出院的时候,她就提醒博士,每周要发一幅作品到她手机上。博士做到了。每隔一周,小郁就会收到博士的画。

她对准备自杀的病人常说起一个简单的道理:失去生活理由的时候,也可以重新赋予一个理由。找不到人生意义的时候,就只生存好了,其他交给时间。时间最冷酷,也最公正,不知不觉就冲刷掉一切,只把答案递到面前。

前不久,小郁的一个病人出院了。出院前,医生还在治疗转归一栏中打了“好转”,小郁觉得他简直是“治愈”的标准。但是出院一个月后,那个病人却自杀去世了。知道这个消息时,小郁特别震惊,甚至对精神科存在的意义都有了一丝怀疑。

后来,护士长安慰她,理解病人,也理解自己,不是所有人都希望被治好,也不是所有的疾病都能被治好,你只要做到两者平衡。

小郁想了想,顿觉有几分道理。这些年她在精神病院照料的都是劫后余生,有些人康复了治愈了,有些人挣扎着苟活着,“我们能做的,只是对痛苦有所回应。”

最近,有出版社联系小郁想把她的见闻集结出书。编辑让她给自己的新书取个书名,她想来想去,最后写下了一个标题:我在精神病院种蘑菇。

(封面图源于IC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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