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地理杂志公布了2017年一月份杂志的封面。这是一期关于“性别革命”的特刊。封面上的主人公是来自堪萨斯城的9岁变性女孩艾弗里·杰克逊。“做一个女孩最好的事就是,无须再将自己伪装成男孩了。”封面上印着艾弗里的变性感受。
封面一出,立即在读者圈里引起巨大反响。人们对新一期杂志的反应多种多样,有人骄傲也有人怒不可竭。支持者为国家地理的勇敢点赞,也有反对者批评“国家地理是在助长不正妖风,是在给儿童洗脑。”推特评论里更是有人直言请杂志“不要败坏我们的孩子。”
看来众多读者还是把国家地理当成儿童向的科普杂志,对太前卫生猛的题材接受度还是低。一部分推特用户留言认为国家地理这是在支持虐童和同情精神病。而另一边LGBT倡导组织Freedom For All USA则对国家地理表示声援:“我们为9岁的艾弗里感到骄傲。”
新年第一期的杂志关注的是儿童跨性别群体。变性人的概念和新闻早已屡见不鲜,或许真正让大众惊讶的还是主角艾弗里的年龄:只有9岁。恐怕这也正是众多家长怒不可竭的原因了。大家对变更感到不安,而不是理性探讨缘由。
“儿童的性别意识大约形成于3~6岁之间。”约翰·霍普金斯儿童中心精神病学家帕特里克·凯利说。大多数孩子都会度过一个自然的过程,少数会经历性别不安症,也叫性别认同障碍。
性别不安症患者无法认同自己的生理性别所引申的社会期待与标签,认为自己应该属于其他性别。性别不安症多在儿童时期出现,不过具体年龄阶段很难判定。“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展开现象,最早在学龄前阶段就可能出现。”旧金山发展心理学家黛安娜·伊恩萨夫特说。2014年2月,密苏里州跨性别研究所所长卡罗琳·吉布斯见到了这个名叫艾弗里的6岁男孩。
“我是个女孩。”男孩说。
“什么让你认为自己是女孩?是衣物和玩具么?”
“不。我就是。”
“你对父母用‘我儿子’和‘him’称呼你有什么感觉?”
“我真的是‘her’,”艾弗里答道。“我是女孩,我是女儿。”
小小年纪的艾弗里已能理解性别对话的复杂性。国家地理杂志主编苏珊·古登堡认为艾弗里简直是性别革命的绝佳诠释。近年来跨性别者开始登上主流杂志封面。2014年,女演员拉弗恩·考克斯成为第一位登上《时代》封面的变性人。一年后,变性成功的前奥运冠军凯特琳·詹纳登上《名利场》封面。同年夏天,马拉松运动员阿米莉亚·加潘登上《Women’s Running》封面,成为首位在健康杂志露面的变性人。
“跑步帮我度过了过渡期的精神和情感挣扎。”加潘告诉人们。“让我能够理清头脑,从一个更好的角度来处理这些事。” 一月特刊是变性人首次登上国家地理杂志封面。往期登上过国家地理封面的人物多是卡梅隆这样的著名探险家,要不就是科学家如珍·古道尔。本期特刊封面显然是编辑部对跨性别者在其领域探索的认可。卡梅隆和古道尔探索自然,艾弗里探索性别。
主编苏珊·古登堡在公告中写道:一月特刊主要关注年轻人的性别意识以及性别的社会作用。性别的概念正在快速发生变化。国家地理试图通过科学、社会和历史的角度对它做一番观察。
如何科学地认识性别
从小时候开始,E便讨厌穿裙子,喜欢篮球、滑板和电动游戏。这位14岁的女孩有长长的红色秀发,奶油色的皮肤和精致的五官。看起来就像一个现实版的彼得·潘。
她苦恼于自己的性别认同。“跨性别?不太合适。”她仍然在使用女孩的名字,也不介意别人以女性相称。其他的跨性别儿童多会说自己生错了身体,但E较为温和:“我只是觉得要对身体做一些调整,以符合我的心理预期。”她不要月经,不要乳房,同时让脸廓更坚毅,最好再长点胡子。她认为自己不过是拒绝传统性别束缚。
随着议题的开放,美国的跨性别人数迅速增加。短短十年内,成年跨性别者人数增加一倍。与此同时性别认同障碍人数也在增多,这是上一代人闻所未闻的奇事。还有(在家长看来)更糟的是越来越多小学生开始对自己的性别产生好奇。性别认同障碍群体更容易遭受欺凌、性侵和自杀等问题也开始浮出水面为人所知。
随着大众探讨的持续,在男女之外衍生出了跨性人(transgender)、順性人(cisgender)、性别酷儿(genderqueer)、无性人(agender)等新性别。全球最大社交网站Facebook甚至为美国用户提供了50个性别以供选择。 2015年4月,美国体育界和文化界名人凯特琳·詹纳公开宣布变性,美国各地开始对跨性别者的浴室和厕所适用问题展开讨论。与此同时,科学家也试图对性别的由来作出新的解释。
中学生物课本告诉我们,妊娠过程中性染色体的组合决定了婴儿的性别。XX代表女孩,XY就是男孩。然而这并非所有的情况。性染色体组合和个体发育不总是完全匹配。有时候染色体组合是XX,解剖结构却更像男性,有时XY也可能长得像女性。
一个人身上性别的起源可以追溯到胎儿原生殖腺的发育。在胚胎发育初期(六至八周)生殖腺没有性别的区别。随后在Y染色体上SRY基因影响下,原生殖腺发育成睾丸,睾丸分泌睾丸酮等雄激素。女孩没有SRY基因,原生殖腺便发育成卵巢并相应地分泌雌激素。激素进而影响胎儿的身体构造,产生子宫、阴茎等两性生殖器官。
但SRY基因并不总是运作如常,偶尔也会发生缺失或功能障碍。如此一来就可能导致XY胚胎未能发育成男性特征,结果在分娩后被当成女孩。反过来XX胚胎也可能发育出男性解剖结构,使得女婴被错当成男婴。除了SRP基因作崇,另外一些遗传变异也可以造成性别问题。比如医学上有一个词叫小儿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也称睾丸女性化。
是指XY胚胎细胞对雄激素的反应程度极低,就算胎儿睾丸正常分泌雄激素,男性生殖器也不会发育。这样的宝宝看起来与女孩无异,有阴蒂(未发育的阴茎)和阴道。这样的儿童会被当成女孩富养,自己也会认为自己是女孩。那么你说他/她是男是女呢?他/她认为自己是女孩,可是基因检查发现他/她是标准的XY。或者我们应该为他/分配一个新性别?
乔治亚·戴维斯今年35岁,她少年时时被诊断患有CAIS,但她直到20岁才知情。13岁时医生确定了她的XY基因组合,并在17岁的时候动手术去掉了体内的睾丸。当时医生和父母并没有告诉她实情,只是谎称是癌症前期的肿瘤需要去除。
换句话说,面对这种情况,父母宁远用癌症撒谎,也不愿面对性别的真相。也许父母不想让女儿承受不男不女的巨大压力。“拥有双性别有多可怕?”成年后的戴维斯成为了内华达大学的社会学家,在《 Contesting Intersex: The Dubious Diagnosis》一书中,她描述自己的经历。“即便父母没有告诉我真相,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怪胎。”
下面要讲的双性人的例子来自多米尼加一个神秘村落,外界称为变性村。传言这里女孩长大自动变成男孩。1970年代康奈尔大学医学院内分泌学家麦金莉前往该地进行研究。麦金莉早先通过研究就知道,在孕期八周左右,男婴胚胎中一种酶会讲睾丸酮转化为双氢睾酮(DHT)。在DHT的作用下,生殖结节发育成阴茎。若DHT缺失,结节则变成阴蒂。
男性化的第一阶段发生在胎儿时期,第二阶段则发生在青春期。青春期的第二性征不再需要DHT,而直接受到睾丸酮影响。从大约12岁开始,男孩体内睾丸酮分泌增加,这些“假姑娘”恢复男儿身:阴蒂迅速长成阴茎,同时声音变粗、肌肉的大小和质量增加、面部和身体毛发开始生长。不过他们通常不具备生育能力。
麦金莉认为正是这种酶的缺乏导致了一部分男婴被错当成女婴抚养。当麦金莉在70年代第一次造访多米尼加时,她描述那些愕然变性的“新男孩”需要格外花力气向周围人证明自己的男性身份,接受割礼之后他们正式成为男人被接纳。如今当地居民已经学会在孩子出生时仔细检查其外生殖器。不过出于某些原因,这些孩子仍然常被当作女孩抚养。
综上,我们可以说性别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染色体(X、Y)、解剖结构(内外生殖器官)、心理因素(自我性别认同)以及文化因素(社会的性别期许)。当一个人认为自己是跨性别时,意味着他/她的性别认同与身体之间存在矛盾。
生物学家认为这种问题可以追溯到胎儿时期。阿姆斯特丹神经科学家迪克·斯瓦柏说:“生殖器的分化始于孕期的头两个月,大脑的性分化始于怀孕的后半段。”在整个怀孕期间,胎儿的生殖系统和大脑分别在不同阶段受到不同的激素、营养素、药物和其他化学物质的影响,这种时间和孕育环境上的差异可能对性别形成造成影响。
这并非说大脑存在严格的男女之别。不过两性大脑在若干特征上确实存在差异。比如灰质密度和下丘脑大小等。现实中,可能跨性别者的大脑与心理性别认同更一致,而与出生性别不契合。例如,斯瓦柏在研究中发现,跨性别女性的脑结构与一般女性更相似,和男人相比拥有较少的生长抑素细胞。另一项研究中,西班牙的科学家对跨性别男性进行脑部扫描,发现他们的大脑白质即不像男性也不同与女性,而是介于两者之间。
不过上述两组实验并不严谨。首先他们的实验样本很小,只有几个人,其次受试者中有些人已经开始通过荷尔蒙进行变性,所以研究者观察到的脑部差异可能是后天治疗的结果而不是其性别问题的原因。这些研究还发现:性别认同障碍与泛自闭症障碍之间存在很强的关联。华盛顿泛自闭症障碍中心儿童神经心理学家约翰·斯特朗顿指出,无性别认同障碍者出现自闭症的可能性比一般人高出6~15倍。
27岁的埃米莉·布鲁克斯患有自闭症。虽然保留了自己的女性名字,她在心里将自己定义为非二元性别。埃米莉在纽约城市大学取得残疾研究硕士学位,希望以后为性别认同障碍者和自闭人群提供更安全的空间。这些人群常受到健全主义(ableism)和跨性别恐惧症(transphobia)的歧视和不公平对待。埃米莉自己在日常生活中会对被别人以女性相称而感到愠怒,她的事业规划不仅始于对自身自闭问题的感同身受,还有企图对二元性别论的反叛。
人们常认为性别非男即女。绝大多数人——超过99%——能顺利地将自己归类于性别谱系中的一端或另一端。然后自然而然地过上男性或女性的生活,买什么衣服,上厕所进哪个门,参加什么运动……性别二元论被大多数人默许并接受,但跨性别者认为性别应该像光谱一样是个范围,而不是二选一。
今天的人——特别是年轻人——不仅仅质疑自己出生时的性别,对性别二元论本身也发起质疑。“人们怎么定义一个女孩与我无关。”新生代演艺界明星麦莉·赛勒斯说。“我这并不说我讨厌做一个女孩,我只是生在女儿身而已。”
相较于父辈,塞勒斯这一代的人更容易接受超二元的性别观。人权运动组织在一项研究中调查了一千名千禧一代的人,受访者中有一半认为“性别是一个频谱概念,不能用男女简单分类所有人”。2012年,有倡导组织调查了10000名女同性恋、男同性恋、双性恋和13~17岁之间的跨性别儿童,发现其中有6%的人自我归类为“流性人”、“跨性人”或者其他一些非常规的性别分类。
突然冒出来这么多性别,人类的语言一下子还无法适应。通常语言里的第三人称只有两性(他/她),自我认同为非常规性别的人觉得有必要推动语言发展,他/她们创造了“zie”这个单词。跨性别者的身份认同之路并不轻松,青少年尤其如此。医生建议性别不明朗者选择在青春期使用药物来暂时平衡心理和身体的矛盾。待到16岁以后,再决定是否真要实施变性手术。不过荷尔蒙阻断剂对心理发展、大脑发育和骨质密度的长期影响尚不明朗。给“原本健康”的儿童使用阻断剂也招致一些批评。
比起荷尔蒙阻滞剂带来的健康问题,是否有太多的儿童被鼓励甚至诱导跨性别更引人关注。加州大学的遗传学家和儿科医生埃里克·维兰认为,儿童很容易产生幻想。天真的小孩子想成为宇航员、成为一只飞鸟或一个猴子……一个小男孩也可能说出他想成为一个女孩这般的话。维兰在调查中发现,对自己出生性别感到不适应的儿童,更多的其实是顺性人(即认同生理性别),而非跨性别(不认同自己的生理性别)。这些孩子在长大后可能发展出同性恋倾向。
维兰教授有意使自己同一些跨性别呼吁人士区别开来。维兰倡导自由的性别表达,但反对鼓励儿童跨性别。一个小男孩说他想尝试母亲的鞋子,想玩洋娃娃,他可能会觉得“既然我表现的像个女孩,那我一定就是女孩。”这些偏好是性别表达,而不是性别认同。维兰经常建议受此困扰的父母,让他们提醒男孩“你可以做各种女孩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是女孩。”
美国有一个“性别和家庭项目”,辅导员珍·马尔帕斯以三个指征来判别孩子只是一时幻想还是真的有性别认同障碍。三个指征分别是:持久性、前后一致性和意愿的强烈程度。许多小孩在她那里被鉴定为跨性别,其中最小的只有5岁。“小家伙执意如此,无法回头。”
西雅图作家马洛·麦克的女儿就是如此。麦克的女儿出生时被认定为男孩,但在三岁时就坚持自己是一个女孩。小家伙认为一定是母亲的肚子出了差错,把自己生错了。还请求妈妈把他放回去再生一次。麦克尝试了维兰教授的方法。告诉孩子他可以以一个男孩的身体做任何女孩子做的事。但小孩子拒绝哄骗,坚持自己应该是一个女孩。
最后,麦克夫妻只得向孩子屈服。他们让小麦克选了一个女孩名字,并开始以女性代称称呼她。世界上有些民族有着相对开放的性别文化。比如南亚(在那里第三性被称为hijra)、尼日利亚(yan daudu)、墨西哥(muxe)、萨摩亚(fa"afafine)、泰国(kathoey)和汤加(fakaleiti)。美国的夏威夷和本土一些原住民也有“两魂人”(two-spirit)的概念,意为一个人身体里同时生活着男女两个灵魂,很有神秘和浪漫主义色彩。
“什么时候我可以平等地站在你面前”
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研究人类演变的文章中说,妇女不仅作为一个生物上的定义,同时还扮演着社会文化的角色。赫拉利表示:生物学上的女性自始自终不曾改变,意指两个X染色体及与之匹配的身体构造和内分泌系统。然而女人的角色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史前男人的财产性附属物,到如今可以和男人一样享有平等的受教育权利。
这一观点颇为新颖,但它只在发达文明社会成立,在安卡拉(土耳其首都)、阿布贾(尼日利亚首都)和印度阿格拉这些地方,性别不平等仍然是常态。男女在生物学上的差异是毋庸置疑的,但生物学不是宿命学。在当今世界许多地方,女人受制于男性,男人受困于文化。两性都被禁锢于传统的习俗中。
男人被期待成为强壮的保卫者和家庭责任负担人,女性被期待成为温顺贤良的妻子和母亲。任何有违这些教条的个人被迫承担“不正常”的压力。这是社会赋予他们的孤独。当你的天性不合乎社会旧范,追求天性就变的异常艰难。
传统的男女观念之上,“性别酷儿”这一概念即使在西方也显得超前,未被普遍认同。这一概念在世界各国得到许多少数群体认同,在大众哗然之余给人们带来观念上的新启示。一旦人们认识到性别认同存在一个频谱范围,而不再是“非男即女”的二选一,对男性和女性的严格分类便不再有必要。最理想的状况无非所有人首先把自己定义为人,打破性别的禁锢,实现自由个性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