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文艺报 | 姚苏平
邹凡凡自少女读书时代就开始在《少年文艺》等多家少儿刊物里小试身手,到攻读法国索邦大学博士,在巴黎博物馆联盟艺术工作坊做指导教师的人生轨迹中,陆续推出“奇域笔记”系列、“写给孩子的名人传”系列、“秘密之旅”系列等好评如潮的童书,她给大小读者留下了学识渊博、思维缜密、文采飞扬、视野开阔、活力充沛的深刻印象。她的作品博古通今却不学究,奇思妙想却不刻意,生动诙谐却不造作,有一股从容自若的大家之气。这不禁让喜爱她的读者想一探究竟:这举重若轻的生花妙笔,究竟诞生于怎样的人生过往里?
恰逢其时,《兰园》问世了。书中主人公苏潜是一名“兰园外国语学校”的初三女生,生于“世代书香”家庭,她童年时所居住的“卢府巷”的旧年掌故、小学一年级迁居至“悬铃街”的邻里世界,以及“北京东路”上的雪松、樱花和梧桐等等,都封印着邹凡凡的成长刻痕。《兰园》这部作品既咏叹了世纪之交金陵古城的毓秀和苍茫,也展现了时代骄子“开眼看世界”的谨敏与赤诚。它是悬居海外的邹凡凡向少年光阴、故乡南京、成长友伴的一次深情回眸,一场悲欣告白。我们可以循着小女孩苏潜的“兰园”故事追寻到儿童文学作家邹凡凡的青春物语。
巴赫金认为,“主人公本身的变化具有情节意义”,也就是说,主人公的性格具有塑造角色、推动情节的力量。那么,《兰园》的主人公苏潜是个怎样的人呢?“单从外表看,苏潜的长相挺有欺骗性的:一双大眼睛乌黑发亮,梳着个马尾辫,露出光溜溜的额头,小小的一张脸肉嘟嘟的。每逢冬天,她不仅手脚会长冻疮,连脸上也逃不过,跟个烂苹果似的,脸看上去也就更肉了——总之是一个机灵的捣蛋鬼。”但是她的性格却是谦和温顺的,活脱脱的一位知识分子家庭的乖乖女。开篇这段徐徐的铺垫,会让此后不断“出格”的乖乖女,闪现出别样的光彩。她会为陪着玩乐队、拍纪录片的何小满一起想尽办法赚外快,只为了能够凑足买摄像机的钱;她可以和来自英国的外教托马斯等人一点一点地挖掘着“卢府巷”等南京老城区的历史风貌,希望通过“田野笔记”的方式记录下这座古城的兴衰更替;她能够压抑又勇敢地与日本神户丸山中学的交流生们一起走进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发出中国付出的牺牲为什么没有像“辛德勒的名单”那样被知晓、被纪念的质疑。可以说,苏潜开眼看世界的成长历程,也是南京古城逐渐打开城门、亮出文化名片的过程,更是像苏潜、何小满这样的南京少年为这座城市加持活力、希望和担当的新里程。
苏潜的人物形象意义不止于世纪之交的名校优等生,更指向了当下中国教育考评体制中女生的表现和趋势。百年中国的女性身份意识与自我认同,在《兰园》的诸多女性中可见端倪。即便是世代书香的苏潜家族,家境优渥、开明的奶奶仍遭遇了童年绑小脚的痛苦;恋爱、婚育,让她放弃了去美国耶鲁大学深造的机会,也放弃了继续教书的工作。尽管大爷爷和爷爷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但是身为美国知名生物学家的大爷爷并不认为自己的5个女儿能让苏家“后继有人”,认定苏潜爸爸才是苏家传人。苏潜的父母多少因为生了女孩而感到遗憾——独生子女政策使得家中唯一的孩子(无论是苏潜,还是苏潜的表弟包子)不仅是每个家庭未来发展的指示牌,还是一种香火是否延续的潜在说明。这让成绩平平的包子一家在苏潜父母面前强行撑起了优越感。更有深意的是,作为南京最著名的重点中学“兰外”,老师中也不乏认为女生不够聪明,成绩主要依靠苦学得来,一旦进入高中,就会落后的人。当然,这种潜在的论调,总是被这群浑然自若的女孩们轻轻戳破。
何小满所执导的童话剧《美女与野兽》成为“兰外”初中部唯一的一等奖;程乐最终战胜男生学霸蔡翔,拿到了学科竞赛的一等奖;更让我们惊讶的是,当带着市侩气的蔡翔一次次挑衅苏潜后,这个“乖乖女”居然抡起书包扫了他,并在蔡翔道歉后表示了自己的“不原谅”。对蔡翔等以成绩论优劣的一众男性,女孩子们从来没有失掉尊严和自信。这是苏潜们的父母辈、祖父母辈所不曾有的女性自我认同的整体性勃勃生机。
然而在这个年代的性别博弈里,若有若无的性别歧视虽潜藏于城市的暗流中,一旦流淌到农村,就变得更加明目张胆。从安徽老家逃出来的青青,尽管聪明伶俐,甚至小升初时超过了“兰外”的面试分数线,但是她和裁缝妈妈既被像苏潜父母这样体面的城市中产者警惕地同情着,更被农村父亲家族粗暴地追捕着。可以说,不自觉的封建男权意识时时侵袭、困扰着少女苏潜;也正因为此,苏潜更能在“惺惺相惜”的性别认知中读取出无数女性的灼灼光彩:何小满的独立、自信与欢脱,何小满的妈妈何谷雨离异后“风一般自在”的辛劳与坚强,青青的聪慧和努力;即便是与苏潜并不投缘的程乐,苏潜也渐渐体会到她永不言弃的钻研精神……这些或如肖像、或如剪影的女性形象,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峥嵘时代里女性的觉醒、告别与生长。
巴赫金曾在《教育小说及其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意义》中谈到,存在两种类型的成长小说,一种是“成长的是人,而不是世界本身”,另一种是“他与世界一同成长,他自身反映着世界本身的历史成长。他已不再是一个时代的内部,而处在两个时代的交叉处,处在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的转折点上……他不得不成为前所未有的新型的人”。《兰园》讲述了有关南京百年的代代芳华、各领风骚;也让那些闯进南京城的“外地人”:诸如英国利物浦大学的毕业生托马斯、日本学校的交流生,以及来自安徽农村的青青等以不同的方式领略了这座城市的深沉和包容;更让旅居海外近20年的邹凡凡在校园、街巷、藏书楼、碑亭、故人的捡拾中,拼贴出世纪之交的南京图景。正如书中所言,“兰园”没有兰花,唯有以内在修养与公共担当所浇灌的玉树芝兰,不拘于南京的旧时庭阶,反倒绽放在天涯四海,时时辉映着南京的气度与少年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