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河工业园内部分企业园区航拍图
冷万欣 中房报记者 樊永锋 陕西报道
陕西省宝鸡市眉县地处秦岭主峰太白山下，行政区横跨渭河两岸，整体地势为“七河九原一面坡，六山一水三分田”。
除了坐拥太白山主峰这一旅游资源之外，眉县凭借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素以猕猴桃之乡闻名国内。
然而这样一个农业大县和旅游强县，其工业领域最知名的霸王河工业园和常兴纺织工业园的部分企业，却借着产业园为名、在其圈定的园区内大搞采砂活动。
2022年8月，中国房地产报记者在该县上述两个工业园区现场看到，有数家企业早已放弃主业，“专心”在自己的厂院内采砂。据记者走访调查，这种情况在当地是公开的秘密。
当地知情人士告诉记者，园区内企业采砂的情况“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一些企业园区内早已采挖完毕，“回填都完成了，现在园区里都是草”。
事实上，渭河作为黄河最大的支流，在渭河沿岸，砂石资源的私挖滥采现象从未停止。但是在工业园区内采砂的情况实属少见，从渭河大桥的上空看去，大桥两端，曾经承载了眉县人工业强县梦想的产业园，如今坑洼遍布，伤痕累累。
最能在政策层面反映出包括这些工业园在内诸多园区政策变化的材料是政府工作报告，尤其是2011至2014年眉县大规模建设工业园时期的报告。但是这一期间的政府工作报告既没有纳入眉县政府网站的政务公开内容页面，也无法在网络上查找到。
面对这一情况，记者8月9日先后前往陕西省宝鸡市眉县政府和县自然资源局，县政府办工作人员以不符合流程为由拒绝向记者提供2011年至2014年眉县政府工作报告的请求。位于眉县农业大厦十五层的眉县自然资源局砂石专项整治工作专班办公室（以下简称“治砂办”）则是大门紧锁，不见一人。
8月15日，记者再次与治砂办取得联系，治砂办的电话接通后，工作人员表示“部门所有人都已经下乡调研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针对记者关于产业园区企业挖砂是否有手续的提问，该工作人员表示不清楚，称自己不负责这一块（手续办理）工作。
常兴纺织工业园纵达公司厂区内采砂烟尘四起
产业园企业采砂乱象
公开资料显示，霸王河工业园距离眉县县城约10公里，2008年11月正式开发建设，目前总占地面积超过了10000亩；从霸王河工业园向渭河大桥另一端望去，就可以看到总规划面积超过7600亩的常兴纺织工业园。该工业园的定位是为纺织及服装加工,是国家外贸转型升级基地。
这两个园区以及眉县砖机产业园，三个产业园共同构成了眉县经济技术开发区，可以说寄托了眉县成为工业强县的全部希望。
据记者不完全统计，霸王河工业园先后获陕西省首批重点支持县域工业园、陕西省重点建设县域工业集中区和陕西省劳动关系和谐工业园称号。
在记者梳理陕西当地媒体对常兴镇时任镇长的采访中，该镇长总结了纺织工业园的过往荣誉：常兴纺织工业园在2013年被省中小企业局命名为“重点建设县域工业集中区”；2015年被宝鸡市政府命名为“宝鸡市纺织出口示范基地”；2017年被省商务厅命名为“陕西省纺织服装出口基地”。2018年,常兴纺织出口创汇突破1亿美元,常兴纺织工业园工业总产值突破100亿元。2019年常兴纺织工业园荣获全省年度考核先进单位和争先进位先进单位,同时被国家商务部命名为“国家级外贸转型升级基地”；2020年11月被陕西省纺织协会认定为“陕西纺织发展创新基地”,2021年8月被中国纺织工业联合会授予“全国纺织产业转移试点园区”称号。
两个相距不到5公里的园区，在渭河大桥两岸对望。荣誉加身之余，部分企业采砂的问题成了聚光灯外的暗角，无人在意。
由于霸王河工业园和常兴纺织园周围没有较高的地势用来取证，8月7日前后，中国房地产报记者使用无人机先后航拍了霸王河工业园和常兴纺织产业园，发现两个园区内均有部分企业在自家厂区内从事采砂作业。
在霸王河工业园，大部分企业都是由外墙或者围挡将厂区围起，并不能直观看到厂区内部状况。而记者通过航拍可以清楚看到工业园区内数家企业厂区有的正在采砂作业，有的明显有砂石毛料堆放在厂区内。
在常兴纺织工业园，企业采砂情况则更为明显，其中陕西纵达新型材料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纵达公司”）厂区内的状况在航拍之下，一览无余。
8月7日，记者在现场看到，厂区内采砂的部分地区，同其他地区用蓝色围挡隔开，无法进入；从航拍照片看，采砂深度已经非常深，多个挖掘设备正在现场作业，烟尘四起。
据企查查信息，纵达公司成立于2013年11月，从时间来看，是入驻纺织工业园较早的企业之一。
记者查询陕西省公共资源交易中心网站，看到一则6月6日发布的《宝鸡市眉县常兴镇新区三路南侧厂房砂石拍卖项目交易公告》，该《拍卖公告》中表明，拍卖标的为宝鸡市眉县常兴镇新三路南侧厂房砂石拍卖项目，参考价为27万元，报名时间为2022年6月12日至6月13日。
记者以采购方的名义拨打了《拍卖公告》中转让方的联系人李某的电话，李某在电话中向记者确认，该标的就是纵达公司厂区内的砂石标的，不过该宗拍卖目前已经取消了。
但是从现场情况来看，纵达公司厂区内的采砂工作已然有序进行了一段时间，这与李的说法自相矛盾。
纵达公司厂区内采砂航拍图
“大投资、大规划、大项目”
事实上，常兴纺织工业园和霸王河工业园的从无到有，经历了眉县从“十二五”规划到“十四五”规划的产业发展思路的多次调整。
中国房地产报记者梳理了从2011年至2021年眉县10年间的统计数据以及财政收入状况进行对比，2011年，眉县财政收支状况基本良好。全县共完成财政总收入2.64亿元，全县财政支出8.83亿元。随着2012年眉县产业园大规模建设的兴起，加剧了眉县财政收支矛盾。
截至2015年年末，即“十二五”末期，眉县地方财政收入3.38亿元，财政支出达到了17.97亿元，这一情况愈演愈烈，在“十四五”开局的2021年，眉县全县地方财政收入仅3.65亿元，全县一般公共预算支出已经高达22亿元。
10年间，财政收支缺口从6亿元增加到18亿元，财政缺口足足增加了两倍。
此外，十五个大小园区建立之下，县域面积扩大，新增地产项目增多，但是，根据眉县人口数据，从2011年至2021年，眉县人口仅增加了1628人，而且从2014年至2021年的7年间（2011年至2013眉县统计数据没有新增就业人数数据）该县新增就业37400人，却并没有从人口总数上有明显的增量体现。
相比之下，眉县10年间每年动辄上百亿元的固定资产投资，虽然成就了猕猴桃产业、钛谷等一些园区和企业，但是大投资、大规划、大项目发展的后遗症也十分明显。
在走访过程中，当地工作的群众就告诉记者，园区一些企业已经难以为继，有的拍卖厂区，有的濒临破产，有的已经“躺平”，而有的则是铤而走险，开始了前述的在产业园区里采砂的荒唐行径。
2011年10月19日，时任眉县县委书记李某远在眉县第十五次代表大会上作了报告，其中明确今后5年全县工作的指导思想要“积极实施‘生态立县、旅游兴县、工业强县、农业富县’四大战略”。也是在这一次报告中，有了前述三大产业园区的雏形。
2012年7月31日，一份《眉县人民政府关于加力推进工业突破发展的实施意见》的文件送到了各镇政府的案头，大体内容是，按照“工业园区化、园区产业化、产业特色化”的总体思路，依托“四区五园六基地”建设，加快打造“特色工业集中区”和“五大产业示范基地”，推动工业组团式、集约化发展，形成以园区为承载、以大企业为带动、以大项目为支撑、以集群化为方向的新型工业体系，促进全县工业经济转型突破发展。
“四区五园六基地”这一具体的建设思路正式提出是2012年的2月，具体是指，太白山国家级旅游产业新区、霸王河工业园、滨河文化产业新区、中国陕西国际猕猴桃出口基地四大“核心园区”；太白酒产业文化新区、秦皇岭食品药品加工基地、营头有色金属加工基地、横渠国家级张载文化产业示范基地、齐家寨省级文化产业示范基地5个“新兴园区”；眉坞砖机产业园、常兴纺织工业园、全国休闲农业示范区、宝鸡新材料产业园、眉县煤炭物流园、余管营汽车零部件生产加工基地6个“重点园区”。
但是，在2014年12月，李某远离开眉县赴韩城走马上任之后，眉县第十六届人代会第四次会议上的政府工作报告中，再没有提及“四区五园六基地”这个词，只是提到了15个园区的项目建设。同样有这个默契的是眉县政府网站，几乎从2015年开始，再未出现过这个词，“四区五园六基地办公室”也悄然消失。
在2015年末，眉县发布了“十三五“规划的征求意见稿，这一次替代了“四区五园六基地”的是三区建设——大秦岭国际旅游休闲养生谷、陕甘川农副产品交易中心、装备制造业专业化配套基地和中国钛谷新区。
这其中的装备制造业专业化配套基地和中国钛谷新区，核心载体就是眉坞砖机产业园、霸王河工业园和常兴纺织工业园。
2021年1月19日，刘某生任眉县县委书记，眉县政府网站发布了“十四五”规划纲要，这一次，眉县要做大做强“七个一”品牌，培育“311”现代特色产业基地。
“七个一”即“一山一水一文一武一产业一园区一酒业”。“一山”指太白山，“一水”指汤峪温泉， “一文”指张载关学思想， “一武”指打造白起故里品牌，“一产业”指推动猕猴桃种养加贸一体化发展， “一园区”指眉县省级经济技术开发区，持续抓好经济技术开发区工业主战场建设，打造眉县特色工业品牌。“一酒业”指眉县酒产业。
从“四五六”到“七个一”，随着眉县十几年间整体发展战略的不断调整，眉县的产业结构和县域状况也一直发生变化。
在这些变化背后，眉县的县域面积在不断扩大，一方面审批建设用地逐年增加，一方面耕地面积却在逐步“缩水”。
育才一号公园房地产项目现场航拍图
耕地面积“缩水”超万亩
当地人告诉记者，从2012年眉县大刀阔斧“搞那十几个产业园”开始，基本每一年都在审批建设用地，这些年下来，眉县的县域面积大了一倍不止。
中国房地产报记者根据陕西省宝鸡市统计局网站公开数据测算，眉县2014年年末常用耕地面积为347419亩，人均占有耕地1.36亩，这两项数据到了2021年年末，则变为常用耕地面积346683亩，人均占有耕地1.34亩，
随后，记者前往眉县地方志办公室和档案局，查询《眉县年鉴第五卷》中信息，根据记载，2011年眉县开展的第二次土地调查时，眉县耕地面积为359781亩。
这意味着，从2011年到2021年的10年间，眉县13035亩耕地不翼而飞。
值得一提的是，2022年5月27日，陕西当地某媒体刊发了一则图片新闻，字里行间对眉县保护耕地的举措颇多赞赏，其中一段表述为“截至2021年底，全县一、二等地耕地面积共25.53万亩，占全县耕地面积71.88 %，确保了全县耕地面积不减少、质量有所提高。”
从一、二等地耕地面积共25.53万亩，占全县耕地面积71.88%，计算可得眉县共有耕地面积355175亩，这一结果与宝鸡市统计局的346683亩相差8492亩。
为什么出现两个不同的数据？宝鸡市统计局和眉县报道数据哪个是真实数据？
记者通过眉县自然资源局办公室约采耕地保护股的负责人，不过截至发稿，没有收到眉县自然资源局方面的回复，而且宝鸡市统计局网站公布的联系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记者实地调查发现，虽然包括宝鸡市在内的渭河上游流域沿岸地区一直对盗采砂石资源采取严打的态势，但是砂石资源的巨大利润依然让不法商人趋之若鹜。
“现在这几年我们当地人都讲种猕猴桃不如挖砂来钱快。”眉县当地一位出租车司机告诉记者，“我们（宝鸡市及眉县地区）这边河床土层浅得很，挖一挖下面都是砂石毛料。只要找对了地方，约好拉毛料的车，一晚上赚个十几万元是可以的”。
记者根据当地群众的介绍，在某短视频平台关注了“眉县交警“的官方账号，在其短视频下方确实有大量留言都是要求警方打击眉县夜间采砂运砂的行为的，因为部分毛料石子洒在路上会引发巨大的安全隐患。
司机向记者调侃称，现在眉县的猕猴桃特产不如眉县的沙子特产知名。
其实在抵达眉县之前，熟知当地情况的知情人士就已经告诉记者，砂石资源的巨大利润面前，让很多产业畸形化发展，就像前述的产业园内采砂的情况，更有甚者，地产开发商拿地之后将地块围起来先采砂，再开发。
巧合的是，在离开眉县的路上，车子沿着渭河一侧途经宝鸡市陈仓区附近路段，渭河边的育才壹号公园地产项目围挡内，一路烟尘四起，飘出围挡之外。
记者用无人机从空中下望，工地上各种采砂设备各司其职，热火朝天。从空中望去，育才壹号公园在建房地产项目内，有七八个洗筛沙设备，无任何环保防护措施，目测厂区内沙石毛料堆放有近数万立方米，这些砂石毛料的来源以及相应开采手续，是否取得相应开采手续还有待调查，据记者初步了解，育才壹号公园项目由当地知名的开发商育才集团旗下地产公司开发，周边还有待建的商业地产项目，早在2020年就拿到了预售许可，只是诸如目前所见的情况，更需要的是监管部门的介入。
面对记者的询问，司机拉上车窗防止外面采砂的烟尘飘进车内，狠狠吸了一口烟，一边重新发动汽车，一边挤出一个笑容无奈道：“这种情况，见怪不怪嘛。”
记者在陕西境内走访期间发现，渭河两岸宝鸡陈仓至西安周至段，布满了大小采完沙的沙坑或水坑，有的长满了杂草，有的则是填满了建筑垃圾，虽然近年来各地政府都成立了治砂办，盗采行为得到了一定遏制，但对于历史遗留的采砂沙坑还未完全恢复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