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杰,我觉得你有当导演的潜质!”这是石玉昆导演给予我的最高褒奖,也正是这句话促使我们结成了师生,在天津京剧院王则奇院长和上海京剧院冯钢副院长的见证下,我向石导行了拜师礼。
其实我跟石玉昆导演只有两面之缘,一次是为了拍摄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出品的《京剧大家绝艺录》之导演篇,第二次就是这次短暂交流,但是石老师对于导演职能的讲述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石玉昆导演说道,其实自从戏曲存在起,戏曲导演就无时不在,他或是在编剧身上。比如关汉卿、汤显祖,他们既是剧作家,也是导演,因为在他们的剧本里有很多导演提示。还有过去的戏排出来以后交给文管事、武管事,实际上也是执行着导演职能。像李紫贵原来是唱武生的,阿甲能唱老生,他们后来都专职搞导演工作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文艺界创作的一个繁荣时期,京剧演出了《赵氏孤儿》《望江亭》《火烧望海楼》等新戏,全国的地方戏也排演了很多戏。再到1964年全国京剧现代戏会演,就直接把创作摆在第一位了。
我觉得当导演必须要有传统的基础,要会很多传统戏,看戏越多越好,这个积累非常重要。作为戏曲导演可能会出现几个问题,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技术层面,如果技术层面不解决,排出来的戏往往是话剧加唱。还有要提高文化素质,思想上要有个飞跃,可能导演、技导更多的不同是在这个问题上体现出来的,否则就是技导排戏,在戏魂上不能给人以启迪,不能给人以震撼,就是我们常常遇到的新戏动人不感人的情况。
技导是导演工作中的一个部门,实际上是解决技术层面的事情,但他对人物理解得越深,实际上是对导演意图理解得越深,可能编出来的戏越精彩。所以有的时候,如果导演自己能当技导,最好自己当技导。有的时候我就自己做,自己设计,很多戏包括不少知名演员的身段都是我说的,这样更直接。但是有一点,导演设计出来的东西必须能够把演员说服,这是很关键的。
大家总认为看戏就是看玩意儿,我认为这有所偏颇。现在我们的创作多了,一年大概全国要演百八十出戏呢。但是由于我们的戏曲导演不够,只好请来很多话剧导演。我不反对话剧导演,但是话剧导演排出来的戏,在传统技艺上包括戏曲韵律方面,我觉得是不够的,往往一到唱他就没辙了,就会形成话剧加唱。“样板戏”不一样,在文本和技艺的结合上是比较好的。它对思想的理解、处理,包括人物之间的关系,有些东西可能今天看起来有点僵化,但是唱腔是最成功的,这点功劳是不可磨灭的。
对于戏曲导演的成长,我建议不要做空洞的理论家,好像只要有文化就可以学导演,这是错误的观念。我觉得应该去练功,还要学戏,但是这又带来一个新的偏激,就是学了戏以后强调技艺,回过头来又忘了戏魂,忘了文化的层面,这都是问题。就戏而言,每出戏都有戏魂。比如《公孙子都》作为一出武戏,它最典型的是子都的眼神,如今却变成了单纯地卖弄技巧,已经远离这个戏的初衷了,原来的戏是演绎一个人因为狭隘而造成的罪恶,批判人性,当我们在浙江把它打造成昆曲的时候,扭转了这种情况,把戏提炼成从一个将军到罪犯,从罪犯到人性的思考和灵魂的拷问。这样,戏本身就上升到心理剧了,用句行话,就是武戏文唱。在保留原有技巧等精华的基础上,同时加入了人文关怀,加强文化层面,使这个戏本身看得更空灵,更能给人启迪,也就是既有外部技巧的欣赏,同时又赋予很多灵魂上的思考。
我觉得戏曲中这样的题材很多,如汉剧的《宇宙锋》,也是这样思考的。这戏确实是经典中的经典,它属于青衣或者花衫的演法,到“装疯”是花旦的处理,两者非常巧妙地糅合在一起。汉剧的陈伯华先生和京剧的梅兰芳先生演的“装疯”最为精彩,其它场次都是过场戏,所以就需要重新打本子。实际上,这个戏从“指鹿为马”到“金殿”,反映的是人性的扭曲和正义的伸张。我们改成让赵艳容一人到底,全是她如何处理和夫家的矛盾。
作为导演,我们做的是文物修缮工作,既能把握住传统的技艺,又能够把握住文人的灵魂。在新的形式下,要保留传统,就要求导演必须懂传统、爱传统。然后打造好看的戏、有灵魂的戏,使之主题更突出,实际上就是一个新的传统戏。
在我过去几十年的导演生涯中,有几条原则:第一是尊重剧本,从中找出戏魂来,然后按艺术发展处理。剧本我得梳理一下,导演手中两件宝:一把焊枪、一把刀,该给它焊接的时候就要焊接,要给它砍掉的时候就要砍掉,等于我是第二编剧,但是不伤筋动骨。导演不光是心理排练,实际上导演一上来是技术排练,最后要分析处理。不光要求主演如此,乐队、配演都在这样的总体当中来要求;第二我不署名。我给编剧竖碑,给演员立传,达到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但是不要过分强调有我;第三我有采风、做排的习惯。一个新戏做排起码10天,消化剧本,解决唱腔,先排一个广播剧让演员会念会唱,然后开始“下地”说身段、说调度、说画面、说节奏。实际上这个戏的听觉方面在做排当中就解决了,然后再解决视觉艺术。就演员而言,可能第一稿比较鲜活,后边还要留下一些时间再加工,也就是提高的过程,这样才有可能出精品。
纵观我导演的这些戏,我觉得地方戏在某种程度上创作意识比京剧强,因为他们没有背那么多传统戏的包袱。我们是成品教学,不是元素教学,在创作上比较空白,但在成品上,是很精通的。
我经常讲演员要有三套本事:第一必须有传统戏的基础;第二要会新编历史剧,新编历史剧跟传统戏不太一样,可能虚实结合,带有考证色彩;第三要会演现代戏,包括革命现代戏和当代戏,其中当代戏最难演,它又要像今天,但是又必须是艺术化的,我们还在探索之中。
说到当代戏的处理,首先传统技艺不能用得太多,多了会让人感觉很生硬。但是如何把握生活的气息,如何把握当代的气息,对我们来说可能是个考验。我们都是拿前人的东西在说话,很惭愧,不是吗?那是遗产,我们本身有没有守住都是个问题,更不要说再创造财富了。为什么当初演出《骆驼祥子》时用洋车,实际上我是有一个系列的考虑。洋车在京剧舞台上从来没有过,随着时代的发展,洋车为什么不能耍呢?耍好了的话,可能比《挑华车》的大枪花精彩,因为洋车与祥子的命运、祥子的追求、祥子的沉沦、祥子的形象不可分割。
我就按照前人的做法来做了一次,把洋车拉到舞台上,结果观众认可了,这就是胜利。还有摩托车、自行车、汽车、高铁、飞机,在舞台上怎么出现,可能逐渐通过演员的技艺来表现,也可能要和舞台的装置、舞美结合来考虑。我始终想搞一个新版的、文武戏结合的《铁道游击队》,但是绝对不是翻几个跟头就能解决问题的,可能要用新的科研成果来解决这个问题,既是传统的,看到演员的本事,同时又能让观众看到我们今天的新戏。我跟舞美讲,现在舞美缺少一个特技公司,搞神话戏、战争戏。我们的战争戏存在问题,热兵器到台上都按冷兵器打,从“样板戏”到现在还是没解决。所以我们剧团,特别是京剧团,是不是要考虑一下还有很多我们这一代人没有做的事情。现在有待我们大胆地突破,但是这个要很多部门结合,不是一个人能解决的,作为导演来讲应该在前头做这个事,我是这么想的。
一出新戏,从编剧、导演到演员,风格应该是统一的。现在有人说以哪个为中心,我是这么认为,写剧本的时候是以编剧为中心,进入排练的时候以导演为中心,到了舞台上自然是以演员为中心。这里头可以说因人设戏,这是可以的。演员好嘛,大家都喜欢,那么我们根据他的条件打造,这是可以的。但不等于以演员为中心,这是票友对演员偏爱而出现的一些误解。只有这三个层面结合好了,才能出一个正品,再经过打磨才能成为精品。成为经典,是有待后人去评价的。
石玉昆老师的这些话是对当今戏曲导演最好的解读,值得借鉴和深思。不想,石老师在完成2020年新年戏曲晚会后不久就溘然长逝,这是戏曲界的极大损失。虽然石老师离开了他钟爱的戏曲,但是他导过的剧目却留在了舞台和观众的心中!
【作者系《中国京剧》编辑部主任】
(选自《中国京剧》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