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昂
“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不醉将安归!”
这是诗仙李白笔下长安西市的胡姬,今日读来都让人不禁心摇神迷。其实,在中古时代长安城中,擅长舞乐的西域人并不止于西市的胡姬,其中有不少知名于当世,有些甚至对隋唐时代的舞乐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苏袛婆是6世纪龟兹的音乐大师,随西突厥阿史那公主入嫁北周都城长安。苏袛婆是梵文Sujiva的音译,原意是妙生。他所传的“五旦七声”演变为隋唐燕乐28调,整个中国古代宫调体系在此基础上建立。唐代更是有许多著名艺人和宫廷乐师来自西域。如“舞胡”安吒奴来自安国,琵琶名手曹善才、曹纲来自曹国,米嘉荣、米和郎来自米国。
“丝绸之路”原本是德国学者李希霍芬假想的一条连接东西方的线,一个世界历史的著名符号,其实把丝绸之路叫做“舞乐之路”并不夸张,东西方音乐之间就是通过这条路线传播,流通方向主要是自西向东。中国音乐出现“入超”的局面,一方面与中国原有礼乐体系经五胡乱华而废坏有关,另一方面西域乐律相对中国而言略胜一筹。
中国唯一的“箜篌”
古代印度人和波斯人对于音乐有着敏锐的观察和深入的研究,他们对于音律的分辨极为细致。而古代中国人对音律的分辨则相对较粗,自古以来用的是五声音阶。如果想在短时间内了解一下作为“舞乐之路”的丝绸之路,“刷”一下在国家大剧院举办的“西域回响——新疆古代乐舞文物展”是个极好的选择。此展览规格极高,拿出了西域三千年文明积淀下来的乐器、人俑、壁画、织物、抄本一百余件,其中不乏具有教科书意义的重要文物。一遍展览走下来,可以一睹三千年新疆舞乐文化图景,领略西域大地舞乐艺术的曼妙回响,饱览丝绸之路上东西文化交流的盛况,真是一件赏心乐事。
1996年,新疆且末县扎滚鲁克墓地出土了两件木制箜篌,这是中国发现的唯一箜篌实物,珍贵程度可想而知。中学教科书里有乐府长诗《孔雀东南飞》,里面说焦仲卿妻“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什么是箜篌呢?大概语文老师只会告诉你是一种乐器。在古代文物中,可以找到不少箜篌图像,比如克孜尔石窟壁画里,但毕竟不如实物来得真切,可以边看边脑补李贺《李凭箜篌引》:“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箜篌是一种历史极其悠久的弹拨乐器,伴随着欧亚大陆最早的文明出现。目前所知最早记录是公元前3200年前后苏美尔乌尔城德原始符号,而最早的实物则出自乌尔城的王室墓中,时代大概在公元前2500年。埃及人把箜篌称为harp,波斯人则称之为cank,粟特语中对应箜篌的词是cagry。汉语里的“箜篌”、“空侯”、“坎侯”也许是波斯语cank的音译。中国的箜篌就是从遥远的西亚辗转传来的。扎滚鲁克箜篌的出土正好为研究箜篌传入中国境内的途径提供了宝贵的实物资料。
扎滚鲁克墓地的碳十四标本测定显示,墓葬时代大致在战国到西汉之间,距今2000年以上。墓葬中出土的大量圜底器和马具表明,使用者的生活方式具有相当的流动性。各种兽纹器物与南西伯利亚、阿尔泰地区和鄂尔多斯地区的兽纹有着极大的相似性,说明他们与那里的草原游牧民族有相当密切的关系。各式各样的毡帽让人自然联想起希罗多德《历史》中描述的塞人形象。因此,墓葬主人可以基本确定是游牧民。如果这个想法不误的话,扎滚鲁克墓地中出土的箜篌便说明竖箜篌的使用和传播与这些牧民们有非常重要的关系。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远距离地在内亚草原移动往来,随马蹄所及,西域器乐流布四方。
不一样的“人头马”
洛浦山普拉墓地奏乐人马缂毛是一件极其重要的文物,有些讲丝绸之路的书就用它作为封面。著名的奏乐马身神人图案出自尸体的缂毛织物右腿上。
据对该墓标本碳十四测定,其年代约为公元前1世纪,相当于西汉。缂毛织物主题图案马身神人面目部清晰,高鼻深目,双手一前一后,持长形筒管,细的一端含于口中,手指作按
压音孔状。头盘发髻,缠巾上飘,中部扎织带,织带弯曲两折后直飘身后。肩上披风亦向后飘摆。马前蹄腾空,后蹄收回呈疾驰状,构图极其生动。
关于人马图案,有人认为来自希腊,我更倾向与两河流域文化有关。总之,人马缂毛为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罕有物证,能亲眼看到是很幸福的事情。
踏摇娘苦何来!
这次展览中,有一批吐鲁番阿斯塔那墓地中出土的舞俑,有顶竿倒立俑、狮子舞俑、大面舞俑等,其中有一对男女俑特别引人注目,男俑高举双臂,女俑蹋腰蹶臀,双臂作摆动状,一般认为这对舞俑表演的是唐代歌舞戏《踏摇娘》。
《踏摇娘》的故事取自北齐。讲的是在当时河内地区(今天河南北部)有一对姓苏的夫妇。丈夫自号“郎中”,丑陋,懒惰,而且酗酒;妻子则美貌、贤惠。丈夫每次大醉而归时,都要殴打妻子;妻子积苦既久,遂不免向众人哭诉。表演时边唱边走,随着歌唱摇顿其身,她唱一段,旁边的人就和上两句:“踏摇娘和来,踏摇娘苦何来!”这种一唱众和的形式,类似近世川剧的帮腔。接着丈夫出场,殴打妻子,大概这段表演有些滑稽,所以观众看了哈哈大笑。《踏摇娘》在表现形式上,与近世戏曲颇多类似,有人物,有情节,有唱有念,唱既有独唱,又有和歌,连举手整装的动作至今还是戏曲旦角出场时的常用动作。
吐鲁番阿斯塔那墓地出土木胎女舞俑也是值得一说的文物。其头部为泥塑彩绘,身躯以木柱支撑,胳膊用纸捻制成。舞女头梳高髻,点朱唇,描花钿,涂红双颊,下身穿红黄间隔的竖条曳地长裙,肩上垂下一条绿色白花披帛,舞女呈侍立恭候状。可以想象一旦上场施展才华,必像白居易描述的那样:“飘然旋转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
“非中华之威仪”
阿斯塔那张礼臣墓舞乐图绢画这次也来了。图中舞伎发挽高髻,额头描锥形花钿,红裙曳地,足穿重台履。左手上屈轻捻披帛,挥帛而舞的姿态呼之欲出。其上方有一鹦鹉,颇具点睛之妙,为画面增添了几分灵动和情趣。人物形象清俊,身材修长。线条流畅,笔法细腻,设色鲜丽浓艳。人物面部运用了晕染执法,表现出娇嫩的肤色。这是目前中国最早有确切年代、在绢上描绘妇女生活的作品之一。
新疆策勒达玛沟,古代属于阗国。这里曾经破获一起文物盗掘案,追回了一批原出土于达玛沟托普鲁克墩遗址的壁画。画中男女赤裸扭动,线条优美舒展。据段晴老师考证,壁画描绘的是古印度梵剧《优哩婆湿》中的故事场景,为印欧语系产生最早、流传最广的一个爱情故事。
于阗是塔里木盆地上的绿洲国家,王室姓尉迟,很早就有人移居中原。据说唐初名将尉迟敬德的祖先很可能就来自于阗。唐代前期于阗派到长安的人质中有一对父子,父亲叫尉迟跋质那,儿子叫尉迟乙僧。他父子二人将于阗的绘画技艺带到中国,尤其擅画充满异域色彩的佛像,为当时长安的寺院绘制了大量的杰作。《历代名画记》说尉迟父子“小则用笔紧劲,如屈铁盘丝;大则洒落有气概”,所画“皆外国之物象,非中华之威仪”。几幅达玛沟壁画是否能印证着这些记载呢?现场近距离一探究竟吧。
舞蹈和音乐是人生命的本能,新疆古代舞乐,鲜明地体现了多元文化的共融共生,看看这些来自西域的宝贝,定然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