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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thfield,1888年-1923年),短篇小说家,文化女性主义者,新西兰文学的奠基人,被誉为100多年来新西兰最有影响的作家之一。 著名作品有《花园酒会》、《幸福》和《在海湾》等。 她的创作指向女性的生存处境,她以独特的形式,对女权解放这个社会问题提供了文学的解救之道。
花园茶会
这真是个让人称心如意的好天气。 举行园会的日子就是专门挑选一天,也不会有比今天更好的了。 晴朗的天空没有一片云朵,实在说得上风和日丽。 一片淡淡的雾霭在空气里浮动,这样的天气看起来就像初夏。 清晨,花匠早早地起来修剪草坪,把草坪打扫干净,使草坪、还有以前种过雏菊的黑色的玫瑰形花坛看起来赏心悦目。 说起玫瑰,在人们的印象中,只有玫瑰才是园会上最醒目的花,只有玫瑰才是每个人都喜欢的。 就像得到了大天使的帮助一样,一夜之间差不多有上百朵玫瑰绽开了花苞,压得绿色的花枝弯曲下来。 在没吃完早餐的时候,搭凉棚的工人就来了。 “妈妈,应该把凉棚搭在哪里呢?” “别问我,我的孩子。今年这件事就由你们来决定了。从现在起我就是家里的客人,不要再把我当成你们的妈妈。” 但是梅格不能去指挥工人搭凉棚。她的头发早餐前刚刚洗过,用一块绿毛巾包上了头发,正坐在餐桌旁喝咖啡,一缕湿流流的头发贴在耳边。像小蝴蝶一样的琼斯,下楼吃早餐的时候总是穿着睡衣和丝绸衬裙。 “只有你能去了,劳拉,你对艺术在行。” 劳拉拿起一块涂了黄油的,还没吃完的面包转身就走了。有机会去外面吃东西多有意思,而且她喜欢揽事儿。她一直觉得自己比别人做事更有条理。 在花园里的小路上,站着四个穿衬衣的人。一大堆帆布包着的木板被他们拿在手里,又大又沉的工具袋挂在他们肩上,看上去可够威风的。劳拉真希望自己的手里没有那块面包,可是无处可放,更不能扔了。她一下子涨红了脸,装出很严肃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有点近视,走到他们跟前去。 “你们早上好啊,”她模仿着母亲的腔调,打了个招呼,不过听起来有点不自然。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像个小女孩一样变得结结巴巴,“哦,哦,你们,你们是来搭凉棚的吗?” “是的,小姐。”那个个子最高的工人说。他身材修长,脸上长满了雀斑,他把工具袋动了动,向后抬了抬草帽,向她低头露出了笑容:“是这么回事。” 他那亲切随和的笑容缓解了劳拉的紧张不安、。他的眼睛真好看,虽然不大,但是颜色是深蓝色的!其他工人也都在朝她微笑。似乎是在用笑容安慰她:“不要怕,我们不会吃人的。”这些工人多友好啊!真是个美妙的早晨。这样的早晨就应该好好干活,把凉棚搭好。 “你们看,把凉棚搭在花坛那边好吗?”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指着花坛说。他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望。那个矮个的胖子撇了撇嘴巴,高个子则皱了皱眉头。 “我看不好”,高个子说,“这地方不够引人注目。要搭凉棚的话,”他显出很有主见的样子对劳拉说,“就应该搭在这里,让人看见猛地一下子注意到,这才叫做漂亮,你明白吗?” 劳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从小所受的教育让她无法判断一个工人这样和她说话,是否不太礼貌,不过她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我们可以搭在网球场的边上,”她又提了个建议,“但是要给乐队留个位置。” “哦,还有乐队呢。”另外一个工人说。他是个面色苍白的人,望着网球场的眼睛显得萎靡不振。不知道他在转什么念头? “其实这个乐队很棒”劳拉很和气地告诉他。没准他知道是个小乐队,就不会那么窘迫了。然后那个高个子又说话了。 “你看看,小姐,那里再好不过了。靠着树,就是那里,肯定合适。” 在背着卡拉基树的地方搭凉棚,那样就挡住了树。这些树多好看啊,宽大闪亮的树叶,坠满枝头的果实,看起来像是长在荒岛上似的,那么高大,孤单,枝叶和果实在沉默中繁茂,向着太阳生长。为什么非要让凉棚把它们遮住呢? 看来是没办法。工人们已经拿着木板走到那边去了。那个高个子还站在原地。他弯下身子用手掐了掐薄荷的枝条,然后把手指伸到鼻子下面闻那种气味。劳拉看见他的举动,就不再去想卡拉基树了,开始感到奇怪,他居然喜欢薄荷,还要去闻薄荷的气味。没有多少男人是这样的,至少她不认识几个。她心想,工人真的很好,为什么她不能交几个工人朋友,却非要和那些陪她跳舞,周末和她一起吃晚餐的幼稚少年来往呢?这些工人好像更好交往呢。 那个高个子在一个信封的背面画了点什么,似乎是要捆绑或是悬挂的东西,她在这时认为,是那不可理喻的等级观念造成了这一切。不过,她从来不在乎这种等级的划分。从来都不在乎,也丝毫没有注意。 这时她听到了木锤的敲打声。有人在哼着小调,有人在吹着口哨,“伙计,你是正确的吗?”“伙计”,听起来多么近,多么……劳拉拿着面包咬了一大口,然后看着他画,她想让高个子知道她很愉快,一点不别扭,而且她丝毫不把世俗的习惯放在心上,她感到自己好像一个女工人。 “劳拉!你在哪儿?有你的电话!劳拉!”有人有屋子里叫她。 “我就来!’’她赶紧转身一蹦一跳地跑开了,从草坪上跑过去,经过小路上了台阶,从凉台那里跑进门厅。在门厅里,她看到准备去上班的父亲和劳瑞,他们在刷帽子。 “喂,劳拉,”劳瑞速度很快地说,“下午之前,你最好看一看我的上衣,看看是否需要熨一熨。” “好的。”她说,然后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很轻地拍了劳瑞一下。 “我真喜欢茶会,你喜欢吗?”她喘着气说。 “很喜欢呀,”劳瑞用男孩子的嗓音很亲切地说,他也拍了一下妹妹,然后把她推开,“小姑娘,快点去接电话。” 她拿起电话。“哦,是的,是我。是凯蒂吗?早上好。你要来吃午饭吗?太好了,快来吧,我当然高兴了。只是很平常的早餐,一些剩下的三明治,还有煎鸡蛋什么的。是啊,今天真是个好天。你的?我当然会。你稍等一会,不要挂断,妈妈在叫我。”劳拉靠在椅子上,“妈妈,你在说什么?我听不见。” 楼上传来了她母亲的声音:“让她今天戴着上周末戴的那顶漂亮的帽子来。” “妈妈让你今天戴着上周末戴的那顶漂亮的帽子来,好的,一点钟见。” 劳拉放下电话,抬起手臂做了个深呼吸,又伸了一下懒腰,随后放下了手臂。“噢—”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立刻把身体挺直。她竖起耳朵安静地坐着。听起来就像这幢房子里所有门都敞开着,轻快的脚步声和愉快的谈话声在房子里回荡。厨房的那扇绿色的门被打开后又关上了。一阵吱吱咯咯的刺耳的声音传过来,那是沉重的钢琴被挪动时,已经不灵活的小轮发出的声音。今天的空气多么新鲜!是不是在人安静地坐着时,空气都是这么新鲜呢?一阵轻风从窗口吹进来,又从门口吹出去。有两块明亮的光斑,一块落在写字台上,一块落在银镜框上,也来凑热闹了。她可爱的小圆光斑。特别是落在写字台上那块,就像银色的星星那样温暖闪亮,让人忍不住想亲吻它。 门铃声传过来。接着听到了楼梯上辛迪的花布裙子发出的窸窣声,还有男人的说话声。辛迪的声音很轻松:“这我就不知道了。等一下,我去问问希恩太太。” “辛迪,有什么事?”劳拉走到了门厅。 “小姐,花匠已经来了。” 是真的。门口里面有一个很浅的大盘子,里面放着很多粉红色的马蹄莲,全都是马蹄莲,再没有别的花。这些花爆发出惊人的生命力,在深红的花梗上盛开着大朵的粉红色花朵。 “哦,辛迪!”劳拉说话的声音那样柔和,就像是在轻声地呻吟。她蹲下来,好像要在这片火焰一样的花丛上得到些暖意。她感到这些鲜花在她的手上、唇上和胸中萌发和生长起来。 “一定是弄错了,”她的声音不太清晰,“这些花不是我们订的,辛迪,你去把妈妈找来。” 这时希恩太太走过来了。 “没有弄错”,她的姿态很从容,“这都是我订的,你看,好看吗?” 她拉住劳拉的手臂。“昨天我路过花店门口的时候,看见这些花放在橱窗里,我当时想,在我一生中总想有一次尽情地买很多马蹄莲。正好今天的园会是个好机会,有个理由一次买个尽兴。” “我还认为您果真不亲自办茶会呢。”劳拉说。辛迪已经走开了,出去拿花的花匠还没回来。劳拉用手臂勾着妈妈的脖子,用嘴轻柔地咬她的耳朵。 “我的宝贝儿,如果妈妈只是讲讲道理,你会高兴吗?花匠要回来了,你别咬我。” 花匠又送进了满满一大盘子的花。 “请帮我们把花摆好,摆在门里靠走廊的两侧,”谢太太说,“劳拉,你看这样好吗?” “非常好,妈妈。” 在客厅里,在梅格、琼斯和小汉斯的齐心协力之下,钢琴终于挪动了位置。 “大家看一下,我们把房间里的东西都挪走,把沙发靠着墙放,再留下椅子,这样好吗?” “好的。” “汉斯,这几张桌子要搬到吸烟室去,留下地毯上的桌脚的痕迹得用扫帚弄平整,另外—汉斯,你别走—”琼斯平时就喜欢指挥仆人,仆人们也偏偏愿意让她指手划脚。他们感到这就像一幕戏。“你让妈妈和劳拉马上过来一下。” “好的,小姐。” 她又跟梅格说:“我们再来听听钢琴是不是调准了音,也许今天下午会有人让我唱歌。让我们把《人生让人厌倦》练习一遍吧。” 钢琴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在那强烈的节奏中,琼斯变了脸色,她的两只手交叠着。这时妈妈和劳拉走进房间,她望着她们,目光中透着忧郁,又带着深不可测的意味。 人生让人厌倦, 只留下忧伤的叹息, 感情不可预知, 人生让人厌倦, 只留下忧伤的叹息, 感情不可预知, 很快就消失! 在唱到最后“消失”的时候,钢琴声更加忧伤,而她却仍然喜笑颜开,完全不为琴声所动。 “妈妈,今天我的嗓子好吧?”她面带笑容地说。 人生让人厌倦 所有的希望都成为虚无 就像从梦中醒来 唱到这里被辛迪打断了,“辛迪,有事吗?” “太太,厨子问您有三明治的配料单吗?” “三明治的配料单?”希恩太太有点心不在焉地说。看她的神情就知道一定没有。“让我看一看。”然后她很肯定地告诉辛迪,“你跟厨子说,十分钟以内一定会交给她。” 辛迪转身走了。 “劳拉”,母亲有点匆忙地说,“你跟我去吸烟室。在一个信封背后有名字,你再抄写一遍。梅格,立刻到楼上去,摘掉头上包的那块毛巾。琼斯,快去穿好衣服。你们都明白了吗?难道还等到爸爸回来,让我告诉他吗?哦,哦,琼斯,如果你去厨房,就好好安慰一下厨子。今天早上她真是把我吓得不轻。” 最后终于在餐厅的钟背后找到了那封信,希恩太太也不知道怎么会放在那里。 “一定是你们中的哪一个背着我从我的皮包里拿出来的,我还一字不差地记得,奶油、柠檬汁,写了吗?” “写了。” “哦,鸡蛋。”希恩太太把拿信封的手伸得很远,“看起来是老鼠。 不可能是老鼠呀?” “亲爱的,是橄榄。”劳拉对她说。 “对,没错,是橄榄,放在一起不妥当。鸡蛋橄榄。” 等到写完了以后,劳拉拿着配料单到厨房去。琼斯在厨房里安慰着厨子,不过从厨子的脸色来看,他似乎并不需要安慰。 “这样精致的三明治,我还从来没见过呢”,琼斯喜出望外地叫道,“你刚才说有多少种,是十五种吗?” “是的,小姐,是十五种。” “太好了,你真了不起。” 厨子高兴得露出了笑容,用刀刮着三明治的表层。 “送奶油蛋糕的人来了。”在厨房后面的辛迪告诉大家。她看见那个人从门口走过来了。 厨子说:“拿进来吧,就放在桌子上。” 辛迪把蛋糕拿进来以后又出去了。劳拉和琼斯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再因为嘴馋偷吃了。不过她们看到蛋糕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真是让人想尝一尝。厨子开始摆放蛋糕,又把上面的碎屑弄掉。 “这奶油蛋糕让人想起了以前的茶会,不是吗?” “是啊,”劳拉很少回想过去的事,她是个很现实的人,“这蛋糕做得太好了,又细致又松软。” “你们姐妹两个每人都先吃一块吧,太太是不会知道的。”厨子劝她们说。 刚刚吃过早餐怎么能吃奶油蛋糕呢,真是想都别想了。尽管如此,没多久就看见琼斯和劳拉舔着自己的手指,只有新鲜美味的奶油才能让她们这么专注和投入。 “我们去花园看看吧,从后门出去,”劳拉对琼斯说,“我想知道凉棚搭好了没有,那些工人太有意思了。 但是后门不能通过了,厨子、送蛋糕的人、辛迪和汉斯挡在那里。 好像出了什么事。 厨子惊慌失措地叫起来,像受了惊吓的母鸡。辛迪就像牙疼一样用手捂着下巴。汉斯不知所以然地在使劲皱着眉头。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出人命了,”厨子说“有人死了。” “有人死了?在哪里呢?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 送蛋糕的人看到他带来的消息要被别人抢走了,有些着急了。 “小姐,对面的斜坡下面有一些简陋的小房子,你知道吗?”这当然知道了。“有个赶马车的小伙子住在那儿,他姓斯各特。今天早晨,牵引车把他的马吓着了,就在郝克街的街角那儿,受了惊的马把他摔下来了,他的头撞到了地上,没命了。” “他死了?”劳拉急切地问送蛋糕的人,她瞪大了眼睛。 “被抬起来的时候就死了,”那个人饶有兴致地讲着,“我到这里送蛋糕时,看见他们家的人正把他抬回去。”他告诉厨子,“他家里还有老婆和五个孩子。” “过来,琼斯。”劳拉抓住姐姐的手臂,拉着她从厨房穿过去,到了那扇绿门边上停了下来,她倚在门上。“琼斯!”她神色惊慌地说,“我们怎样才能把它给取消了呢?” “取消它?你说什么?”琼斯愣住了,“你要取消什么?” “当然是要取消茶会了。”琼斯好像故意作出没听明白的样子。 但是这回琼斯更觉得意外了。“取消茶会?亲爱的妹妹,你可不要乱来,这绝对不可以,没有人让我们这么干,你不要找麻烦了。” “但是现在门口还放着尸体,我们怎么能在家里举办茶会呢!” 这话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了,那些简陋的小房子在希恩家对面的斜坡下面,希恩家和它们还隔着一条很宽的街道。不过,的确是够近的。这些小房子和这里太不谐调了,简直没资格和他们做邻居。这些简陋的小房子是褐色的。里面堆满了生病的母鸡、烂白菜还有西红柿罐头,这里的烟囱都很寒掺,冒出的不是希恩家那种又粗又浓的白色烟尘,而是那种一丝一缕的轻烟。房子里住的是扫烟囱的、洗衣妇、一个鞋匠和一个有许多鸟笼子放在房前的人。还有那些成群的喧闹的小孩。在希恩家的孩子们很小的时候,就不能到这里来,父母担心他们得什么传染病,或者学会一些不体面的话。不过劳拉和劳瑞在长大以后经过这里时,看到这种情形实在有些不舒服,他们感到有些恶心。但是他们还是常从那里经过,毕竟人总是难免去这样的地方,见到这样的人和事。 “我们的乐队演奏的音乐让那个不幸的女人听见了,她会有什么感受?” “劳拉!”琼斯有些生气,“如果发生了这种事就不能听音乐,那你这一生要遇到多少次?我也和你一样,感到很难过,我也觉得他们很可怜。”她眼睛一转,正视着妹妹,那种神态就像小时候和妹妹争吵时一样。“就算你再怎么同情这个酒鬼,他也不能复活了。”她的语气平和了一些。 “酒鬼?你为什么说他是酒鬼?”劳拉恼怒地对她说,似乎要和琼斯吵架,她说,“现在我就到楼上去和妈妈谈谈。” “随便你吧。”琼斯不满地说。 “妈妈,、我可以进来吗?”劳拉转动着大玻璃门的把手。 “当然可以,我的孩子,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的脸为什么红通通的?”希恩太太正在试她的新帽子,她从镜子前转过身。 “妈妈,死人了。”劳拉直接地告诉她。 “是在花园里吗?”她母亲惊恐地问。 “不是的!” “天啊,你差点把我吓死!”希恩太太如释重负地说,她把帽子摘下来放在膝盖上。 “听我说,妈妈。”劳拉有些气喘吁吁地说,随后她告诉了母亲那个不幸的消息。“我们的茶会必须取消了,是吗?”她提议说,“客人和乐队一来,就会被他们家听到,他们离我们太近了。” 劳拉没有想到母亲和琼斯的意见是一样的,而且她居然还觉得很新鲜,真让人难以接受。她没有耐心和劳拉纠缠。 “我的孩子,你应该合情合理地想一想。我们是在无意中知道这件事的。你回答我,如果那些小房子里有人生病死掉,我们不是也要照常过我们的生活吗?我也弄不清楚他们怎么能在那样的环境里活下来。” 劳拉嘴上答应着,但是心里还是不以为然,她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抚摩着靠垫的花边。 “妈妈,我这样做是不是太冷酷了?” “宝贝儿!”希恩太太走过来,把手里的帽子戴在劳拉头上,“好孩子,这顶帽子你戴正合适,简直是给你做的。我戴着有些太年轻了。你自己好好看一看,你有多漂亮!”她把小镜子举到劳拉面前。 “不,妈妈!”劳拉没有妥协的意思,她没兴趣照镜子,把脸转到一边。 希恩太太见了,像琼斯一样有些生气。 “劳拉,你这样就太让人失望了。”她口气生硬地说,“这些人根本不在意我们为他们做什么。而且你真是不懂事,破坏了大家办茶会的兴致。” “我实在不明白。”劳拉站起来走了,她回到自己的卧室。一进门,就在镜子里看到一个漂亮迷人的姑娘,头上那顶装饰着金色野菊花的黑色帽子上,有一条长长的黑丝绒带子垂下来。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这样好看。她疑惑了,难道母亲说的没错?她倒真希望母亲是正确的。难道我无理取闹吗?就算我无理取闹吧。可是她又好像看见那个带着一群小孩,把丈夫的尸体抬回家的不幸女人。就像是报纸上的图片一样,不太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她决定等园会结束后再去考虑这件事。 隐隐约约地,她感到这样更妥当一些……吃完午饭的时候是一点半,到了两点半,一切都准备就绪了。穿着绿色演出服的乐队来了,他们在网球场边上排列好了。 “天啊!”凯蒂大声叫道,“他们可真像一群青蛙,最好让他们站在水池边上,让指挥站在水池中间的荷叶上。” 劳瑞也回来了,他和大家打了招呼后,急忙进去换衣服。劳拉一看见他就想起了那件事。她想和他说说,如果他也站在她们一边,那就是她自己不对了。于是她随后也走进了门厅。 “劳瑞!” “哦!”他这时正走在楼梯上,回头看了一眼,居然有些目瞪口呆。 “啊,你美极了!劳拉,”他大声说,“这帽子真漂亮!” 劳拉低声地说“真的吗?”她抬头望着劳瑞,脸上绽开了笑容,还是没有提起那件事。 随后受到邀请的客人们都先后到来了。乐队开始演奏。仆人都从房子里出来,走到凉棚下。草坪上有很多成双成对的客人在悠闲地漫步,他们一会儿相互攀谈,一会儿低头欣赏鲜花,像是一群快乐的小鸟在天空飞过时,看到希恩家美丽的花园,就落下来停留一个下午。一群朋友欢聚在一起,相互拉手、亲吻,开心地笑,真是太愉快了! “天啊,劳拉,你可真漂亮!” “姑娘,这帽子可真合适!” “劳拉,你今天怎么格外漂亮啊?简直像个西班牙女郎。” 劳拉的脸颊透出绯红,她轻声地说:“您喝过茶了?尝一尝冰淇淋吧,这种水果冰淇淋味道很特别。”她又过去找到父亲,建议说:“爸爸,招待乐队喝点东西吧。” 这个美好的下午像鲜花一样,怒放之后又慢慢合上花瓣,一点点零落了。 “真是太棒了……”“从没这么痛快地玩过……”“简直是最高兴劳拉陪着母亲送走客人。她们并肩站在门那里,所有的客人都告辞了。 “天啊,终于结束了,终于结束了。”希恩太太说,“劳拉,我们也喝点咖啡吧,让所有的人都过来。真是太累了。这个茶会办得真是不错!这样的茶会!你们只知道要求大人办茶会,这些孩子!”在已经冷冷清清的凉棚里,大家都坐下了。 “爸爸,来一块三明治,还是我写的配料单呢。” “好的,”希恩先生拿起一块三明治,一下就吃完了,接着又吃了一块。 “今天发生的那件事情你们听说了吗?”他问。 “哦,不要说这事儿了,”希恩太太摇了摇手,“当然听说了,为这事儿差点儿取消了茶会。为这个劳拉大闹着要把茶会取消了。” “妈妈,别说了!”劳拉听到母亲提起她做过的事,感到难堪了。 “毕竟这件事很倒霉,”希恩先生说,“那个人还有亲人呢,据说他留下了老婆和五个小孩,就在对面的斜坡下面祝”大家都不作声了,气氛很尴尬。希恩太太一时无话可说,只好摆弄手里的杯子。也真是的,说话太不谨慎了。 她抬起头,看见桌子上还有许多吃剩的蛋糕、点心和三明治,不吃掉都会变质的,于是心里有了主意。 “我有个建议”,她说,“我们把这些吃的东西装好,给那个可怜的女人送去。这些东西足够她和她的孩子好好地吃一顿。就这么做,你们说好吗?而且这些东西还可以用来招待那些来吊唁的邻居们。劳拉!” 她高兴地要跳起来,“到贮藏室把那个最大的篮子拿来。” “不过,妈妈,我们这样做恐怕不太合适吧?”劳拉说。 这次她又有了不同的意见,真是奇怪。她想,那个女人会愿意接受这些吃剩的东西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到底怎么回事?就在两个小时以前你还闹着取消茶会,现在却又……”好吧,就这样吧!劳拉赶紧把篮子拿来。母亲把东西都塞到篮子里,装得满满的。 “你给她送过去吧,”她说,“就这样去,不必换衣服了。等一下,这些美人蕉你也送去吧,她这样的人很喜欢这些的。” “小心一点,花茎会把你裙子的花边弄脏。”一向都很实际的琼斯说。 多亏琼斯及时提醒。“那你就只带着篮子吧,等一下,劳拉!”希恩太太跟着出来了,“你记住不要……”“什么?” 希恩太太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让她知道更好,“没事了,快去吧!” 劳拉顺手把大门带上了,这时候天色已经发暗了。一条很大的狗像影子一样从劳拉身边跑过去。街上有些发白,斜坡下面那些小房子被阴影笼罩了。在一个喧闹的下午过后,傍晚变得一片寂静。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去的地方;是一个死人的家里。她有些发愣,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她感到自己脑子里只有那些欢声笑语,亲吻,花草的芬芳;还有酒杯相碰的声音,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东西。真是奇怪!当她抬起来看着渐浓的暮色,心里惟一的想法就是:“今天的茶会太成功了!” 她横穿过街道后,走进了狭窄的小巷。她看见戴着男式帽子,披着围巾的女人急匆匆地经过。孩子们在小巷口那里玩耍,男人则无聊地站在栅栏旁。低低的说话声从破旧的房子里传出来,幽暗的灯光从窗子里透出,窗上晃动的人影像螃蟹一样。劳拉低着头加快了脚步。她的装饰着花边的裙子实在太显眼了,真应该换一件衣服再来,头上那顶有丝绒带子的大帽子也真是引人注意,实在不该戴来!他们是不是都在盯着她看?一定是在看她,早知道就不来了,真的不应该来。现在能不能回去呢? 算了,既然已经来了,就是这里。到了,没错,房子外面有一大群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她握着拐杖,望着面前的人群。劳拉走到近前的时候,说话马上停止了,人群散开了。看起来就像他们都知道她要来,就像他们一直在等她一样。 劳拉甩了一下自己帽子上的丝绒带,她感到异常紧张,对旁边站着的一个女人说:“这里是斯各特太太家吗?”那个女人很古怪地笑笑,回答说:“是的,小姐。” 真希望马上离开这儿!她走过去敲了敲门,不由自主地把心里的念头说了出来,“上帝保佑!”她想避开这些人的注视,但愿自己穿的是别的什么衣服,或者披着这些女人披的围巾。她已经想好了,把篮子交给那个女人以后,转身就走,空篮子也不要了。 这时门开了,一个穿着丧服的小个女人出现在门口。 劳拉问:“是斯各特太太吗?”女人说:“请进,小姐。”随即就关上了门,劳拉就站在门廊里了。 “噢,不,”劳拉说,“我不是想进来。我是来送东西的。我母亲让我……”门廊里光线昏暗,那个小个女人好像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请走这边,小姐。”她说话的语气让人很不舒服,劳拉跟在她后面。 她们走到了一间厨房里,这里非常简陋,点着一盏冒烟的灯,火炉旁边坐着一个女人。 “埃米!”带路的小个女人说,“埃米,有一位小姐来了。”她回头似乎意味深长地对劳拉说:“我是她的妹妹,小姐,她礼数不周,你不会见怪吧?” “哦,当然不会!”劳拉说,“您就不用打扰她了。我只是想……”还没说完,火炉旁坐着的女人转过身来,她的面孔很可怕,包括眼睛和嘴,整个都浮肿了,她似乎不明白劳拉是谁,是来做什么的?她不明白这样一个提着篮子的陌生人为什么会站在这儿?她的眉头皱了皱。 “那好吧,”小个女人说,“我代你谢谢这位小姐。” 她接着说:“你不会怪她吧?”她那同样浮肿的脸上露出牵强的笑容。 劳拉只盼望尽快离开这里。她又走到走廊里。推开门就向前走,没想到走进了卧室,尸体就放在这里。 “你想看一看死人,是吗?”小个女人从劳拉身边走到床前,“不要怕,小姐,”她的语气夹着狭猾而又蠢笨的复杂成分。她把盖在尸体上的布拉下来,“没什么好看的,就像照片一样。小姐,你过来呀。” 劳拉走了过来。 一个年轻的男人躺在床上,就像沉睡一样,实际上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们,他睡得多么平静,多么安详!不要叫醒他,让他睡吧。他的头沉沉地陷在枕头里,眼睛安静地闭着,这双闭着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他完全进人了另一个世界。那些茶会,篮子,装饰着花边的裙子,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所有的一切都和他永别了。他是那么不可思议。在希恩家里,有欢声笑语和音乐。在这条小巷里。竟然有这样的一个人,这个沉睡的人在说,我很快乐,真快乐,所有的都非常好。本来就是这样的,我别无所求了。 但是,眼泪总是忍不住要流。她是不能一言不发就走开的,于是她大声地哭了一声,像一个小孩子。 “请原谅我这顶帽子。”她说。 她没有等小个女人给她带路,自己摸索到门,走出去了。她走到路上,从那些黑影旁边走过去。走到小巷口的时候她看到了劳瑞。 劳瑞从阴影里走过来,说:“是你吗,劳拉?” “是的,是我。” “你没事吧?妈妈很着急。” “我没事。哦,劳瑞,我的哥哥!”她一下抓住他的手臂,紧紧地靠住他。 “你,你难道哭了吗?”劳瑞问她。 劳拉摇了摇头,但她的确哭了。 劳瑞搂住她的肩,“别哭,”他说话的声音是那样亲切柔和,“害怕吗?” “不,”劳拉抽泣着说,“我很好。但是,哥哥……”她抬头看着劳瑞,“你说,人生是不是,”她又说,“人生是不是—”可是,她又说不出来了。这不要紧,劳瑞是明白的。 “是这样的,我的妹妹。”劳瑞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