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8日,《一代宗师》的3D版在内地上映,一个远去的武林重新回归。在影片的上半部分,宫宝森携一众武林头面人物,南下佛山,在金楼举行了一场隐退仪式,主人公叶问也从此接过了宫宝森的旗帜,踏上“一代宗师”之路。这其中的核心,就是宫宝森念念不忘的“南拳北传”。
有意思的是,在第33届香港金像奖上,《一代宗师》一举夺下12个奖项,导演王家卫也寄语香港电影人:香港电影‘何止北传’。那么,影片中的“南拳北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宫宝森为何要南下,还执意与南方拳师比武?理解什么是“南拳北传”,成为了解密《一代宗师》最重要的一把钥匙。
宫宝森和李任潮促成“北拳南传”
宫宝森的政治宣言
在金楼上,面对南北武林众多高手,宫宝森总结了自己的一生,自诩做成了三件事:(一)合并了形意门和八卦门;(二)接了大师兄的班,主事中华武士会,并大大促进了中华武士会的影响(吸引十几个门派加入);(三)促成了北方拳师南下传艺(宫宝森详细说明了“北拳南传”的过程:“民十八年,两广国术馆成立,五虎下江南就是我和李任潮先生在这座金楼谈定的”)。
接着,宫宝森话锋一转,谈到了自己的“老”、隐退,以及武术传承的问题——新人要出头。他向南方的拳师们引荐了自己的大徒弟马三,接着,他说了另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南拳北传”。原话是“本来,我还想办最后一件事,就是把南拳北传。可惜我没有时间了。”在这之后,他又说起了“新人”的问题——“在这里的隐退仪式上,跟我搭手的,我想是位南方的拳手。当然得大家认可才行啊,挑一个吧。”
宫宝森的话信息量极大。他谈一生“三件事”有先后顺序,从门派,到团体(中华武士会是民间抗日、暗杀组织),再到整个武林。这三件事,一件比一件重要,也一件比一件困难。谈到其中最为烦难的“北拳南传”,宫宝森说了几个词:两广国术馆、五虎下江南、李任潮先生。
“南拳北传”是宫宝森的一大遗憾
“北拳南传”与“五虎下江南”
李任潮先生,就是后来创立了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现为内地八个民主党派之首)、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的李济深。李济深是辛亥元老,也是蒋介石的死对头,他多次反蒋,也多次被蒋“开除党籍”。在政治生涯最辉煌的时刻,李济深曾任黄埔军校副校长、广东省主席,是真正的一方诸侯,实权人物。宫宝森口中的“两广国术馆”,就是李济深在1929年春,在广州促成的。
两广国术馆成立的地点,是广州的东较场,这也是1926年国民革命军北伐誓师之地。因此,两广国术馆自然承载了国民强身健体,以期“革命”之意。两广国术馆成立之时,盛况空前,担任馆长的却是一位北方拳师,此人名为万籁声。万籁声是湖北人,考上了燕京大学,一身武艺就是在北京的8年时间学的。他拜了很多师父,其中最重要的身份,是自然门的唯一传人。万籁声活了89岁,不但张大春的《城邦暴力团》里有他的名字,在1980年代他还受到过国家主要领导人的接见。1928年,南京举办了一次国术考试,万籁声从北京南下,在这次考试中一举成名。由此,名声大震的万籁声被李济深邀请,南下广州,当上了两广国术馆的馆长,时年25岁。
既然开馆,自然要传艺。万籁声,加上傅振嵩、顾汝章、王少周、耿德海四位拳师,构成了所谓“五虎下江南”,这也是北方拳师南下传艺最重要的五个人。万籁声作为一个北方拳师,却主持两广国术馆,当然引起了广东本省高手的不满。李济深传下话来,有不服气的,可以找万籁声比武,谁赢谁就当馆长。可惜,两广高手们无不落败。到了1929年3月,李济深被蒋介石软禁在南京,两广国术馆没了后台,也随即解散,北方拳师纷纷离开广东。两广国术馆虽仅维持了两个多月,但“北拳南传”却意义重大,从此埋下了南北武林交流的种子。
以上是史实,可以看到,“北拳南传”是在政治人物(实为军事强人)的强力介入,北方拳师的全力配合,在特定时期出现的特殊产物。它极为难得,因此在影片中,宫宝森将视其为一生中最重要的成就。可以想见,1929年宫宝森与李济深在金楼“谈定”的内容是,李济深利用政治、经济资源,设立两广国术馆,宫宝森则凭借自身威望,力促北方拳师南下传艺。
“北拳南传”是官方、民间两股力量的一次合作,缺一不可,其初衷显然是民族性的,即培养武学人才,挽救衰败的中国。但官方、民间也有各自私心:就李济深而言,可借北方武学强健民众体魄,增强地方实力;而在宫宝森等人看来,也可以加速武林融合,一统江湖,将武道发扬光大。于是一时间,民族大义战胜了传统武林门户之见,江湖草莽仿佛可以登堂入室,为国效力,可惜“北拳南传”只是昙花一现。
北方拳师万籁声
与南方拳师“搭手”
总结完自己的一生,宫宝森说到了正题,也就是接班人问题。这段讲话分为三部分:(1)引荐接班的马三;(2)希望南拳北传,但没做成;(3)搭手的是南方拳师。这段话环环相扣,密得水泼不进:大徒弟马三接他的班,自然是无人质疑,但剩下的两部分却充满了不确定,这也显示出了宫宝森的真实意图。
“南拳北传”是宫宝森想做的最后一件事,但没有做成,宫宝森的评价是“可惜我没有时间了”。但这只是当着南方拳师们的一种委婉说辞。宫宝森是北方武林的领袖,武功高强,地位尊崇,但自1929年到1936年七年时间,面对“南拳北传”这一宏大目标,却束手无策,因为客观、主观条件都不具备。宫宝森不再有李济深这种实力人物的支持,而南方武林也“死守规矩”,沉浸在门户分野中,无视时代的前进。于是,“南拳北传”成了宫宝森的一大遗憾。
紧接着,宫宝森点明了,要跟南方拳师“搭手”。搭手是武林的传统礼仪,是指武师之间伸出胳膊,小臂搭在一起,比试武艺。在东北,宫宝森让自己的接班人马三搭手,无疑是提携晚辈,提升马三的江湖地位;但在金楼,宫宝森的话中,“搭手”绝没有“传承武学”、“提携后辈”的意思,就是单纯的比武。
先说“南拳北传”,紧接着又说要“搭手”,宫宝森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既然“南拳北传”没成功,那么南北拳师就来一场比武吧。说到搭手,宫宝森轻描淡写,自信满满,还透着对南方拳师的轻蔑:“挑一个吧。”
宫宝森的真正的意图是“搭手”
宫宝森的真实意图
宫宝森作为北方的武林领袖,千里迢迢到南方办一个隐退仪式,本来就显得唐突。他自己的话说得冠冕堂皇,他是“蒙精武会的邀请,在这儿再办一次,是想给南方的老哥们儿、老同志作个告别。”但实际上,“告别”只是表面文章,他真正的意图是“搭手”。
退隐仪式,宣布退出江湖,本与“搭手”无关。在金楼之上,宫宝森带着一丝轻蔑,提出搭手,让南方拳师们一时措手不及。宫宝森偏要跟南方拳师比武,还是为了他念念不忘的“南拳北传”。在宫宝森心中,“南拳北传”是1929年“北拳南传”辉煌的延续,是中国武林在外敌入侵、军阀内战的中国,以及热兵器时代(现代)的一条出路。于是,他在提出比武邀请前,再一次提到了“南拳北传”。
也许在宫宝森内心之中,早已对南方拳师心灰意冷。他携一众弟子、友人南下,绝非温情脉脉的“告别”,而是暗藏杀机的比武。既然南方拳师不愿“北传”,那么宫宝森就要凭自身武力,压倒南方拳师,强力促成“南拳北传”。通过比武征服南方武林,定下盟约,实现南北武林融合,甚至使南方门派加入中华武士会(在真实的历史中,中华武士会已于1928年并入南京中央国术馆),这才是宫宝森的真实意图。宫宝森虽系草莽,却有强烈的民族信念,在《一代宗师》被删去的部分中,他还自述了1911年首次南下佛山,给革命党送去炸弹的事,正是这颗炸弹,炸死了广州将军凤山,民国就此建立。借“南拳北传”统一武林,以武兴国,以武救国,才是宫宝森的最终目标。
这是武林旧传统对现代文明的最后一搏,既是时代所迫,又带着宫宝森强烈的个人情感。可惜,宫宝森的理想终是空幻。此时是1936年,东北早已沦陷,日军即将全面侵华,在大时代的碾压下,一介武人又能有什么作为?
马三输给了叶问,且输的一败涂地
含恨出走的马三
马三是宫宝森的大徒弟,也是宫宝森江湖地位的继承人,前途无量。马三并未领会到师父的意图,年轻气盛的他选择了更激进的方式,私自行动,充当宫宝森比武计划的代言人。在轻松打倒多名拳师之后,马三说道,“入庙拜佛,得先进山门,要见真佛,得先过我马三。”
在《一代宗师》海外版中,马三说这话之前,还加了一句“回去告诉姓叶的”,明确向叶问宣战。而在正式版本中,删掉了这句话,于是马三等于向整个广东武林宣战。在他的话中,宫宝森是“佛”,南方拳师想获得“拜佛”的资格,就要先打败马三。这句话极为自负,在他眼中,南方拳师中,没有人有与老爷子搭手的资格。
马三大大地低估了叶问。影片中没有明写,但马三既然已经立了规矩,那他与叶问肯定有一场比武,而且马三是惨败,一败涂地。这一战,叶问赢得非常轻松,甚至不值得作者书写。
“入庙拜佛”一言,显示出了马三政治上的不成熟。一是树敌太多,得罪了整个广东武林;二是将自己置于非常危险的境地,必然遭到广东武林的群起而攻。而马三输给叶问,一来使宫宝森、北方武林十分丢面子,二则让宫宝森“南拳北传”的计划受挫,坏了大事;第三,也让他失去了宫宝森接班人的资格,因为他在政治上、武功上,都不配做接班人。
事后,宫宝森对马三的评语是“你的刀太锐,我藏不住你”,这是十分中肯的。他对马三的惩罚虽然严厉,但也透着些许温情。宫宝森没有剥夺马三接班人的地位,只是让他“十年之后再成名”。输给叶问,马三不但丢脸,还面临着南方拳师的报复,因此宫宝森让他马上离开佛山。
刚刚接了老爷子的班,马三在佛山就弄了个灰头土脸,只得含恨离开。可惜他没有耐心,等不了十年。马三投靠了日本人,杀死了恩师,最终死在了宫若梅的手里。
南方拳师
两广事变
宫若梅的出场,伴随着广播里的新闻报道,两广事变爆发了。“……名为抗日救国,实则是保持联省自治,中央军两个军占领衡阳,局势一触即发。”
这段突兀的广播,跳出了武林内部的争端,交待了更大的时空背景。1936年5月,国民党大佬胡汉民在广州去世,举国哀悼。胡汉民的去世,打破了广东省半独立的政治均势,南京方面借机欲改组广东省政府。“南天王”陈济棠自然不愿束手,于是联合了广西的李宗仁、白崇禧,联合出兵,北上反蒋,史称六一事变,或“两广事变”。借抗日之名,发动内战,是当时中央、地方的囚徒困境,但陈济棠方面在政治、军事上都不占优势,很快被分化瓦解。陈济棠出逃香港,“两广事变”就此平息。
《一代宗师》明写两广事变,实则以之为宫宝森南下,南北武林对峙互文。伴随着广播声,雨夜中的南方拳师们驱赶路人、封武馆街,如临大敌。“局势一触即发”,不仅指中央军与两广联军,也在讲南北武林的紧张对峙。在南方拳师们看来,自身的命运之于宫宝森,就如同广东之于中央。面对猛龙过江的宫宝森,南方武林又能有什么选择呢?
南北对峙
输赢都不好看
宫宝森在金楼上提出“搭手”,吃惊的不只是南方拳师,在他自己的阵营里,也产生了极大的阻力。几乎所有人都持不同意见。一是跟随宫宝森来到佛山的同门师兄弟,他对宫若梅说,“输赢都不好看。赢了又怎么着?让人说以大欺小,差着辈分呢。”而宫宝森的师兄弟、朋友们,用宫若梅的话说,也“都不赞成这场比武”。
“输赢都不好看”,无疑是正确的评价。宫宝森一生没有败绩,隐退仪式上的最后一战,无疑是赌上了一生的名声,因此输不得,输不起。出于对面子的维护,随从们让宫家二小姐“千万得拦下”父亲,自然是理性选择。然而,宫宝森那些只图“好看”,只顾“面子”的同门、朋友,自然不能理解宫宝森的意志和决心。
被迫出战的叶问
宫宝森在金楼上的宣言,以及徒弟马三的高调挑衅,让南方高手们既愤怒,又畏惧。马三用形意拳轻描淡写地打败了众多拳师,南方武林的一位高手“寿哥”自知不敌,拦住了其他人。徒弟都这么厉害,更何况宫宝森。于是,南方拳师们来向叶问求援,要他出战。
求援的场面非常荒诞。叶问反问,“我有什么资格代表广东武林?”他说的自然是事实,讲门派、论辈分,叶问都排不上号。但寿哥的话更奇怪:“这件事关乎两广国术界的面子,我们广东人,虽说平时爱打个小算盘。真要动手,谁也没怕过!今天人家上门来叫板。我们不能装孙子,你们说是不是啊?就是你了!”
寿哥的话表明,南方武林已经被宫宝森、马三逼到了死角,再无退路。南方拳师们对宫宝森的意思领会得非常清楚,此事是北方拳师“上门来叫板”,关乎“面子”,所以“不能装孙子”。所谓“装孙子”这一粗鄙之语,不是说输掉比武,而是指宫宝森宣战,南方无人应战,甚至连马三都打不过。假如真成了“孙子”,那么南方众多门派非但再也抬不起头,而且要被宫宝森代表的北方武林收编、统一,涉及重大利益。但见识了马三的形意拳,寿哥等一众掌门、馆主都惊慌失措,为了自保不愿出手,转而要叶问出战。
于是,叶问成了南方武林的“弃子”,被抛了出去。咏春是闭门拳,小小门派,武功只有三板斧。再加上叶问武功高强,赢了固然是广东武林的胜利,但输了,却是他个人的失败,无关两广武林的大局。于是,南方拳师上门求助于叶问,打着“面子”的旗号,理直气壮地逼迫叶问去跟宫宝森比武。能耐还在其次,南方拳师们的格局,并不高明。
叶问自然没资格“代表广东武林”,但在“民意”的裹挟下,他只好应战。他打败了马三,踏上了这座金楼,“入庙拜佛”。
《一代宗师》3D版剪掉了丁连山熬羹这一段
丁连山、蛇羹和火炉
丁连山在佛山金楼的后厨中隐居数十年,烹调他的蛇羹。此人的生平,张大春在《丁连山生死流亡》一文中有详细交代。简单说来,是丁连山杀了一个日本疯子,“堕入鬼道”,自此亡命天涯。对于八卦门而言,宫宝森是面子,丁连山是里子。而在宫宝森看来,自己亏欠丁连山太多,于是想将丁连山接回东北,侍奉终老。
“太阳旗下,能容下我这只鬼?”丁连山回答。
数十年后,宫宝森与丁连山重逢,却发现丁连山再也不复昔日任侠豪迈。漫长的岁月使丁连山变成了鬼,只留下昔日的点点余烬,却也给了他超人的智慧。这次重逢,丁连山点醒了宫宝森,帮他完成了“始终”。
“东北那么大,都容不下你了。非要来佛山?”丁连山说。他自然知道金楼的事,也理解了宫宝森这样做的意图,但他很不以为然。他尝了一口蛇羹,说“还不是时候”。这一语双关,一是指自己回东北的时机不到,也在说宫宝森的强势做法不合时宜。
丁连山借厨房里的蛇羹,讲起了“火候”,强调做人也是一样,并要求宫宝森放弃比武,“回去”。蛇羹当然是指宫宝森的人生理想,在丁连山看来,宫宝森是把握不住“火候”的。宫宝森则坚持己见。他借炉子里的火,比喻时势(武林大势),而将自己看作是一根柴。不管现在“火候”如何,他都要把柴添进去,让火更旺一些,加速蛇羹的成熟。
丁连山接下来的话更加直白。“暗事好做,明事难成。我们都老了,你一辈子的名声不容易。跟晚辈抡拳头、挥胳膊的事就别干了。勉强了,味道就坏了。”在这里,“暗事”是指丁连山自己,做里子杀人;“明事”是指宫宝森促成“南拳北传”,统一武林的愿望。他不仅直言其“难成”,更指出了宫宝森一生的名声在金楼上断送掉的危险。在宫宝森眼中,金楼比武是要教训南方武林,在丁连山看来,却只是“跟晚辈抡拳头、挥胳膊”,形同儿戏,非但不符合宫宝森一代宗师的身份,更是“勉强”之举。
“勉强”一语打中了宫宝森。他如何不知与晚辈比武,促成“南拳北传”是“勉强”之举呢。但之前在金楼的宣言,以及马三的莽撞,已让他无处可退。用蛇羹、炉子比喻“南拳北传”和时势,其精妙之处在于,一切都勉强不得,不然“味道就坏了”。与丁连山的意外会面,是宫宝森晚年的大幸事,他放弃了比武,才得以保全自己的名声。张大春的《丁连山生死流亡》中写得明白:“宫宝森幸而听取了丁连山的一番话,并未强人所难地鸠合在地各武术名家誓师护国,否则,他也必然是要堕入鬼道的。”
宫宝森最后回答丁连山,自己不是想做英雄,是想“造时势”,并强调“这炉子里需要这根新柴”。这是宫宝森的自我表白,也是对自己霸道行为的解释:比起造时势、完成理想,名声并不算什么。但丁连山“不能勉强”的忠告,已经引起了宫宝森的反思,他给南方武林留有余地,这才有了宫宝森与叶问“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宗师传承的佳话。
在《一代宗师》3D版本中,丁连山熬蛇羹这一段被剪掉,但影片结尾出了一个大彩蛋,在这个大彩蛋中,丁连山出现,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宫若梅
“不识抬举”的叶问
宫宝森从丁连山的厨房中回来,见到了刚赶到佛山的女儿。宫若梅向父亲抱怨,“让他搭手多大的面子,姓叶的不识抬举,咱们可不能坏了规矩。”所谓“规矩”,自然是指武林中的辈分、尊卑;但说叶问“不识抬举”,却有些莫名其妙。叶问究竟有什么言行,令宫若梅一到佛山,就下此评语?
“金楼之会”的时间跨度很模糊,可能只是一夜,或是一到两天。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些事情,影片没有明写,但可以推测出来。一是叶问打败了马三;第二,就是叶问的“不识抬举”了。
获得与宫宝森搭手的资格,这不是“抬举”,也没有“多大的面子”,这是叶问自己打出来的。再者,叶问系广东武林推选,与北方拳师无关。叶问的不识抬举,还是与“南拳北传”有关。
推测的情形大致如下:当叶问打败马三,确定为“搭手”人选后,宫宝森对其晓以大义,希望叶问能号召两广武林,与他联手,促成“南拳北传”。而宫宝森一方提出的筹码,则是类似在北方给马三的“搭手”,甚或在中华武士会中许以高位。而“南拳北传”的提议,被叶问拒绝了,这让北方阵营颇感尴尬。
这个推测有两个根据,(一)南北武林的对立,以及宫宝森整合南方武林的意愿,导致其需要叶问这样一个代理人。而宫宝森在看过叶问雨夜打斗之后(这一段在国内版本中被删掉,海外版中保留),确实涌起了爱才之心。(二)叶问在掰开宫宝森的饼后,所讲的“真管用的话,南拳又何止北传”。这一回应,说明他是了解宫宝森“南拳北传”的诉求的。
宫宝森想把叶问当作另一个马三,让他“接班”。在北方阵营看来,这是释放善意,必然是天大的面子。但叶问并不领情。究其原因,一是叶问不想代表广东武林,向其承诺什么,二是叶问的性格气质使然。在《一代宗师》的世界里,叶问似乎比所有人都看得远,看得深入。他不愿南拳北传,并非是像其他南方拳师那样,固守门户之见,在他看来,门派、江湖都不重要。叶问说,功夫就两个字,一横一竖。
金楼之会
宫宝森的态度转变
宫若梅对素未谋面的叶问表现出深深的敌意。听了女儿的话,宫宝森反而为叶问辩护起来。他说,“老人死守着规矩,新人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啊。叶问是块好材料,就看这次他能不能出头。”
师哥丁连山的话,使宫宝森重新思考南下的意义。当自己不再“勉强”后,宫宝森变得豁达开朗。他不要求叶问讲“规矩”,自己还要打破规矩,甚至希望叶问“出头”。宫若梅从小看父亲与人比武,二十岁出头的她,只有好胜之心,以及武学正统的优越感。“姓叶的凭什么出头?”宫若梅说。宫宝森一下子变了脸,批评女儿,也顺带批评马三“没有容人之心”,并教育女儿“要往远看,过了山,眼界就开阔了。”宫宝森说这话时,看到的不是当下南北武林的对立,艰难的国运,而是存在于未来的无数可能性。这才是宫宝森一代宗师的真正气派。
金楼比武之后,宫若梅这样评价父亲,“一天一地的豪杰”。
宫若梅跟随宫宝森,踏入金楼,也遇见了她一生中念念不忘的男人。宫宝森即将迎来最后一战,不禁感慨万分。人们“有的成了面子,有的成了里子,都是时势使然。”宫宝森感叹丁连山的鬼魅人生,也开始感叹自己。他对女儿说,“这次让你下来,是想求个始终,让你看看,爹是怎么退下来的。”此时,宫宝森面对的,是南方拳师们的敌意和怒气,以及自己阵营内部的不满和担忧;南拳北传的“火候”难以把握,一辈子的名声也岌岌可危,而且“输赢都不好看”。压力重重的宫宝森,该如何破局?
他似乎有种预感,他将输给叶问。尽管一时的胜负已经不那么重要,宫宝森直到最后一刻,仍自信绝不会输。因为有一句话,多年来始终在他心头萦绕,念念不忘。
高手指路
前辈指路
叶问也上了金楼。他出身显赫的老婆,已经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这是稳妥保全之举,免得叶问分心。“男人过了四十,要做有把握的事情”,但这种事,谁敢说有把握?金楼之上,共有三位高手给叶问指路,很有针对性,分别代表宫宝森的三种武功:八卦掌、形意拳,以及六十四手。
“指路”不只是武功招数,还有竞技心理。三姐介绍八卦掌,八卦手黑,要叶问“小心”;账房先生用的是形意拳,形意拳霸道,提醒叶问“别轻敌”;最后的勇哥则有些莫名其妙,六十四手是宫家的绝学,南方当然没有人会,勇哥打“杂家”,意在模拟六十四手的“千变万化”,一串炮仗之后,要叶问“追风赶月别留情”。
南方拳师调动了大量资源,帮叶问“出头”。挑战宫宝森之前,叶问能得到高手们的指点,还是得益于昔日的“北拳南传”。因此,指路虽然理所当然,却也有考试作弊之嫌。前辈们指路,在影片中还有另一个作用,即虚拟宫宝森与叶问的比武。但这场比武没有发生,宫宝森高坐在金楼之上,等待叶问的则是完全不同的考验。
掰饼
国有南北吗
宫宝森给叶问讲了一件25年前的旧事,这件事与他一生都有重大关联。中华武士会成立之初,南方的一个人,将他大师兄李存义的会长头衔生生夺去。此人名叫叶云表,“是位人杰”,他拿着一块饼,让李存义掰开。但毫无疑问,李存义掰不开这块饼,因为他遇到了一个无法回避,又无比尖锐的问题:“拳有南北,国有南北吗?”于是,沉默良久的李存义,将中华武士会的会长让给了叶云表。(这不是真实的历史。中华武士会是由叶云表、马凤图、李存义等共同创立的,叶云表的会长之职是众人推选的,他也不是佛山人。李存义曾传授形意拳给叶云表,李较其年长38岁,叶肯定不会让李“掰饼”。)
叶云表的逻辑无可辩驳。“拳有南北”是客观事实,但国家不能有南北分野,只能有一国,即中国。中华武士会创建于1911年,其后辛亥革命、南北对立,“国有南北”之问更具现实意义。以爱国自诩的武术家们,当然不可能承认“国有南北”,那么这饼又如何掰得开?在影片的叙事中,叶云表举起了民族国家的大旗,宫宝森的大师兄李存义只能从命。既然国无南北,那么北方武林辛苦创建的中华武士会,让一个佛山人当会长,又有何不可?李存义也许胸怀宽广,心服口服之后主动让贤,但宫宝森等年轻一辈的拳师,在一旁或许心存芥蒂。
从1911年到1936年,中国外有异族侵略,内有军阀混战,到了日军侵华战争的前夜,“拳有南北,国有南北吗”这一命题,更显出其巨大价值。后来,宫宝森接了李存义的班,主事中华武士会,“国无南北”更成了他的人生信条,驱动着他促成“北拳南传”,宣扬抗日救国,来佛山“造时势”。在他晚年隐退之际,他又拿出了这个问题,抛给了叶问。
传承
立于不败之地的宫宝森
“拳有南北,国有南北吗”之问,才是宫宝森真正的底牌。按宫宝森最初的计划,他是要打败“搭手”的拳师,以武力震慑广东武林之后,再向这些手下败将提问,从而统一南方武林,实现“南拳北传”。但宫宝森临时改变了态度,提出“不比武功,比想法”,直接“以前辈的话问一句”,让叶问掰开他手中的饼。
25年前,佛山人向北方拳师们提出的问题,宫宝森又原封不动送还给了佛山人。但在25年之后,南北形势已经调转。以宫宝森为首的北方拳师们强势南下,试图统一武林,南方阵营显得极为弱势。“北拳南传”已成,但“南拳北传”遥遥无期,像是南方拳师欠北方的;既然如此,还是让佛山人自己说说,国家是否有南北之别吧。宫宝森的话中满是正义,南方拳师们要认清“时势”。特别是在陈济棠出兵反蒋,“局势一触即发”的时候,该让佛山人表态了。
此刻,宫宝森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叶问陷入了当年李存义的困局。假如叶问妄称“国有南北”,那么他就丧失了作为中国人的合法性,被武林所不容;假如他坦承“国无南北”是政治正确,那么“南拳北传”、统一南北武林,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这对南方拳师们而言,是难以承受的代价。账房先生对叶问的处境做了个贴切的比喻:“太极杨露禅有‘鸟不飞’的绝技,麻雀在他的手里飞不起来,是因为无处借力。”
宫宝森将自己一生的信条,交给叶问评判,他是叶问面临的一座高山。可他没有想到,叶问给出了另外一种答案。宫宝森败了。
真管用的话
据王家卫导演介绍,掰饼之战中,叶问用了掌心向上的“慈悲的阳手”、掌心向下的“超度的阴手”,最后使用了咏春“听桥”,才把饼掰开。把饼掰开并不难,宫宝森甚至愿意叶问掰开这饼,好听听他说什么。但随后叶问的几句话,却让宫宝森既吃惊又佩服。叶问说道:“其实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勉强求全,等于固步自封。在你眼中,这块饼是一个武林。对我来讲,是一个世界。所谓大成若缺,有缺憾才能有进步。真管用的话,南拳又何止北传呢?”
这是一种全新的理念。叶问之于宫宝森,就像广义相对论之于牛顿力学。宫宝森提出了“国无南北”的范式,想要掰开这块饼,就必须要有更先进的范式取代之。叶问回避了“国有南北吗”这一问题,并用“世界”取代“国家”,这个逻辑自然也是成立的。在叶问看来,“国无南北”已经是次要的问题,“整个世界”才是他要去征服、面对的。而“勉强求全”一句,自然是指试图“南拳北传”、统一武林的想法,对于当时的中国武术界,这确是“固步自封”,因为单靠南拳北传,是无法实现宫宝森以武兴国的梦想的。于是,“国有南北吗”之问,就这样被消解掉了。
叶问说“在你眼中,这块饼是一个武林”,其实是很狡猾的。因为在宫宝森眼中,这块饼可不是武林,而是他一生所热爱、维护的国家(在海外版的英文字幕中,倒是明确说了是一个国家:To you, this cake is THE country. 感觉相当微妙)。但如果叶问承认饼是国家,那么他也就掰不开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接着,叶问用一个假设,说明了他的态度:“真管用的话”。假如武术、“南拳北传”,以及其背后的理念真的管用,那么它会自然发生,无需人为促成。“何止”这个反问句,才真的打中了宫宝森的软肋,让他不得不认输。宫宝森当然明白,在现代文明、洋枪洋炮面前,武术早就“不管用”了。从更高的层面看,武术的“不管用”,才是“南拳北传”迟迟没有成功的原因。“国有南北吗”之问,仍有其价值,但和叶问的话相比,这像是一个陈旧的问题。更重要的问题是,功夫还“管不管用”,管用的不是功夫,而是真正秉持功夫信念的人。宫宝森的问话是现在,叶问的回答是未来。于是叶问的“何止北传”完全盖过了宫宝森的“北传”。
“不比武功,比想法”,虽然宫宝森“没有输在武功上”,但想法显然比武功更重要。宫宝森的内心深处,当然也意识到,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到来,他是要退下来了。
武术虽已“不管用”,但武术背后的精神、信念依然成立。叶问后半生颠沛流离,蛰居香港,却成为一代宗师,凭的就是这股信念。他师父陈华顺说过,“一条腰带一口气”,叶问就凭这口气做人。
宫二选择留在了自己的时代
念念不忘
宫宝森输得太漂亮了。他的威望不但丝毫无损,还赢得了南北武林同袍们的共同尊敬。他的“南拳北传”虽然没有达成,功夫的信念却仍然留存。可惜随后风云突变,日军侵华,中国万里河山沦为焦土。宫宝森惨死于马三之手,宫若梅自称“天意”,为父报仇,只是昔日武林留给世间的最后一瞥。金楼之会,成了中国武林最后一件盛事,如梦如幻,早已烟消云散了无痕迹。
“凭一口气,点一盏灯。要知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灯就有人。”宫宝森说。“念念不忘”一语,是宫宝森对自己的总结,也是他留给叶问、留给武林最后的话。这绝非中华武士会会长的豪言壮语,而是一代宗师对同属旧时代、却必须面对新时代的晚辈的寄望。说这话时,宫宝森是满怀悲哀和坚持的。一个辉煌的时代就此落幕,满堂贴金的共和楼被日军占领,世界堕入了无边的黑暗。那么中国武人,要点起一盏灯,等待那些缺席的人。这是一次信念的传递,叶问就这样接过了宫宝森的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