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雪盟
尽管镜头所到之处黄土连绵、沙尘漫天,片中的日升月落、生老病死也从不曾离开西北农村一眼望不到边的那片土地,但看起来能抖落一地风沙的《隐入尘烟》却讲述了一个颇为诗意与浪漫的故事。抒情又克制,日常而精巧,农民马有铁和曹贵英从泥土中生长出的爱情故事,就这样以近乎神话和童话的方式开出鲜花。
如今通常所见的爱情故事,对准农民的并不多。想到乡村,颜值、金钱、时尚等元素遥不可及,爱情便也好似天然与之割席。而这一次,《隐入尘烟》不只将故事锚定原始的乡村大地和普通农民,还对准了更为底层和弱势的对象。
隆冬时节,农村的饭桌上,曹贵英被介绍给了马有铁。一个是身体残疾、患病、没有生育能力的老姑娘,一个是一贫如洗、沉默寡言的老光棍。还挑什么呢?在介绍人眼里,两人俱是残缺不全,也就理所当然是天作之合。两个不完整的人走到一起,包括最初的他们自己在内,并没有人指望这段姻缘能过出怎样的好。但马有铁和曹贵英却一锹一铲,在春种、夏长、秋收、冬藏的四季轮转里,把寡淡贫瘠的日复一日过出了滋味。结婚证上面无表情、躲闪抗拒的两个人,成了会相视一笑、互相用麦粒给对方种一朵小花的人——这个以搭伙过日子开始的故事,行至半程时竟就令人仿佛品出了几分先婚后爱的甜。
在导演李睿珺记录式的叙事风格之下,农村生活的日常劳作和生活图景徐徐展开。十个月的拍摄时间让影片写实、自然。麦子播种的时间、树发芽的时间、候鸟迁徙的时间、蝌蚪出现的时间……细节的真实赋予了影片浓重的生活质感,大量的本地村民演员同样构筑起了可信的生活经验,这是创作者对乡村的挚爱与眷恋,也是马有铁和曹贵英爱情神话的土壤。他们爱情的生发,如同庄稼的生长,静默无声地破土而出,开花结果。犁地、播种、磨麦子、用电灯照射孵化小鸡、采土方盖房子……影片中呈现的劳作场景,密密匝匝尽可能还原着乡村日常,而马有铁和曹贵英的情愫,就长在这些日常的缝隙里。
影片中,有两处对灯光的运用动人。一次是马有铁进城帮侄子拉家具,路途不近,天黑仍迟迟未归,曹贵英抱着灯到村口等候。四下里一片黑黢黢,那束光先是在路上摇来摇去,直至终于固定了下来——她看到了马有铁的身影,为他点亮回家的路。她执意让他喝上一口热水,玻璃杯里的水冷了三次热了三次;他为她带回了一件长大衣,穿在身上再不会让旁人看到她尿失禁的窘况。那一刻,他们怀揣的两股温热交汇在一起。
另一处高光时刻是马有铁和曹贵英用纸箱做小鸡的孵化箱。透过纸箱上不规则的孔,灯光洒在墙壁和他们二人身上,纸箱摇晃起来,灯光也闪烁跃动。抱着箱子,幸福和喜悦挂在眼角眉梢。
与之相似的,还有雨夜抢救盖房的土坯后曹贵英用草秆编织的小毛驴、房顶玻璃瓶传出的雨哨声、收获后马有铁送给曹贵英的新鲜麦芽……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的缝隙都成为光照进来的地方,曾经身无长物的境况渐渐改变,房子盖了起来,猪和鸡也养了起来,小家的生活如同桃花源般平静安详。
与此相对的,则是时代浪潮下并不十分美好的乡村。一方面是空心化的加剧。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无人居住的老房子纷纷被推倒,屋主只是为了那15000元的补贴款才愿意回村看上一眼,却拒绝再在炕上坐一坐、喝一口水,而居无定所的马有铁和曹贵英,只能一次次搬家,直到盖起自己的房子。另一方面,乡村固有的社会格局和诸多弊端纹丝不动。村民们对马有铁和曹贵英并不友好,他们是边缘人、是最底层,是随意驱使的对象、流言蜚语的主角。
纵观全片,《隐入尘烟》所呈现的始终是一种被剥夺。这份被剥夺,围绕马有铁层层展开。三哥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婚宴酒席不请他参加,只打包送来剩下的餐食;村里的富人张永福生病,因为马有铁是村里唯一有熊猫血的人,便不顾他的意愿,让他屡次到城里献血;农作物收购商压价,居住的房屋眼睁睁看着一次次土崩瓦解……
被风刮来刮去,麦子能说个啥?被飞过的麻雀啄食,麦子能说个啥?被自家驴啃了,麦子能说个啥?被夏天的镰刀割去,麦子能说个啥?这段有铁讲述的疯子呓语,正是他自己的真实写照。他无能为力、无所依靠,只能靠双手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不断耕作,但总也走不出被剥夺、被损耗的苦难循环。
更进一步,马有铁的境遇,也是乡村的境况。故乡终究成为异乡,要么费力追赶时代的脚步,要么被无情地抛诸身后,改头换面的另一面是瓦解与崩溃,但它也只能接受不曾征询许可便被吸血的命运,与马有铁一样束手无策。
当曹贵英遽然离世,他也不可能再无知无觉地回到当初。影片尾声,清早太阳初升,村庄笼罩在一片晨光中,但太阳不是马有铁们的,他以及与他一样的人,早已一无所有,甚至永久睡去也不能够。
马有铁和曹贵英生活的世界自然不是田园牧歌的乡村,大环境粗粝冰冷,卷着沙尘肆虐的狂风,但他们爱情的园地却俨然一个乌托邦式的存在。由此,大环境的烈度与小环境的温室形成鲜明反差,彼此势均力敌般构成影片的两端,底层弱势失语的状态,似乎从不曾侵袭他们共筑的屋檐。就影片而言,想要打通从乡村爱情故事到乡村残酷物语的通路,仅靠意外和死亡的降临显然并不足够。种种议题在爱情故事的外围蜻蜓点水、频频打转,少了有机充足的勾连,故事便只是故事,符号也只是符号,故事与现实两相角力,便不免失去了焦点。而浪漫化的叙事固然美好,却也难免忽视了表象背后的结构性困境,一些设计过于精巧的段落,也多少消解了现实的沉重。
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可以从影片中捕捉到创作者对乡土中国理想的期许,也可以将种种美好视为创作者的善良和悲悯。就如电影的海报一般,它让人们发现漫漫黄沙也有五彩斑斓,那些常常被忽略的人、事、物,终于走出烟尘被看见。(曹雪盟)
来源: 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