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源自2022年11月9日 直播“对话易中天”)
俞敏洪:各位朋友大家好,《曹操》是易老师最新的长篇小说,一共有三本,昨天易老师带着《曹操》来东方甄选做了首发直播。在昨天的直播里,易老师聊了很多曹操的故事,今天我和他相约聊一聊他的成长历程、生活经历以及学术兴趣,虽然我们现在都是老头,但我们也年轻过,有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的奋斗历程。
易中天:对啊,谁都有过尿床的时候。
俞敏洪:我记得很清楚,尿床给我带来的尴尬,都不敢让父母知道。
易中天:每个人都会有尴尬、狼狈、不愿意让人家知道,甚至不愿意让自己父母知道的事情,每个人都有。我想请教俞老师,您有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父母、也不能告诉老师,但可以告诉某些人的,那些最隐秘的东西,不光是小时候,包括长大以后?
俞敏洪:长大以后就是青春期的那些事情,您肯定不会告诉老师,不会告诉父母,但是您会告诉自己的小伙伴、狐朋狗友,比如您高中的时候喜欢上某个女孩,还会撞车,因为某个男孩也喜欢她,从此他就处处和你作对,这样的事情也有。
易中天:这个事情我倒是没有遇到过,我特别傻,高中毕业以后很多年,我发现高中同学有结婚的,他们读高中的时候就好上了,我浑然不知。最可笑的是,我高中毕业以后就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参加工作,在新疆生活建设兵团农八师150团当一个军垦战士,就是农业工人,这是1965年。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我就投身于文化大革命了。又几年过去,突然发现旁边的成双成对,我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呢?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伟大革命还没结束,你们就谈起恋爱了?匈奴不灭,何以家为?
俞敏洪:您属于后知后觉。
俞敏洪:易老师,您出生在长沙,在长沙待到了6岁是吧?
易中天:我出生在长沙湘雅医院。
俞敏洪:湘雅医院最初好像是教会办的?
易中天:好像是。作为在湘雅医院出生的孩子,我并不知道,但我小时候生病也在湘雅医院住过院,我清楚记得床上有按键,有什么情况可以按铃,护士就来了。我生病的时候大概3岁,也就是1950年,那时候就相当高级了。
俞敏洪:您6岁离开长沙的时候,对长沙还有什么记忆?
易中天: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长沙的牛肉粉好吃,我觉得吃粉就要在长沙吃牛肉粉,它有很多浇头,有猪肝粉、腰花粉,但我只吃牛肉粉,我认为粉就要吃牛肉的。
俞敏洪:到长沙吃粉,再往南到贵州、云南也都吃粉,到了湖北就吃面了,湖北跟湖南是有典型的文化特征的不同,还是说一样?
易中天:湖北也有粉,也有牛肉粉,而且湖北的牛肉粉也是我爱吃的宽粉,湖北的牛肉粉就是宽粉,长沙的牛肉粉您得给老板说要哪种粉。
长沙和武汉或者湖南和湖北的文化性格差异,我觉得主要是湖南人爱笑,湖北人爱哭。您看湖北楚剧最有名的剧目叫《哭祖庙》,楚剧就是带有哭腔的,可能继承当年屈原的那个感觉。但长沙人很欢乐,长沙有个很奇怪的现象,办丧事不奏哀乐,放的是流行歌曲。
俞敏洪:现在还是?
易中天:现在我不知道了,很多年前是这样,办丧事他放《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长沙的夜生活极其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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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今天的长沙,夜生活还是比武汉要丰富。您6岁在长沙,6岁以后到武汉,在武汉一直到中学毕业后再到新疆。你觉得湖南人和湖北人的性格有些什么差异?
易中天:湖南有个说法是“霸蛮”,霸气的“霸”,野蛮的“蛮”。长沙人有两句话“霸得蛮,耐得烦”,就是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就是硬要做,最后把这事情做成。
俞敏洪:湖北人的个性是什么呢?武汉属于三江通衢、八方来客的码头文化?
易中天:武汉人很直,带有码头文化的感觉。武汉人有话他不藏着,直截了当给您说出去,您不同意,他直截了当怼您,没什么客气的。他们有一个词叫“啫(ze第三声)”,您怎么啫个么事呢?是什么意思呢?比如像我们两个大男人还要娇滴滴的就叫“啫”,做事情不爽。与“啫”相反的一个词叫“唰拉”。
俞敏洪:像武汉人这种直截了当的性格,是不是跟中国革命发生在那边也有关系?辛亥革命、武昌起义之类的,有一定关系,受不了委屈?
易中天:对,因为“啫”的反面词叫“唰拉”,什么意思呢?简单的翻译就是快。
俞敏洪:快人快语,直来直去。
易中天:但它不完全是物理意义上的快,而是心理意义上的快。如果我们俩今天要谈一个生意或者什么事情,您如果在那跟我磨合同,武汉人就会说老俞,您这么事搞唰拉一点。
俞敏洪: 您在长沙和武汉呆了加起来接近18年,这对您一生的个性和为人处事有什么影响吗?
易中天:不装。
俞敏洪:您的直言快语,大家有目共睹。
易中天:青少年是一个成长过程,我在湖南、湖北、长沙、武汉生活了十几年,所以到现在都不会装。
俞敏洪:儿童和青少年时候的成长环境对人起到某种决定性的作用,比如在上海长大的人相对比较细腻,湖北长大的就比较豪爽、直爽。
易中天:但我也很欣赏上海人的细腻,比如我出书,刚开始出书的时候是有合同的,一般出版社的合同都很简单,但您和上海出版社签合同得好几页,他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规范在里面。但他有一个优点,一旦签了,他一定兑现,不耍赖。
俞敏洪:这跟上海起源自商业文化有一定关系。
易中天:是的,我觉得上海人还是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俞敏洪:实际上您还算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您爸爸是大学教授?
易中天:对,我们家应该还算书香门第,我的曾祖父是郭嵩焘的忘年交。
俞敏洪:郭嵩焘是中国著名外交家之一。
易中天:中国第一个驻外公使,第一个住在外国的公使。
俞敏洪:而且第一个打开眼界看世界,后来还受到了上层的排斥。
易中天:主要是知识分子骂他,那些知识分子不能接受现代思想、现代文明的观念,所以骂他。他出使英国的时候,把他的孩子托付给我的曾祖父。我曾祖父也没有做到多大的官,一辈子是个读书人,后来郭嵩焘从英国回国后,把曾祖父推荐到张之洞的两湖书院读书,读书出来以后也没做官。我祖父最早考上的是湖南法政学堂,那时候是新兴学堂,按照现在的翻译就叫湖南法政大学。
俞敏洪:现在这个学校归属湖南大学吗?
易中天:不知道,搞不清楚后面的故事了,可能并到湖南大学了。我祖父毕业后在湖南道县当县长,当了一段时间也干不下去了,官场太腐败了。
俞敏洪:那是在民国时期?
易中天:民国时期,官场太腐败,他拂袖而去,从此再没有任何职业,后来他自学中医,悬壶济世。我父亲是在抗战时候考的大学,而且非常巧,他考上的是厦门大学。
俞敏洪:所以您父亲是厦门大学毕业的?
易中天:不是,他考上了厦门大学,但没钱去。那时候从湖南到厦门,没有火车,也没有飞机,有飞机也坐不起,路费筹不起。
俞敏洪:但你家不是书香门第吗,怎么会没钱?
易中天:我们家原来确实很有钱,但那时候是抗战期间,日本人把我们家炸平了。当时我们家在湖南湘阴营田镇,有145间房。
俞敏洪:有点豪门大族的感觉了。
易中天:所以就被国军征用了,做抗战指挥部,日本人当然要轰炸。而且指挥这场战争的人是谁?冈村宁次。冈村宁次亲自坐在飞机上指挥炸我们家,把我们家夷为平地,逃难的时候房契都没带出来。
俞敏洪:带出来也没用了,都被炸平了。
易中天:对啊,所以后来抗战逃难的时候实际已经很贫穷了,我父亲考上厦门大学,他也上不起,就上了湖南商学院。
俞敏洪:这和您后来去厦门大学是不是有点关系?
易中天:我是去了厦门大学后才知道这些事情的,才知道我父亲原来考上过厦门大学,那还真是有缘。而且我父亲考上的就是厦门大学中文系,我后来也是在厦门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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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百度上写,您父亲是中国著名的财政税务专家。
易中天:不是,是会计学家。
俞敏洪:所以您父亲本身就很好学。
易中天:但他不读文学书,也不读历史书,就读他专业的书。
俞敏洪:您母亲呢?
易中天:我母亲家世比我父亲牛。我母亲周家跟左宗棠是姻亲,左宗棠是她们家女婿。我母亲是在民国第一任民选总理熊希龄的府上长大的。
俞敏洪:您母亲也是一个知识女性?
易中天:我外祖父是当时北京有名的大律师,而且周家和熊家也是世交,所以把我母亲接到北京熊希龄的家克勤郡王府,也就在现在北京的实验小学。后来熊希龄送她到熊希龄办的北平幼稚师范学校,在西山,那个学校现在还在。她从那儿毕业,接着就是芦沟桥事变,逃出北京,先逃到香港,再逃到湘西现在的吉首。当时正好国共两党的妇女界领袖宋美龄和邓颖超联合办了一个基金会,就办了保育院专门收留抗战烈士的遗孤,湘西就有一个保育院,我母亲就到保育院工作了。
俞敏洪:他们俩是自由恋爱?
易中天:自由恋爱,我父亲在湖南商学院,抗战的时候也逃难逃到了吉首。
俞敏洪:解放以后,家庭有没有被定为革命家属?
易中天:没有。
俞敏洪:后来变化的时候受到冲击了吗?
易中天:还好。因为大运动起来的时候,我父亲的职称只是一个讲师,他只是工资级别高,享受高知待遇,但受到的冲击比级别比他更高的还是少一点。
俞敏洪:在成长过程中,父亲和母亲,谁对您的影响大?
易中天:母亲。我个人认为,一个孩子的成长,母亲最重要,尤其是男孩子,绝对母亲重要,而且男孩也像母亲。您可以不同意,也可以反驳。
俞敏洪:母亲在哪些方面能对孩子产生重要影响?
易中天:言传身教,我们家尤其如此。我父亲一门心思就做学问和教学,他课上得非常好,我们其实都是当老师的,都是教师行业,但我不知道您有没有感觉,像他们老一代的老师,包括我后来读研的老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对学生比对儿子好。
俞敏洪:有这种感觉,我们上本科的时候,那几个西南联大毕业的老先生,对我们真的像对孩子一样看待,刚刚去世的许渊冲老师对我们也特别好。
易中天:对,我父亲到去世的时候都留着他教过学生的点名册和学生的成绩单。他学生后来已经当了校长、当了党委书记,来看当年的成绩单,老人家拿出来“您看您当年考多少分”。他对学生比对儿子好,也不管儿子。那儿子谁管?母亲管。
俞敏洪:老一代老师真正可以叫做教育者或者教育家,他们真的把岗位看得非常神圣。
易中天:所以我们三兄弟有什么事都跟妈妈说。
俞敏洪: 您高中毕业后就去新疆建设兵团十年,又在新疆当了三年老师,总共在新疆待了十三年,当时是您报名就能去,还是被选过去的?
易中天:报名以后人家也要选。
俞敏洪:当时去兵团工作是青年时期意气风发的行为?
易中天:当时18岁,可意气风发了。我觉得18岁可能还有一种离家出走的冲动。
俞敏洪:这十三年您是怎么成长的?是打算一辈子就在建设兵团吗?
易中天:是打算一辈子就在那了,那时候也没什么轮休制。
俞敏洪:听您描述了您的成长背景后,我释然了,我甘愿接受我平庸的一生,因为我一直觉得自己人生经历不够丰富,不够优秀。
易中天:您还不够优秀?您要算平庸,人家活不活了?
俞敏洪:真的,我学问功底很差,没有经过系统教育,自己弄了半天东拉西扯的。有时候我看您的书,觉得您人文功底非常深厚,什么东西都信手拈来,我只能羡慕。
易中天:您过分了,您遇到一个转型,这么精彩的华丽转身,有几个人做得到?
俞敏洪:我那是精明的商人意识,跟学问没关系。
易中天:这个社会并不是只由学问组成,这个社会要有各行各业。
俞敏洪:这是我典型的求生欲望。我在前两天的直播中还在说,能把事情做成功,跟读书可能有关,但并不必然有关,不要把你做事情的成功和你读书多少连在一起。
易中天:我特别喜欢的一幅对联是这样写的:与有肝胆人共事,于无字句处读书。这是古人的一副对联。在没有字句的地方读书,社会是一本大书,这本书比我们架子上的书重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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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那当然。
易中天:读社会书您肯定有天赋,您给我们传授一下。
俞敏洪:如果是天赋,那就没法传授。我觉得更多的是对社会的理解,我从小生活在农村,农村的生活就像您《闲话中国人》里写的一样,是一个集体主义的生活,您对每个人的人心、行为都比较关注,如果您不关注就无法融合到集体中去。我母亲小时候又是妇女队长,我们家就变成了整个生产队的聚集地,我就慢慢的很喜欢热闹,喜欢一帮人一起做事。从小我就发现,尽管生产队效率很低,但生产队的男男女女在一起劳动的场合是非常欢乐的,互相说着各种各样的笑话,晚上在一起抽个烟、喝个酒。但每个人、每个家庭都有自己完全不可侵犯的利益,很多人都会有小肚鸡肠,我发现在表面上所谓的田园生活背后,每个人都在争权夺利。
在成长的过程中,坦率地说我对农民优秀的一面和不优秀的一面都深有感悟,因为18年泡在里面。后来进北大,有了北大的学术氛围,大学毕业以后,我进入工作又发现,不管人的学问有多大,在面对自己利益的时候,很多人依然会回到本能去争取的状态中。我开始做新东方的时候就意识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也知道人有两种挣钱的状态,一种是用坑蒙拐骗的手段去挣钱,另一种是用诚恳、诚实的态度去挣钱,用尽可能做出有价值的事情的方式来交换、挣钱。我觉得新东方做到今天,我尽可能在做第二件事情,所以它也不是一种天赋,而是一种慢慢的领悟。
在那个时代,您在去新疆之前,会读书吗?
易中天:读,如果说我父亲对我有什么影响,就是读书。父亲也不能说以身作则,他本来就是要读书的,我母亲刚好在学校,曾经有一段时间在资料室工作,她下班的时候就会借书给我看。我父亲就给我讲故事、讲书、讲连环画,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给我讲,后来他也没那么多时间给我讲故事,母亲就想干脆你自己读吧。她每次从学校图书馆带一本书回来,第二天再换一本回来,我到高中毕业前,实际上把当时已经翻译出版的世界名著全部读完了,《鲁迅全集》和《郭沫若全集》都读完了。我当时记得非常清楚,高二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跟我说,我的课你不用上了,你把我们师范大学中文系大四学生才读完的书都读完了,你不用上我的课了,所以我语文课做数学作业。
我语文老师真的好,他布置作文题目,写一个难忘的人。我说吴老师,能写古人吗?他愣了一下,可以。我说能不写成记叙文,写成别的文字体裁吗?他心想你能写什么体裁?就说可以。我说能带回家写吗?他又愣了一下,说可以。作文课两节课,我的作文课就做数学作业了,回家以后写作文,我第二天交给他,是一个独幕话剧《苏武牧羊》。这是我高中时候干的事情,已经写剧本了。还是要感谢老师,至少给了一个宽容。我觉得要问我上一代对下一代什么最重要?我就两个字:宽容。
俞敏洪:作为老师,对学生的宽容是无比重要的。
易中天:父母对孩子的宽容也是无比重要的。
俞敏洪:父母或者老师面对学生的时候如何做到宽容?有的老师看到调皮捣蛋的学生,就怒从心中来,恨不得把学生从窗户里扔出去。最极端的老师,有学生在上课的时候读课外书籍,就把学生骂得半死,学生下课后就投湖自杀了。
易中天:上课的时候读课外书籍有什么关系呢?
俞敏洪:那个老师受不了,觉得是对他的侮辱,不听我的课,居然看课外书籍?
易中天:您的课讲得好,人家怎么不听呢?
俞敏洪:我觉得中国有一些老师,尽管不是很多,对学生并不知道怎么宽容,有时候老师的行为实际上严重损害了学生的自尊。听说您在新疆当中学老师的时候,您的学生在教室里像放羊似的?
易中天:那是受到批判的。
俞敏洪:但我相信您那时候教的学生到今天还能记得您,还能感谢您。
易中天:对啊,让我当班主任,就很简单,我说你们守住底线,我是底线主义者,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比如抽烟、偷东西,那些违法犯罪的事是不能做的。其他的你在课堂上打个瞌睡、睡个觉,或者是老师上课你在下面玩手指头、做小动作或者看课外书,我都不管,但你不能干坏事,要有底线。结果我当了不到半个学期,其他课的老师就不断到学校领导那里投诉给我撤职,我就不当班主任了,我就不想当班主任,不当班主任多好。但我那个班有什么特点?两件事情是全校第一,第一是劳动,那时候有劳动课,劳动课表现可好了,还有就是体育比赛,我就只说一句,平时我都不管你们,这次要比赛了,你们得给我长点面子,学生大喊:保证!
俞敏洪:您现在要再这么教,估计连老师都当不成。、现在学生压力太大了,满脑子就是上课上课、考试考试。
易中天:我外孙女要考一个学校,考题拿过来,她考了45分,我考了15分。
俞敏洪:那还算高的,要我考估计就5分。您是在兵团的时候找到的美好爱情吗?
易中天:在兵团没有,是离开兵团后,到了乌鲁木齐,那时候我刚好也算有一技之长,会写点诗,我大概是1973年、1974年就开始发表了,那时候兵团也有自己的报纸《军垦战报》,新疆也有自己的文学刊物《新疆文艺》,《解放军文艺》《诗刊》也都慢慢恢复了,我就不停地发表作品。当时就被自治区文联看中,办培训班,刚好我太太是石油工人,她工资也比我高,地位也比我高,新疆的石油工人很牛的。
俞敏洪:是不是那时候女孩子都比较喜欢有才华的男生?
易中天:不是,她是石油工人,她也写散文和剧本,她也是被自治区看中了,就分头通知我们去参加培训班,我们俩就在培训班认识了。但我们俩的地位相差太远,所以我也没有什么想法,后来我离开兵团到了乌鲁木齐,当乌鲁木齐钢铁厂子弟学校老师,就是国企的人了,她也调到了乌鲁木齐的石油化工厂,也是国企。后来乌鲁木齐文联要编一套书,就把我们两个调去做编辑,就慢慢熟悉了。
俞敏洪:据说师母特别喜欢摄影?
易中天:对,所以我和她合作出版了一本《读唐诗》,她负责摄影。
俞敏洪:赶快推荐一下,我看过这本书,因为我不知道师母的名字,我在想谁拍照片拍得这么好,原来是师母跟您合作的。大家一定要买一买,这个拍得太美了!
易中天:我要找一幅我特别喜欢的照片,您看。
(图片源自直播截图)
俞敏洪:这是在伊犁吗?
易中天:在伊犁,这张我觉得拍出了好莱坞大片的感觉。她拍这个片子也是因为她的坚持,这个叫“转场”。新疆牧民每年有两个牧场,一个叫冬窝子,一个叫夏窝子,春秋两季要转场,春天从冬窝子转到夏窝子,秋天从夏窝子转到冬窝子,这个转场他是不会告诉您的,我太太想拍转场,她路过的时候听说了,就坚持在那等,抢拍到了。
俞敏洪:难怪你们俩在一起这么久,互相之间这么理解,我上次见到师母还是差不多十年前在温哥华。
俞敏洪:当时1978年开始高考,您原则上应该直接考本科,为什么当时考了研究生?
易中天:考不起啊,本科考不起的,您说本科考什么?
俞敏洪:考数学、语文、英语、地理、历史、政治。
易中天:对啊,您看多少门,政治、语文、数学、外语。我那时候当高三语文老师,我的学生也要去考,最后他考上了,我没考上。
俞敏洪:这样的很多,我中学老师就是这样,第一年我们1978年考,他没考上,我也没考上,但我1980年考上了,而且考上了北大。他一直到后来就是在中学老师的位置上退休,1979年他就不敢去考了,因为他觉得再考,学生都不听他的课了。
易中天:对啊,这个险不敢冒。
俞敏洪:所以您就没参加高考?
易中天:对。
俞敏洪:您怎么觉得自己研究生一定能考上?
易中天:1978年才恢复研究生招生制度,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考得上,但这考不上也不丢人,我本来就是一高中生,考不上研究生不丢人。而且我当时研究生考试是初试复试,我当时定的目标很低,只要初试过关,收到复试通知就可以了,至少证明我同等学历,毕竟大学本科毕业的人初试还不一定能过关,结果我一下就过关了。
俞敏洪:中国当时的考试政策还是满宽松的,考研究生不需要本科文凭,哪怕您是小学毕业都可以。
易中天: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一句话:本单位不得阻挠。
俞敏洪:那是邓公加上去的。
易中天:邓公,我们这一代人就是感谢邓公。
俞敏洪:解除了政治审查。
易中天:政治审查我倒不怕,但我怕单位阻挠。如果一定要单位开介绍信,他就不给我开,我有什么办法?但是明确规定单位不得阻挠。
俞敏洪:你怎么会选武大?为什么不选北大?您要是来北大当研究生,不是更好吗。
易中天:北大?我说老实话,都是一些私心杂念,我当时父母亲在武汉,我想我如果能考过初试,接到复试通知书,就可以正当理由到武汉去,我即便复试考不起,也能顺便探望父母。我跟您说,不要想象我这里面有什么高大上的想法,我都是很现实的想法。
俞敏洪:不过武大的文史功底、人文功底一点都不比北大差。
易中天:对,尤其我考古典文学。
俞敏洪:武大是我当时填了北大以后的第二志愿,如果我到了武大,就成您师弟了。
易中天:我转告我们武大校友,您是我们准校友,下次建议武大授予您武汉大学准杰出校友。
俞敏洪:现在我跟武大毕业的一些人还挺熟的,不少是企业家,雷军、陈东升,都是企业家。我在北大当老师的时候,就听说了武大的著名校长刘道玉。
易中天:他就是我的校长。刘校长现在住在泰康养老院的楚园,去年刚过88岁生日。这几年疫情原因没去武汉,但凡去武汉,我都要去看他老人家。
俞敏洪:讲讲您跟老人家的故事。
易中天:我研究生毕业以后,那时候是毕业分配,分配就是国家让您上哪儿您就上哪儿去。
俞敏洪:但您可以从几个单位中间选。
易中天:我们那时候不可以,当然,您毕业的时候会填一个表,问您想到哪儿,但最后文件下来是哪儿就是哪儿。当时还有四项基本原则:第一就是带薪学习者,原则上回原地区。我就是带薪学习的,因为我在新疆工作,工资还高,因为那时候有边疆津贴,我记得我那时候工资50多块,我们是导师组,好几个都没有我工资高。我到读研究生的时候还有3块钱书报补贴。我在食堂每餐都可以吃肉菜。第二,边疆地区来的,原则上回原地区。第三,少数民族地区来的,原则上回原地区。第四,已婚的,原则上回配偶所在地区。
俞敏洪:当时您跟师母结婚了吗?
易中天:结婚了,我们都有小孩了,她还在新疆,所以按照这四条,我都得回新疆。后来我的导师胡国瑞先生就去找刘道玉校长,给刘校长打了一个报告,说有个学生我要留下来,校长看看什么时间方便,我去办公室汇报。刘校长说,自古只有官员拜学者,没有学者拜官员的道理,我去见胡先生。
俞敏洪:太了不起了。
易中天:校长亲自到胡先生家,听了这个事情以后,他也知道很难,但他说好,我来想办法。接下来就到了毕业典礼,毕业典礼后我导师就跟我说,待会儿我们在门口等一下校长,让你见一下校长。导师真是对学生比对儿子好,老师就牵着我的手,到教三楼的大教室门口等着,还有人围着校长,簇拥着出来了,一眼看到胡先生,马上过来打招呼,胡先生就介绍我。我那时候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说了一句,“校长,我是易中天”。我自我介绍,可能这一个自我介绍,给校长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校长就过来握手,“你就是中天”。
俞敏洪:这么亲切。
易中天:就这么亲切,“好,你不要走,我来想办法”。转身对学生处处长说,“他的档案不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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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真是好校长,他怎么能一眼看出您是有前途的学者呢?
易中天:冥冥之中。后来他怎么办的,因为他也有一个便利之处,他来当武汉大学校长之前是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司长,他就给教育部部长蒋南翔打电话。
俞敏洪:蒋南翔当过北大校长。
易中天:蒋南翔是教育家,是懂行的教育领导。蒋南翔给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第一书记王恩茂打电话,说我们武汉大学愿意用六个本科生换这一个研究生。
俞敏洪:为了您动用了那么多高层资源,您要不为国家的文化做贡献,就对不起他们了。
易中天:是的,感谢刘校长。
俞敏洪:您1984年就当了系副主任,那时候您才30多岁?
易中天:30多岁,毕业才三年,刘校长就让我当中文系副系主任,分管科研、研究生、外事留学生。
俞敏洪:您在大学的时候学的是古代文学。
易中天:魏晋南北朝隋唐文学。
俞敏洪:所以您从魏晋南北朝隋唐文学,通过文学研究转向了对历史的兴趣?
易中天:没那么快,我学的是魏晋南北朝隋唐这一段,魏晋南北朝是转型期,唐宋是鼎盛期。
俞敏洪:但魏晋风骨,后来变成了中国讨论最多的一个话题。
易中天:对,369年,是一个巨大的转型期,很长的一个转型期。在南朝出现了一本很重要的文艺理论,叫《文心雕龙》,我的硕士论文选的就是《文心雕龙》,题目叫《文心雕龙美学思想论稿》,后来这本书出版了,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应该说硕士论文出版的不多,但因为写的是美学,我留校以后,系里说我们古典文学老师多得很,不少您一个,但正好没有美学老师,当时胡先生跟刘校长说非留您不可,也是看跨学科的小学科没有人,于是我就变成教美学的了。
教美学我发现几个问题,第一,美是什么?这个问题是回答不了的,而且方向错了。康德告诉我们,要回答的问题是审美是什么?您与其问美是什么,不如问审美是什么。为什么这个东西您看着美,我看着不美?不如研究这个,这就与心理有关系,所以我就自学心理学,我在武大教的是审美心理学。
俞敏洪:那完全是边学边教了?
易中天:对,边学边教。后来我又发现一个问题,审美是什么?也很难回答,还不如回答艺术是什么?艺术就更具体了。
俞敏洪:寻根究源去了。
易中天:对,但我想要弄清楚艺术是什么,就要弄清楚艺术的起源,要弄清楚艺术的起源就要自学人类学,我又自学了人类学,写了一本《艺术人类学》。《艺术人类学》是获奖作品,获得第一届全国高校人文社会学优秀成果奖。
俞敏洪:现在还在卖?
易中天:对。我认为那是我的代表作。我又发现,要把美学问题搞清楚,必须搞清楚历史,美学即美学史。
俞敏洪:不断追问下去。
易中天:就像哲学是什么?哲学就是哲学史,您必须搞清楚最早的哲学家提出一个什么问题,后来的人为什么反对他,产生了什么学派,又反对他、再反对他,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的,才能找到最终的答案。哲学就是哲学史,美学就是美学史,而美学史就是文明史、文化史,所以才转到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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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您在武大和厦大的时候,讲的主课到最后变成了历史课吗?
易中天:没有,在武大也好、厦大也好,都没讲过历史课,我也没在历史系待过,我讲西方美学史、中国美学史。我们读研的时候,老先生对我们有几个要求,第一句话是“先过先秦关”。
俞敏洪:这是必须要去学的?
易中天:必须的,你先秦关没过,不要跟我谈什么魏晋南北朝隋唐。第二句话,必须读原著,您知道我做《文心雕龙》的硕士论文,我导师吴林伯先生怎么要求的?让我用毛笔在宣纸上把《文心雕龙》五十篇抄一遍。
俞敏洪:五十篇加起来有10万字了?
易中天:我现在统计不出来了。他让我抄一遍,然后拿到他家里,然后他老人家给我一支红笔,让我当着他的面点断,因为原文是没有标点的,就要当着他的面打标点。
俞敏洪:这是真正的功底训练。您当时毛笔字好吗?
易中天:不好,但他不要求,写正楷,认识就行。
俞敏洪:但您真的抄了一遍?然后当着他的面断句?
易中天: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他就必须这样,这就等于童子功。第三个要求是不得发表论文。您才多少岁?才读了几本书?您有什么资格写论文?这是我们武大老先生的要求。
俞敏洪:但您实际上后来还是发表论文了。
易中天:后来我的硕士论文中的一个章节被学报拿去发表了,因为后来考核要求发论文,老先生也不管了,他退了,也管不了了。
俞敏洪:您的科班是魏晋南北朝隋唐文学,但大家都认为您是一个历史学家,这完全是因为您讲的那几门课?
易中天:对,因为我讲《品三国》,三国就在魏晋南北朝中,要研究南北朝文学,您不知道东汉末年三国这一段是搞不成的。
俞敏洪:但您扩展得很好,讲了汉代风云人物,紧接着又把诸子百家给讲了。今天中国年轻人包括我们这些人,读诸子百家还有什么现实意义吗?
易中天:中国的前秦诸子产生的年代是世界文明或者人类文明思想家涌现的一个时代,雅斯贝尔斯称之为轴心时代,从东到西一条线,北纬30度左右。
俞敏洪:包含了古希腊、以色列、罗马、印度到中国这条线。
易中天:从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开始,柏拉图、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这帮人,然后是犹太先知,因为希伯来文明对世界文明的影响是巨大的,然后是佛教,释迦牟尼,然后是中国的老子、孔子。我是这么说的,儒墨道法,他们居然在同一个时期出现。公元前800年至前200年之间, 尤其是公元前600年至前300年间这段时期,有个三百年左右,是一个轴心时代,是整个人类文明的起点之一。前秦诸子确实是中国文明智慧结晶,是一个高峰。从古代来看,先秦诸子以后再没有超越他们的思想家。
俞敏洪:今天我们再去读还是有很多现实意义,从他们的文字中能读出来处理当今问题的一些智慧。
易中天:对,但这个得靠自己去领悟。
俞敏洪:为什么在那么一个阶段,世界会出现这么多文明成就?在中国特定的环境下,当时是春秋战国之间互相对人才的争夺,是否也带来了人才爆发的催化作用?
易中天:有这个原因,但不是全部。当时主要诸子是在战国,春秋只有孔子一个人。那时候战国七雄都面临一个问题:兼并。但当时的形势就是我不能吃了你,你就会吃了我,强国就要考虑我怎么吃了他,弱国就要考虑我怎么不被吃掉。所以大家都知道人才很重要,要吸引人才、保护人才、网罗人才,这样先秦诸子才可以周游列国,朝秦暮楚。
俞敏洪:那时候朝秦暮楚是不受谴责的,只要找到愿意用你的就行。
易中天:对,朝秦暮楚不受谴责,是光明正大的,非常光明正大,因为他们是天下主义者,不是爱国主义者。
俞敏洪:天下就是整个中华大文明圈?
易中天:中华大文明圈,叫华夏文明,我只要在华夏文明当中,我是为华夏文明做贡献,哪个国就不重要了。
俞敏洪:所以他们有挥洒的余地。
易中天:而且当时的国君们即便不用你的建议,也客客气气的。
俞敏洪:除了韩非以外,没有被干掉过的?
易中天:韩非被干掉,一个是因为碰上秦王,当时秦马上一统天下了。
俞敏洪:在春秋时候的彬彬有礼,在战国时期已经消除了?
易中天:应该说在秦消除了。
俞敏洪:而且还碰上了李斯害他。
易中天:同学也不可不防。
俞敏洪:新东方就是我大学和中学同学帮我做出来的,只要把利益关系处理好就好办。
俞敏洪:为什么后来从武大到厦大去,您离开武大的时候,刘道玉校长是不是已经退休了?
易中天:他不能叫退休,是不再担任校长,他1997年就不担任校长了。之所以去厦大,是因为我那时候想给自己谋划一个适合养老的地方,厦门确实是一个宜居城市,非常宜居。我1992年去厦门的时候,夏天都不热,现在热了。
俞敏洪:您在厦大待了差不多20年,现在又到了上海附近?
易中天:对。
俞敏洪:厦大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在厦门大学的20年,您觉得您的学术自由也好、个人面对学生的教学也好,得到了充分发挥吗?
易中天:我有一篇公众号《我在厦门大学的野蛮生长》。我觉得厦大这点是相当好的,我到了厦大以后,主管文科的郑学檬副校长很谦虚的跟我说,您看您从武汉大学来支援我们,我们不能亏待您,但是您的学科变成艺术学了,这样,您去当艺术研究所的所长,学校也不要求什么任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后来我就把厦门大学的艺术学建成了硕士点,而且是国务院批的第一批。
俞敏洪:原来是没有的?等于填补了厦大的空白。
易中天:博士点我也报了,但我知道评不上了,批了硕士点就很不错了。反正就是挺宽松的,我为什么说宽容重要,我最感恩厦门大学就两个字:宽容。我“胡作非为”到什么程度?先是写了《艺术人类学》,我调到厦大,我就申报了《艺术人类学》首届全国高校人文社会科协优秀成果奖,结果我得奖了,二等奖。那是国家教委专家组评的,而且那个专家组里没有厦大的委员,完全是外校的委员把我评上去。
(图片源自网络)
俞敏洪:还是因为您的才华。
易中天:不是我的才华,那个书确实好,真是好书。他们说这本书必须得奖,传回来厦大14项获奖,13项都是博导、正教授获得的,就我一个副教授,我当时还是副教授。所以,校长们说,这个人得当教授啊。
俞敏洪:就给您提成教授了?
易中天:对,职称评审委员会的那些教授们也说这个应该。
俞敏洪:看来还是挺注重才华的。
易中天:我得了这个奖,当了教授以后,再也不评奖了。
俞敏洪:大家心服口服?
易中天:所有人都支持,而且外院系支持的力度比本院系的力度还高,他们知道不管您是不是同行,其实看一个论文、著作有没有水平,是有一些指标可以看出来的,比如您的引文,一看下面的引文读了多少书。
俞敏洪:还是以才服人。
易中天:后来我就再不报奖了。我不申请的结果是什么呢?那您去当评委吧。因为申请人不能当评委,这是规矩,要回避,您自己又报奖,您自己又评奖,哪有这样的?当然以前有过,某某自己是评委,给自己评个奖,无耻之极。
俞敏洪:在中国不少见。
易中天:福建规定是不可以的,我就到福建省去当评委,一看厦门大学来的,当组长。开会您知道我说什么?都是兄弟院校来的,一个兄弟院校出一个评委,组成一个评审组,我是组长。厦门大学是龙头老大,我说我知道你们都带着任务来的,学校一定讲你要帮我们多争取几个,我理解,我提出“三个优先”,因为有一个初审,我们是二审,初审专家已经打出分数了,有一个分数线,您上线以后才能进入复审。我说在初审成绩相当的前提下,要二选一、三选一的时候有三项原则:第一条,第一次参加评奖的优先,他没得过奖,您的水平跟他一样,您已经得过好几次奖了,他从来没得过,要给新人机会。第二条,需要评职称的优先,您已经是正教授了,他还是一个讲师,您跟他争什么奖?您不让给他吗?让他升个副教授。第三条,兄弟院校优先,厦门大学放后。我这三项基本原则。
俞敏洪:您这三条就服人了。
易中天:全体热烈鼓掌。回去以后我就向学校汇报,我是这么干的,以后不要让我当评委了,我可是不搞本位主义的。然后校领导说您去当政协委员吧(笑)。
俞敏洪:您能够在厦大当教授的时候去百家讲坛,是不是也跟这种宽容相关?百家讲坛又怎么会找到您,让您去讲三国、讲汉代风云人物呢?
易中天:我在之前上过凤凰卫视,凤凰卫视有一个节目《纵横中国》,我在里面讲武汉人的性格,我是怎么讲的?我讲武汉人吃热干面,他必须迅速搅拌,呼啦啦吃下去,这就是武汉人的性格“唰拉”。百家讲坛的总策划谢如光老师看到这个视频以后,说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俞敏洪:今天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来推荐下易中天老师的书籍。易中天老师专门把他喜欢的人物之一曹操挑出来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曹操》,也是易中天老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昨天刚在东方甄选首发,是基于历史事实之上的演绎,既包括了武侠小说的跌宕起伏,也包含了推理小说的曲径通幽,加上易老师丰富的历史知识、文字表达能力,读一下《曹操》三卷本,大家应该能感受到易老师的文学魅力,同时会对曹操这个历史人物带有更多历史场景、带有人性、带有人物命运跌宕起伏的了解。这是易老师用了三年时间写的,大家都知道易老师是研究三国历史、魏晋南北朝历史的专家,尽管他说他是业余的,但我们能通过他的架构和文笔知道更多这段历史和历史中的故事。感觉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您在写小说,这是您的第一部小说吗?
易中天:是第一部长篇小说,我还写过两部中篇小说,在武汉大学工作的时候写的,当时也发表了,而且发表后立即被《中篇小说选刊》选中了。《曹操》这本书,其实十五年前就起了念头想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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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我觉得写中国历史人物的小说,您这套书应该会变成传世之作。您在《曹操》最后两页写的那首诗写得非常好,我读了很感动,相当于给他的一生做的总结——
“本不是你的江山,为何要一肩挑起,
本不是你的责任,为何要一担到底。
离散了骨肉兄弟,辜负了红颜知己。
抛却那诗酒年华,换回这骂声不已,
是何道理,是何道理!”
后面还有很长,但写得特别好。
易中天:是我写的《曹操之歌》,我小说里重要的人物都有一首他的歌。
俞敏洪:我还想问一下,中国的楚文化具体地应该是在湖北,而不是在湖南?
易中天:发源地在湖北,而且楚最后定都郢都,就是今天的荆州,我写《曹操》老说江陵。
俞敏洪:江陵其实也是荆州?
易中天:东汉包括西汉汉武帝以后,已经分天下十三州部,两汉的州比现在的省还大,十三州后来还被曹操改成了九州。
俞敏洪:九州就是曹操改的?
易中天:对,曹操最早提出要改九州,荀彧反对,他去世以后还是改了九州。
俞敏洪:目的是扩大自己的地盘?
易中天:对,冀州就大了。
俞敏洪:在三国以前,中国是十三州?
易中天:十三州、部,他们中有一块叫司隶校尉部,不叫州,叫部。长安、洛阳都在司隶校尉部,等于是京畿地区。那时候荆州包括河南的一部分、湖北。
俞敏洪:所以,南阳在荆州里面?这跟今天的荆州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个巨大的范围,比今天中国某个省的范围还大,所以作为战略要地才会那么重要。
俞敏洪:“易中天品读中国系列”有六本,《闲话中国人》《中国的男人和女人》《读城记》《大话方言》《中国人的智慧》和《品人录》。我个人比较喜欢《闲话中国人》,我发现您对中国人的了解入木三分、刻骨铭心,你把中国人的行为特征和文化理解融合在一起,包括为什么中国人对饮食、服装、面子那么重视,为什么人情世故是这样,为什么中国人离不开单位、离不开家庭,婚恋又是怎样的状态等等,你做了非常好的、幽默风趣的解读,彰显了您充分的知识结构。
《读城记》尽管只写了六个城市:北京、上海、广州、厦门、成都、武汉。但这六个城市的特点、特征、区域性文化和老百姓生活也写得淋漓尽致。《大话方言》则是您通过方言解读中国。还有一本《品人录》,解读了中国历史上五个人物:项羽、曹操、武则天、海瑞、雍正。为什么在清朝不挑乾隆或者康熙,而是挑了雍正?
易中天:从人物的角度讲,雍正的性格特征非常突出,他比较好写。他实际也是在一个转折期,从前面的康熙,后面的乾隆,但乾隆和康熙的差别是很大的,他刚好是处在中间的那一个。我当时读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他就讲到明代时期,书中牵涉到的人物,或者身败、或者名裂,或者既身败也名裂,没有一个有好下场,我觉得雍正也挺符合这个特点,不仅是雍正手下做事的,也包括雍正自己后来也背负骂名。康、雍、乾,骂名最多的是雍正。
俞敏洪:但实际上乾隆60年的平安岁月是雍正打下的财政基础。
易中天:那当然。
俞敏洪:但也有人说正是雍正的事必躬亲,加上对于官员的过分苛刻,导致了后面清朝的衰退。
易中天:只能说有没有雍正,清最后也是要衰退的。
俞敏洪:历史大势所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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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清朝有一个特点,它把秦汉创立的帝国制度完善到了极致,什么叫完善到极致?历朝历代都有的问题、制度性问题,它都解决了。比如清代康熙以后,不夺嫡、不争储,争夺储位的斗争历朝历代都有,康熙以后没有了,用秘密立储解决了。也没有外戚乱政、宦官乱政,唐代有、东汉有、明代有,清朝没有。藩王造反也没有,吴三桂被打下去以后,藩王不造反了,明代还有一个宁王造反。民族问题清朝解决得最好,是历朝历代解决得最好的。
俞敏洪:尤其是中国大疆域各个民族之间的关系。
易中天:民生问题也解决得最好,它GDP很高,而且康熙是新生人丁,永不加赋,只有他做到了。前提是在这个制度的前提下,所有存在的弊端和问题都解决了,只有一个问题没解决:腐败。
俞敏洪:这是中国历朝历代都没有解决的问题。
易中天:是这个制度注定解决不了的,这不怪他。所以,他既然没问题了,就是一个很麻烦的事情,没问题就安享太平。
俞敏洪:就放松警惕、放松心情,不思进取了?
易中天:至少是不思进取了。它是一个农业帝国,农业文明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它不像工业社会,需要不断竞争、不断做新产品,它没有什么新产品可做。而且大航海时代以后,有一个很重要的变化,三种粮食作物:红薯、玉米、土豆传进来以后,吃饭问题解决了,所以到中华民国的时候,号称有四万万人民。这样一个王朝,确实没有改的动力。
俞敏洪:不管是康熙在上面,还是乾隆在上面,马嘎尔尼来的时候都会是这种态度。
易中天:对,有一个纪录片叫《中国》,拍马嘎尔尼访华的段落拍得非常好,李雪健老师演的乾隆,我专门发了一个文章《李雪健的乾隆和我们的反思》,我觉得李雪健老师把那个年龄的乾隆的心态完全表现出来了,他号称十全武功,天下事情怎么能十全呢?一点缺憾都没有?
俞敏洪:但在他看来天下真的永远太平了。
易中天:他就觉得你这个洋鬼子来进贡,您就是年三十的一道凉菜,我有您过年,我没您也过年。而且站在乾隆的立场上,他确实是雍容大度,按照规矩,所有的外藩来了以后三跪九叩,马嘎尔尼说不跪,乾隆说我理解,您打绑腿,您弯不下、跪不下来,那您见朕的时候把绑腿布解开,您跪完以后朕准您再绑上不就行了吗?您现在觉得可笑,但站在他当时的立场上,他很宽容了,他就设身处地的想您绑腿不方便,他细致入微。
俞敏洪:即使是宽容,也要有见识的宽容才是真正的宽容,如果是没有见识的宽容,有时候会变成放纵或者错误。
易中天:对,您这是金句,有见识的宽容才是宽容,俞敏洪金句。
俞敏洪:您说一百句,我说一句总还是可以的。继续推荐易中天老师的书,“品读中国系列”还是算比较早的书籍。
易中天:对,90年代出版的。
俞敏洪:但这几本书也是不会过时的著作,任何时候读都觉得写得很好。中国人有自己的文化魅力,读您这几本书能读出中国特有的、充满烟火气的文化魅力。
易中天:中华文明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食人间烟火。
俞敏洪:我一直觉得中国是世界上所有民族中最食人间烟火的民族,我们所有的一举一动,包括去拜访求仙都是为了人间烟火更加旺盛。
易中天:对的,世俗社会比什么都重要。
俞敏洪:即使在中国的隐士,也讲究人间烟火,讲究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俞敏洪:这本充满人间烟火、充满空灵之气的《读唐诗》是易老师和他的夫人联合完成的,易老师的夫人是著名摄影师,跟易老师一生互相之间琴瑟和谐,易老师写文字,师母拍图片,构成了最美好的《读唐诗》。未来我觉得您还可以写一本《读宋词》,宋词中的大自然场景也很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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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对,应该说配宋词更容易一点,因为宋词和唐诗我认为有一个很重要的区别,唐诗大气,宋词雅致。
俞敏洪:我个人感觉唐诗对外,宋词对内,宋词更回到自己内心的感受。
易中天:对,您说的完全正确,我完全同意。唐诗大,“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它是大景,而且是两个景色,但宋词不会这么写,宋词会写得很细很具体,“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的感觉。俞敏洪:好的,谢谢易老师,由于易老师后面还要去参加一个活动,今天我跟易老师的对谈只能到这为止了,谢谢易老师。
易中天:谢谢,再见!
俞敏洪: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