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海慧
为了一句话、一个理儿,为了一个能相信自己的人,她不辞劳苦地倔强着、苦涩着、坚持着,但人生的死结并不因个人的委屈和辛苦而舒展。如同鬼打墙,李雪莲二十年的路程竟是在一个圈子里兜转循环;又仿佛拳头打棉花,她不息的勇气意志总得不到对等的回应。鼓楼西戏剧出品的荒诞现实主义话剧《我不是潘金莲》,在刘震云原著的厚实基础上,经卓别灵改编,由丁一滕导演,展现出独特的舞台魅力和复杂的生活滋味。
前些年,《我不是潘金莲》这部长篇小说已经通过银幕获得传播。作为冯小刚与刘震云强强合作成果,又有众明星的号召力,同名电影产生过相当影响。想来大多走进剧场的观众都熟悉这个故事:农村妇女李雪莲为多生一个孩子与丈夫秦玉河假离婚,不想弄假成真还被污名为潘金莲,为还原真相和为自己正名,她走上了艰难的告状之路。在基本故事相同的前提下,什么样的舞台形式才能不辜负小说?不输给电影?才能展现戏剧艺术的创造?
巨眼下的死胡同
一进剧场,就看见舞台被半透明的球形幕布包裹,仿佛悬着的一只观看众生的巨眼。仔细看,巨眼上的纹络是略微变形的树木枝蔓的投影。舞台上的故事,尽可以被当作是巨眼看到的人间纠葛。而这纠葛,是一个又一个死胡同里的冲撞。
戏开场后,伴随一声声渐强的心跳,幕布内灯光亮起,主人公李雪莲站在斜坡式转台正后方,红色上衣将她突出出来。转台缓慢转动,转台上的人以努力保持平衡的姿态慢动作行走,并随着幕布升起,一一走下转台高处挖出的台口。舞台上只剩下李雪莲一家三口,三人姿态活跃起来。爸爸追打儿子、妈妈护挡,让第一场戏充满游戏感。一对恩爱夫妻、一点生活谐趣、一个盖房子的人生理想和一个意外怀孕后假离婚的谋略,形成满台铺展的力量和期待。然而,这段温暖生活的交代仅几分钟,情节便急转直下——秦玉河背叛了李雪莲,人生的逆转把李雪莲逼进了死胡同。笔法之干脆,入题之果断,让开场的热情有多浓烈,转折后的现实就有多冰冷。而这种对冲、起落、反转,其实是整部戏一以贯之的情感结构和剧场节奏。
接下来,我们看到,在李雪莲艰苦的告状之旅中,山穷水尽时偶有柳暗花明,但柳暗花明后又总是新的穷途末路,如此收放张弛,循环往复,一出戏就演完了。你盼望她能赢吗?那些草率处理她的官员上面虽然还有青天能为她做主,但她要证明经过法律程序的离婚是假,又怎么可能?除非秦玉河讲良心,承认当初的约定。然而,秦玉河若是有良心,还会失约且落井下石咬定她是潘金莲吗?一件事变成另一件事,一个人的无情牵出一串人的无情,李雪莲满心杀意但手无寸铁,蒙冤受辱却无法证明。因为告状这事儿从起头就是条死胡同。但是,执拗的她不相信。不相信居然没有人相信她,不相信这世界真假不辨、对错难勘。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可能比窦娥还要冤。窦娥死后尚有六月飞雪、血溅白练、亢旱三年证明她的冤屈,李雪莲却完全无计可施。现实中,没有神迹。虽然她宁可把自己和秦玉河假离婚约定的人间最后见证者——一头牛临死前的摇头当成神迹,决定画上告状之旅的休止符,却耐不住被不相信她的人们再次激怒。而当她从大头那里重新体验到人生的美好,再次决计不告状时,却发现自己被设计了。被欺骗的愤怒让她重整旗鼓,人生却给了她新的嘲弄和绝望——秦玉河死了。李雪莲即便想告状,也无人可告了。巨眼下,她只是不断从一个死胡同走进另一个死胡同罢了。
黑色幽默调性
没有人会否认,这是一个悲剧。一个哑巴吃黄连的女人拼却二十年好光阴,就算有无尽的勇气和意志,到头来依旧一无所获。然而,你替她哭时会被逗笑,你为她笑时又会悲从中来。因为刘震云对人生这种拧巴的苦涩认识,是以黑色幽默的形式表达出来的。丁一滕则在舞台上以同样的幽默回应了刘震云的智慧。
除了把原著中那些令人哭笑不得的段落转化为夸张的舞台动作,譬如李雪莲找屠夫老胡帮忙杀人时抖出如秦香莲诉状般的一长串名单,丁一滕还保留了刘震云式弯弯绕的风趣表达。李雪莲与王公道那绕了八竿子远的亲戚关系、对人解释不清的自己从牛那里获得的不再告状的提示等,都让交流成为语言游戏与陷阱。而幽默的肢体动作、川剧变脸、说唱艺术、河南方言贯口、男扮女装反串等,更是无所不用其极,让剧场里笑声不断。
舞台呈现的可贵处在于,导演用了那么多喜剧手段,却谑而不虐。因为其目的不是搞笑,而是解嘲。说不出来就唱,走不下去就爬,爱不成就恨,哭不得就笑,所有的笑点都在恰当的叙事节奏上。每到情感紧处,这一笑就松了松。
惊艳的舞台
在《我不是潘金莲》中,群众演员的调度、象征性舞台语汇的使用,以及戏曲元素的加入,都对剧作的荒诞现实主义起到了加持作用,展现出了戏剧艺术以简代繁、以虚托实的舞台魅力。
庭长、专委、院长在转台上兜圈子的走位,县长、市长出场时随从们亦步亦趋,首长会议发言时赵乾孙礼等众下属正襟危坐,正干活的化肥厂工人们换个阵形即变身为唾弃李雪莲的众人,这些按剧情需要变化角色身份的群众演员,还原了大多数人无名但成阵的人间状态。而那个内外三圈的转台,通过布光变化,有时散发出生铁精钢的金属色泽,带着工业时代的清冷绝情,有时则被投以白底青花边沿图案,成为一个瓷盘,让李雪莲成为盘中餐。在舞台光色变化中,红光用的最多,且总是大面积铺泻。借助它,角色的内在冲动如热血奔涌。当李雪莲被污名为潘金莲时,舞台上方垂吊下一个巨大的、白色的、没有五官的旦角的空脸造型,这是一个面目模糊的潘金莲,可以被安上任意一张女性的面孔。随后,又有一张只有鼻子的圆脸造型垂吊在空脸后面,轻轻摇荡,那鼻子像极了无臂女人的上半身,也像一条没有袖子的超短连衣裙。而后,一袭红衣的京剧旦角潘金莲款款登场,开始了与李雪莲的隔空对话。原来,潘金莲也有一肚子委屈。这是戏曲角色潘金莲第一次出场。接近尾声时,再次出场的她干脆说自己也曾是李雪莲。这是丁一滕对刘震云原著主题的增容。
全场戏中,女主角张歆艺几乎没有离开过舞台。剧终,精疲力竭的李雪莲蜷身躺在舞台上被围观,球形幕布缓缓降下。开场场景复现:众人又在寻找平衡中行走,心跳声一声强似一声,良久不息。至此,《我不是潘金莲》完成了圆形叙事,亦即死胡同里的内循环。
刘震云说过,《我不是潘金莲》是一个蚂蚁变大象的故事。而蚂蚁变大象及相应的多米诺效应,是刘震云作品一以贯之的话题,是来自无解人生的一声叹息。舞台剧《我不是潘金莲》突出了刘震云那一声叹息,并内化了《一句顶一万句》中的孤独感受、《一日三秋》中的笑话心态,以简洁又丰富的舞台形式、紧锣密鼓又充满停顿的舞台节奏,完成了一场从开始就注定没有出口的循环。而这种循环就是荒诞现实主义中的荒诞和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