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雷奶奶是村子里赫赫有名的老古怪。打我记事起,她就一直瞎着。我说她瞎,不是什么气话,是我真心不喜欢她,小时候也没少挨她的骂。我们俩斗智斗勇,也成了仲夏石凳上爷爷奶奶们嘴上的笑话。 由于不喜欢,她的模样至今还清晰记得。齐肩短发,半白,常用黑色的发卡卡住,黑白分明得你都能数的清她有多少根头发。北方早些年代的妇女个子高并不罕见,她也是个大个子,一米七几,像个电线杆子。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听语声她就能辨别是王家的还是李家的。她在相邻几个村子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厉害出了名,没人敢欺负她。 想起她不是猛然间的事,她可是在我“倒胃口排行榜”中排前几名。当然我也是她不待见的。小时候,我可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假小子。爬树、摸鱼、打鸟、偷邻村的甜瓜一类事没少干,算不上头儿,跟班做起来也是很有分量的。单调重复的事做久了,生腻,于是我便打起家里自行车的主意。它呀,就算不出工也被锁得紧紧的,索性也让它出去溜溜,总比憋出病来好上许多。 在家用电器都没几样的年代里,一说到自行车,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我。说实在的,我真没怎么看得上它,我家有明文规定:凡不满20岁、个头不及1.5米、没有重要事急事要办者,不得动用自行车。这样的条文,很明显我无福享受它这两个轱辘,所以每每经过它旁,我都能成功地对它视而不见。 一日,不知是我妈还是我爸忙好事情回来,忘了锁。这样的一幕,让一个小孩子过分的兴奋了许久,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个时候,我觉得身体里有股子火苗在燃烧,一直烧到我脖子根,心像踩在了弹簧上,偶尔那么一下,我闭紧了嘴巴,怕它跳出来。手心都是汗,偷瓜被逮住时也没有过的很多很多很冰的汗。像做贼一样,先是喊了几声“妈”没人应,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房后,人也不见,转头回屋时,我怀疑过是孙猴子附了身。然后我用没比自行车大梁粗多少的胳膊,把它抬出去,我想:这可是我长大出嫁时的风光待遇,如今你也算福气爆棚了。踩过我爸亲手订制的木桥时,我是咽了一下口水的,是怕是累也分不清楚,桥一过,就用袖子抿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推着它,径直地走向北大桥。那是村子北的,有65°角的缓坡,能助我一臂之力的桥。我喜笑颜开,看着100米开外的小房子,暗暗自喜,钦佩自己有这等好本领,是块当梁上君子的料。)那个年头,没有监控器,警察也不知都忙些什么,谁家丢些玉米高粱,或是鸡鸭照看不到位,没了就没了。我们那帮手脚灵活的弟兄,好几个都想干这个。) 在想好怎么骑它之前,我和它像两根笔直的栅栏,静静地看着彼此。我只是看过几次大人们骑着它,两只脚一上一下交错地蹬着,这两个风火轮就会转动起来,想快就快点动腿,想慢就不蹬或者捏车闸,至于怎么上去的,很是费解。我绕着它转了好几圈,细细观察。那时对长和高还没什么概念,只是用手比划了一下,到我肩膀高,很长,两只手握住车把很难。于是采取第二方案,我见过姑妈家哥哥式骑法。我左手把把,右臂弯曲成90度卡在车座上,右手握住横梁。右脚是比较幸运,可以体验踩在脚蹬翻上的快感,左脚也替右脚高兴,一个劲儿地在点地,向后使劲,给右脚助威。从没觉得它们四个配合得如此默契,我倒是从那天起对它们刮目相看了。 你做过会飞的梦吗?我常做。这次它功劳大,它也算圆了我的梦了。正在我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咧嘴致意时,一个不起眼的坑让我吃了苦头,车把瞬间失去平衡,我和它直奔雷奶奶家的菜园冲去,说冲,一点不为过,我感觉我们像箭,直奔目标,不然没法向雷奶奶家的栅栏交代。一个自行车那么长的豁口,土豆秧压倒一片,黑土垄地上半个人印,像我又不像我。 雷奶奶的耳朵就是她的眼,她没有出来,但她大概是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只是推开北炕的窗,用力地翻着白眼喊:“谁呀,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杂种。”说真的,我并不认识什么“狗杂种”,从没见过真人,不过我 那个年纪时,常常听到她这么跟窗外的、异常的动静这样说,我觉得他们认识,而且还有过节,不然“狗杂种”怎么老来惹她气。我知道她看不见我,所以大气也不敢出,扶起自行车,顾不得身上的土,逃回家,我家和她家只隔了一条马路,她骂我的声音也穷追不舍,一路跟到家,我躲进屋子,它撞了墙反弹回去,像是骂了自己,又像是骂累了,没了动静。 我妈不知什么时候进屋的,由于我手捂着耳朵,丝毫没有察觉。她知道我动过自行车,车把歪了,车圈上有泥,院子里有它的足迹,雷奶奶后园栅栏有豁口,隔壁屋子里有雷太的抱怨。“你摔坏哪里了没有?”我妈有点气,扯下围裙往外屋走,一边系一边问。“没……没有。”我故意吊起嗓门回答。“那里铬到了没?小姑娘也没有个姑娘样,以后少跟那些傻小子玩。”“没……没有。”我是吓坏了,哪里还知道疼,最怕看到我妈拿抹布擦自行车的一幕,有太多次,我觉得它才是她亲生的。这次,她并没有过多地指责我,晚饭后不久,我就睡了,为了养足精神头,逮住机会好再骑一次。我妈收拾好一切,照例打了盆水,擦起她的爱车,我爸帮它恢复原状,它也感激。 一天放学路上,我的脸色先是不好看,然后又是好看。弟兄们都在议论我在想什么。二毛贪吃,他舔了一下上嘴唇说:“老大一定是想好了要干哪一票。”王小胆拍着胸脯说:“山上有" 酸木浆 ’了,我们找个坟少的地方,找找看。”边说边往嘴上抹了一把。“吃货!”“我们骑自行车去狼洞沟,那里坡陡,练车方便,又有 " 酸木浆 ’可以采。 ”“柱子”瞪着眼睛,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不……不去……那里坟多,还有狼。” “熊色,不去,我们去!”我一脸坚定地说。那天,我们各自弄到一辆自行车,为了血洗上一次骑不上去之耻,我向姨妈借了一辆斜梁的小型自行车,按我的身高,定是可以耍耍威风的。我把手放在咯吱窝下,一本正经地说:“这块根据地看起来还不错,希望大家尽快学起来,以后我们骑自行车去学校。”王小胆其实是第一次摸,我也不放过任何机会向他说明我哥哥的骑法。柱子平日里就一身豪气,听了个大概就推着他家的大凤凰跑走了,他那不是骑,是飞,人高马大,天地不怕。二毛开始紧张,学着我的样子,像个跟屁虫,溜了半个多钟头,借大长腿的优势,像村子里大人们一样,骑了上去。不同的是,他还坐不到车座,左脚落下时,整个身子也像木偶一样偏瘫,右脚落下时,整个人又像墙头草往右边倒去。远远看他,就像在演皮影戏,不过我是真的很羡慕他的。王小胆这下着急了,狼洞沟可不是什么太平的地方,他推着车子,一脸恐惧地跟着来回跑,看得出来,除了吃,他对其他的东西不是很感兴趣。我也从来没那么痛快过,那是我正式宣布自己长大了后,迎接的第一次挑战,像个假小子,像个小勇士,虽然我还不明白长大的真正意义。那天我也没少摔,左膝盖掉了一块肉,是一块石头搞得鬼,嘴角也淤青,虽然只是个女孩子,我也只是哼唧几声。 农村的时间总是缓慢的,那天突然提速,我们挂着一脑门的汗,从离村子二里地的地方像燕子一样飞回来。路过北大桥,不甘心上次被骂得灰头土脸,于是停下来,把刚学的车技露一手给那瞎老太看,我想我是找到感觉的了,尽管我还不能像大人们那样上下自如。右脚噶有几下后,左脚兴奋地跟着跳上脚蹬翻,像刚要起飞的风筝,摇摇晃晃,起初还算顺利,蹬到第9下时,又一声叫后,我撞烂了雷奶奶的栅栏。一手捂着卡在车圈里的脚,一手捂住嘴不敢叫出声。我觉得哪里不对,我看着她拿着烧火棍摸索着,骂骂咧咧地向我走来。她说:“你别跑,我知道你是谁,早知是你,我就不骂了,非要把你关起来做我的孙媳妇儿。”我腿下有荆棘,头上有汗滴,手上是泥巴,眼前是奇葩。顾不上这狗啃泥的尴尬,满脑满心的怕。她家的孙,又倔又丑,我可不想,车也不要,撒腿就跑。她的栅栏是老爸修补好的,车是爷爷要回来的。说到做她孙媳妇儿,爷爷捋着胡子说:“我孙女可是要干大事的,以后嫁到城里去!”石阶上的老头老太像是听懂了似的,跟着和“干大事好,干大事好!” 后来母亲见我会骑了也很高兴。我说的会骑,还上不去梁,右脚是从梁下伸过去,也不知哪来的热情,骑车上学并没快多少,而且姿势丑到不敢直视,童年里,能骑上一次,真的觉得很幸福。 如今,再烂的车技也不会撞坏她的栅栏的,她的孙成了我的妹夫,我的膝盖处有疤,偶尔还会听到一句关于她的话,只是她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