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仲兵
金仲兵(小说):吁......,倔毛驴知青!
四、倔毛驴的车倌生涯
村支书让生产小队长安排倔毛驴给队里唯一的车倌当助手,还兼饲养员,让他一切听指挥,相当于认车倌当师傅。
车倌师傅确实来历不凡。
他三十五、六岁左右,生得体形魁梧高大,面阔口方,衣着笔直整洁,很像个下乡的干部,还操着保定敌后武工队式的外地口音——南方的侉子,在村里人的眼中自然带着一股子洋气;他挣着队里专门列支的月工资,而不是普通社员的工分,这让太多人暗自流口水。
在农村,家国大事少,因为换了哪家皇上,都与王八换了马甲没什么区别,大家也懒得去操这份闲心。但鸡毛蒜皮的小事多,人们非常喜欢打听别人的隐私,用于各自的小心思。
对于车倌的身世进行考证,当然也是众望所归。最津津乐道的一个版本,说他是离婚不久的光棍,离婚的原因,是因为他和他的牲口伙伴一样天赋异禀,生猛异常,最后逼得女人硬生生逃离了虎口。
必须说明的是,他作为一个外地人,之所以能干这一份相对轻松但绝对有技术含量的活,是因为那匹辕骡——那是队里花了当时的1000多块钱买来的一匹良种,性情暴烈,当地没人能驾驭得了。为此还专门给它嘴上横着戴了铁嚼子,仍然不管用,后来甚至用绳子捆着它的前后脚,想降低它的野性,但依旧不能使唤。
没办法,只能四处放榜求贤,千挑万选,这个车倌最后被择优录取。他自然成为队里的座上宾,地位不亚于两汉的韩信和孔明;良性辕骡则是队里的宝中宝,体现的是人民公社的雄厚实力。
当车倌牵着辕骡出现时,很有些“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的即视感,如果放到现在的语境,比男明星牵着宠物狗走红毯生猛多了,肯定会引得粉丝们一阵阵尖叫,要签名的少不了。
这份活计,也比现来的大货司机牛逼多了,特别是在赶着空车时,大姑娘、小媳妇们都主动上来搭讪,希望搭个顺风车下地或回家。车倌也乐此不疲。有时还以车上位置紧当借口,让某个好看的女人挨着自己,好神侃一番。有更好的机会,当然会顺手掐一把对方的皮肉。
这就是倔毛驴的师傅,他跟着师傅,开始了知青岁月中的车倌生涯。
下面这些,基本是车倌师傅断断续续告诉他的,也有我理解的成分。大家不妨耐心看看,其实还是很专业的。
话说在辕骡拉车时,身上套着三大件:笼头——网状,皮制,套在牲口头上,相当于现在加强版的狗绳,不套车时人可以拉着牲口;套颈——外皮质,内有树棕填充的椭圆形缓冲圈,相当于在人的肩膀放的垫肩,拉车时用左右两个与车辕相连的木质圆棒夹着,拉车时能使力、能减少皮肤伤损;鞍架——骡背上的一个架子,相当于马鞍,但不骑人,而是上面挎着连在左右车辕上的两条宽大皮胶带,主要是抬起车辕保持车辆前略高、后略低的平衡,辅带有向前拉的作用。
这一身行头牢牢束缚着辕骡,虽然肩负重任,却没有丝毫自由可言。
说到底,辕骡还是不明就里地成为了人类训服的工具,它唯一的回报,就是保证能吃好喝好,然后老老实实当牲口。反之,如果不能干活,也就失去了活着的价值。所以,有宗教说,人活着作恶,死了就会下地狱,变成牲口。
这也是师傅常挂在嘴上的话,但他的结论是这样的:要是活着还不如牲口,死了大不了还当个牲口,怕啥?——处罚太轻,地狱都拿他们没办法。
倔毛驴听了,觉得有几分道理,后来的事,证明这种价值观对他影响非常大。但他没有在农村自甘堕落,而是在以牲口喻人生的同时,还能举一反三,努力去当一个管牲口的人。因为,家中的老爷子教育得好:穷善其身,达济天下嘛。
显然,离死了当牲口的事儿还很远,但干活赶马车,却先要懂得牲口的脾气,和它们培养感情。他耳濡目染,慢慢融入了包括牲口在内的农村人的生活,“好在”性格还是那么倔,老远看去,那种倔庄稼汉一般的气质,已经比农村人还农村人了。
装车,也是赶马车必备的一门技术,而且要求很高。
先是必须确定以车轴为中心支撑点,重量分配基本是前5.5/后4.5的比例。如果前面过重,会压坏辕骡,再遇到下坡会更不堪重负,容易出事。如果后面过重,在上坡时就可能车身后仰,有时会将辕骡给悬吊起来,车如果再后滑,也很危险。
特别是,当前重遇到下坡,加上马失前蹄,那可就事大了。一是马车会前倾,二是货物会前滚,三就是辕骡自己倒在地方,一动不能动,时间长了,轻则损伤腿部、膝盖,重则折断四肢,甚至在下面被活活压死。
伟人说:理论要与实践相结合。
倔毛驴一边听师傅讲解,一边开始和师傅学着赶马车,比如“驾......”、“吁......”这样的口令。师傅也教他一些饲养员投料喂养的注意事项,还让另外一个社员带着他一起学铡草。
金仲兵(小说):吁......,倔毛驴知青!
五、倔毛驴的黑豆战略
城里人讲卫生,爱干净。刚上车,他觉得车上太脏,就拿了村支书椅子上的座垫放在屁股下面,社员们看在眼里,怪在心里。
这还不算,每次拉完粪肥之后,车上的残渣熏得他上不来气,完工后,就从头到尾把车身打扫一遍,但味道还是很浓郁。
有人告诉他:“这味道是不可能清零的,等你哪天不干了,味道就没了。”
他也许是半信半疑了,但仍然受不了这东西,还是坚持天天打扫的习惯。为此,有一次还获得了人民公社发的一个奖牌。这让他十分有成就感。
刚开始,牲口和他不熟,不听他的话,加上他还分不清“驾......”和“吁......”的使用,有时候喊得牲口也蒙圈了,急得用蹄子往地上一通乱刨。
倔毛驴一看,有些生气,抡了一根木棍子,冲着牲口屁股就打。
他打的可不是那两匹本地种的前骡,而是那匹良种的辕骡,人家从没受过这种待遇,也像生气了一般,轻轻一扬蹄子,“啪”地一下,正踢在他的裤裆中间,痛得他倒在地上一通乱叫。
车倌师傅见状吓了一跳,赶紧和大家扶他起来,送回宿舍。
好在辕骡蹄下留情,发力不猛,没伤到宝贝,他正好借机在家养养伤,顺便留意一下院里有没有新来的女知青。
右侧那屋子,空了好久了。
社员们背后纷纷议论:队里原来是两块宝,现在又多了一块废宝!
多亏踢的是裆,要是踢了脑门,可就不好使了——后来人们常说“被驴踢了脑子”,不知道是不是从这儿来的。
养伤的后几天,师傅看他一下子学不了赶车,就让他顺便先给骡马添添饲料,也算从基础学起。
师傅说:牲口也分三六九等,喂牲口像待人,要看人下菜盘。给他投几分料,它给你干几分活,吃好喝好,才对得起这样的良种辕骡,“用人心换牲口的心嘛”。
他点点头,未置可否。
晚上车马收工后,倔毛驴用柳条簸箕端着黑豆,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匹辕骡跟前,说:“你个畜生,小心老子收拾你!”
辕骡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张大了鼻孔,呲着嘴,冲着他“突突突”吹气,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倔毛驴也不含糊,直接把本来要喂辕骡的黑豆往马厩里乱扬一通,心痛得辕骡摇头摆尾,四蹄乱蹦,一通抗议。
他一看辕骡无可奈何的囧相,忽然来了灵感,一把一把地将黑豆往自己口袋里装。后来发现口袋鼓鼓的,想想,“这可不能被人看见”,又往外掏到簸箕里一些,然后,将剩下的倒在辕骡面前的饲料槽里。辕骡吃到的,还不到平时的一半。
回屋后,他把口袋里的黑豆倒在带来的黄色人造革的马桶行里袋中,想着哪天有机会,悄悄送给新来的女知青,或者是搭顺风车的女社员。
这样又过了两三天,车倌师傅让倔毛驴跟着车去拉庄稼,却发现辕骡有些异样,问有没有什么问题,他略有迟疑,然后点了点头,答“没事”。
时间一长,他的马桶就慢慢装满了黑豆,但还是没有女知青。
退而求其次吧。队里有一个经常搭马车的女人,慢慢和他熟悉起来。后来,当院里没人的时候,偶尔会来找他聊天,再后来,会借着漆黑的夜色,偷偷地来找他。
一番巫山云雨,临走时,他会把马桶里的黑豆送给对方一些。
队里的黑豆这边进,他那边出,饲料槽里一半,外一半,有了流动性,也有了安全性,倔毛驴就不必担心太多了没处放,而让人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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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倔驴脾气害死骡
正是秋收大忙季节,社员们不分男女老少,全部动员起来投入到劳动当中。
这天,晚上收工回来,马车上的庄稼垛装得有一间屋子大小见方。夕阳将圆鼓鼓的影子斜照在沙土路上,像一个在滚动中不断变化边缘形状的大圆球。
三驾骡子也习以为常了,心领神会地想赶紧收工回家。马车的四根大缰绳被前面的两匹稍骡拉得笔直,新钉的铁掌敲在沙土路上,“啪嗒、啪嗒”的声响很是铿锵有力。
辕骡在车前架着车辕,反而没了往日那种器宇轩昂的样子,多少有些不堪重负。
拉这么大的车头,车倌不能坐在庄稼垛上,而是必须在路上跟着走。
师傅在车前的车辕左侧,左手拉动着那根牵引缰绳,掌握着前进的方向。右手时不时挥动约莫一丈多长的鞕杆,杆头的那一簇红缨亮得一闪一闪,伴着长长的皮质鞭稍在空中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倔毛驴在马车后面,负责拿着磨杠绳,在平路上就松开,在下坡时就死劲拉紧,相当于踩刹车,保证马车正常行驶。
到底是城里要强的青年,明明已经拉了一大车庄稼杆了,但他还是又自己扎了一大捆,背在背上,跟着颠颠簸簸,摇摇晃晃的马车,迎着夕阳,一路向村里走。
师傅开始就和他说,背这点庄稼,有了不多,没了不少,根本没必要。但他还是执着地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多一点是一点。
倔毛驴,名不虚传。
马车走着走着,来到一段下坡路,车倌老远吆喝:“别愣神,拉紧磨杠!”
倔毛驴背着一身庄稼杆,从地头到这儿步行走了五六里路,早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似乎没听到前面喊话,加上跟在大山一般的马车后面,看不清前面的路况,所以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拿着磨杠绳,松垮垮地跟着往前走。
刚下坡,辕骡就感觉很吃力,用四支蹄子使劲地向前戳地,上身和屁股使劲往后顶着车辕。车倌师傅一看不对,也赶紧将身体紧紧靠在车辕上,右手扔掉鞭子,腾出胳膊来,使劲往上、往后抬车辕。
车倌师傅也没忘向车后的倔毛驴大喊:“倔毛驴,日你祖宗,赶紧拉磨杠呀!”但因为正用全身力气抬着车辕,声音在噪子眼里有点五音不全,气若游丝般颤抖着。
倔毛驴只觉得前面的“大山”有点隐隐下沉的样子,还认为头晕的感觉,“好像是累坏了”,准备心痛自己一把呢。
这时,辕骡的一支前蹄子正好踩在几颗圆石子上,“哗啦啦”向前一滑,身体失去平衡,开始向前倾,后面的一车重量“呼隆隆”跟着往前推,“扑通”一声,马失前蹄,跪在地上。头大脚轻的马车瞬间向前倾倒过去,整车重量将辕骡死死压在车辕中间的地面上,丝毫动弹不得。
辕骡眼珠子瞪得像铜铃,在那里半跪半瘫地呻吟着,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在痛苦地哭泣。
车倌师傅见状,惊出了满头大汗,心想:“完犊子了.......”
然后马上弯下身,想要抬起车辕,让辕骡重新站起来,但根本没有作用。
车倌坐在地方,仰天大喊:“我的亲爷爷呀......”
直到发现马车向前轰然倒塌,倔毛驴才如梦初醒,但还是想不到拉磨杠。况且,这时马车已经戳在那里,拉了也起不了太多的作用。
不过他还是拉了,直到没了动静,才试着松手,发现还是那样,于是就扔掉磨杠绳,跑到车前观看。
一切都无可救药了。
他的背上,还背着那一大捆庄稼杆。
金仲兵(小说):吁......,倔毛驴知青!
文章已于2022-06-25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