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件令人心酸的往事,就像结了痂的伤口,你就算不去触碰它,那个伤疤依然存在。你若无意中触碰到它,伤口就会疼痛。贾小玉说起她在东北插队落户的那段生活经历,忍不住又泪流满面。
贾小玉是个苦命的人,三岁那年,她的母亲生下弟弟后不幸去世了,是她的父亲含辛茹苦当爹又当妈,艰难地抚养着三个孩子。贾小玉的父亲是航运公司的船员,常年在外奔波。她母亲去世后,船运公司给了她父亲半年的假,让他处理家中的事情。半年后,她父亲该上班远航了,比她大四岁的姐姐承担起了照看弟弟的重任。好在有邻里照顾,她姊妹三人总算在磕磕绊绊中渐渐长大。因为家庭原因,贾小玉只读了三年书。
1968年年末,街道工作人员多次去她家做工作,希望她大姐响应国家号召去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年贾小玉还不到十六岁,她的弟弟还不满十三岁。要是姐姐走了,父亲又常年在水上跑运输,贾小玉怕照顾不好弟弟。她和大姐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大姐留下了照顾弟弟,她以社会青年的名义下乡插队。
1969年3月23日早上,雨雾蒙蒙,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整整一夜,微风吹过,给人一种凉飕飕的感觉。贾小玉在军工路码头和前来送行的姐姐和弟弟挥泪告别,她跟随上海知青一起到遥远的东北去插队落户。
到达辽宁省的大连市后,贾小玉又和大家一起换乘火车,然后再乘坐汽车,历时五天五夜,总算来到了东北边陲的桦树沟大队,她和十三名上海知青被分派在桦树沟三队插队落户。
东北的三月末还有些寒冷,贾小玉来时穿得有些单薄,坐着生产队的牛车从公社到桦树沟的路上,她被冻得瑟瑟发抖。好在三个小姐妹把她挤在了中间,不然非冻感冒了不可。
来到桦树沟三队后,大家在三队队长刘大林家吃了一顿接风晚饭,他们就被分散开安排到社员家中暂时居住。刘队长说了,等天暖和了,就给知青们盖房子。
贾小玉和于桂香被安置在三队社员刘大奎家,刘大奎家有两个闺女一个儿子,他家的大闺女二十岁,叫刘春兰。二闺女叫刘秋玲,十八岁。儿子叫刘栓柱,十六岁。贾小玉、于桂香和刘春兰、刘秋玲四人挤在西厢房的那铺火炕上。刘大奎两口子住正房的东间屋,刘栓柱一个人住在正房的西屋。
第三天上午,刘队长和小队会计就给把贾小玉和于桂香的口粮送到了刘大奎家,贾小玉和于桂香暂时要和刘大奎一家在一个锅里搅马勺。
初来乍到,贾小玉和于桂香对东北农村的生活很不习惯,她们睡不惯东北的火炕,吃不惯大碴子粥高粱米饭,看不惯刘大奎爷俩一口吞下半个饼子的吃相。好在刘大奎的老婆热情又随和,闺女长闺女短地叫个不停。每次吃饭的时候,刘大奎的老婆都会挑好看的饼子或窝头给贾小玉和于桂香吃,还在她俩的咸菜碗里淋上豆油。刘大奎老婆的细心照料,让从小缺少母爱温暖的贾小玉非常感动,她从心里感到温暖。没过多久,贾小玉和于桂香都改口管刘大奎的老婆叫刘妈,不再叫大婶。
清明过后,队里就开始准备春耕春播生产了,知青们参加劳动的第一天是往地里挑土杂肥,个子矮小又瘦弱的贾小玉挑着两半筐土杂肥还很吃力,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一天下来,贾小玉和于桂香累得浑身酸痛,回到家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看看她俩又红又肿的肩膀,心疼的刘妈直流眼泪。当晚,刘妈拆了一条不能穿的破棉裤,做了两个棉垫肩,贾小玉和于桂香一人一个。摸摸肩膀上软绵绵的垫肩,贾小玉流泪了。
经过一个春耕春播和秋收劳动的锻炼,贾小玉和于桂香渐渐适应了东北农村的生活习惯,也在慢慢适应着繁重的生产劳动。秋天分粮的时候,刘大奎家因为劳动力多,他家分的粮食最多。年末决算分红,刘大奎家分得红利也最多,队里的社员们都非常羡慕他家。
1971年春天,于桂香被招聘到公社中心小学当了一名教师,她暂时离开了桦树沟大队,住在了公社中心小学的宿舍里。于桂香突然离开了,贾小玉心里很失落,她偷偷哭过好几回。1971年秋后,队里给上海知青盖了三间房子,成立了知青集体户,知青们都搬到了新盖的房子里。当时贾小玉也要搬到集体户去生活,可刘妈说啥也不让她搬走,她说舍不得让小玉去那里遭罪。再说了,春兰刚出嫁,贾小玉再搬走,家里太冷清了。刘妈一片好心,队长和知青们也都同意贾小玉住在刘大奎家,贾小玉也就没再坚持要搬出去。
1974年年末,贾小玉和三名上海知青一起回上海探亲,她这是到东北插队落户后第一次回上海,这期间,其他知青至少回上海探亲两次了。贾小玉不回上海探亲,是因为她心疼往返的路费。回到家,看看老弄堂里那不足二十平米的房子,再看看到了结婚年龄还没谈对象的大姐还有待业的弟弟,贾小玉心里很难过,她在东北插队落户省吃俭用,一年也剩不下几十块钱,想帮帮家里,也是有心无力。
从上海探亲回到桦树沟,贾小玉难受了好几天。当时一同来插队的知青已经有七人通过当兵招工或招干离开了桦树沟,自己没有文化,她想离开桦树沟,简直是比登天还难。刘妈知道了贾小玉的处境,她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干脆让贾小玉嫁给栓柱,给自己做儿媳吧。栓柱也到了结婚娶媳妇的年龄,只是因为栓柱木讷不善言辞,周边的姑娘没有看上栓柱的。
听了刘妈的这个提议,贾小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她说不想一辈子扎根农村,她想回上海。可当时的情况很明显,一个没有文化的社会下乡人员,要想回上海,谈何容易?
实在架不住刘妈的劝说和哀求,贾小玉心软了,她不想让疼爱她的刘妈难过。当时确实回上海的希望很渺茫,贾小玉跟她大姐和父亲商量了一下,就答应了刘妈的要求。1975年年末,贾小玉嫁给了刘栓柱,他俩结为了夫妻。婚后的生活还算满意,刘栓柱虽不善言辞,可他干活不偷懒,只要有人领料,让他干啥他就干啥。第二年冬天,贾小玉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刘梦生。从此,贾小玉就不参加生产劳动了,她专职在家照看孩子。
1979年春天,知青大返城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桦树沟。得到消息后,贾小玉第一时间去了公社知青办,知青办主任说已在农村结婚生子的知青暂没有返城计划,原则是不准返城。看看一同来插队落户的知青都先后离开了桦树沟,贾小玉心里这个着急啊,急得她满嘴燎泡,嗓子也哑了。看贾小玉不吃也不喝,一病不起,刘妈可怜贾小玉,也怕她万一有个好歹他们一家担不起这个责任。最后刘大奎一家商量了一下,决定让贾小玉回城。但有一个条件,她可以走,小梦生必须留下。
1979年夏天,贾小玉带着一纸离婚证明回到了上海,她被安置在一家餐饮公司做服务员。三年后她和一位叫李玉明的厨师长组成了家庭,因为李玉明没有生育能力,贾小玉很想把刘梦生接到自己身边抚养。她先后三次回东北,刘妈说啥也不同意,后来干脆不让她见孩子了。分开了几年的功夫,刘栓柱满脸灰土,邋遢又丑陋,和原来已判若两人。
1998年10月份,贾小玉被下岗分流,她和丈夫承包了原单位的一家饭店,自己当起了老板。第二年秋天,贾小玉又回到了东北看望了刘妈一家,刘梦生上了八年学,小学都没毕业,只会写他的名字和几个阿拉伯数字,22岁的他天天牵着几只羊上山放羊,除了放羊,他什么都不会干。看看满脸灰土嘿嘿傻笑的刘梦生,贾小玉的心都碎了。她想把刘梦生带到上海去,不光是刘妈不同意,刘梦生也不跟着贾小玉走。刘大奎和刘栓柱父子俩除了天天到责任田干活,其他的事情啥也不管,好像家里的事情跟他们没关系一样。那次回东北,贾小玉给刘妈留下了五万块钱,希望她能给梦生张罗一门亲事。
之后的日子里,贾小玉饭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天天顾客爆满,她和李玉明成了暴发户。有钱了,贾小玉隔三差五就给刘妈寄钱,她不想让曾经关心疼爱自己的刘妈遭罪,她更不想让自己的亲骨肉遭罪。只可惜刘梦生随他父亲,智力还比不上他父亲,所以他没能成家,打了光棍,为此,贾小玉心里很内疚也很自责。
2008年冬天,刘栓柱上山打柴时不幸遭遇黑熊袭击,送到医院就不行了。刘大奎心疼栓柱,不久也撒手人寰。当时刘妈已经八十岁了,刘梦生虽然三十多岁了,可他除了会上山放羊,其他什么也干不了。看刘妈八十岁的人还要照顾一个智力有问题的人,贾小玉心疼刘妈,她就把刘妈和刘梦生送到了镇上的养老院。
去年八月末,贾小玉回东北看望了刘妈和刘梦生,她还是想把刘梦生接回上海。刘妈说梦生不能走,梦生走了,她就不能活了。
目前,九十五岁高龄的刘妈生活上还能自理,刘梦生天天围在他奶奶身边转,就像个七八岁的孩子。
讲到这里,贾小玉泪流满面,她说真是上天作弄人,她自己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不幸,这也太让人揪心了。曾经插队落户的第二故乡,那里有令她牵肠挂肚的亲骨肉啊。刘妈没了的那一天,刘梦生该何去何从?他会来上海吗?一想到这事,贾小玉痛苦地直摇头。(文中人物和地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