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Alias
诺奖歌手鲍勃·迪伦去年出了本名叫《现代歌曲的哲学》的新书,但里面涉及的话题无所不包。
有些关于电影(《倒扣的王牌》,《喜剧之王》),有些关于社交媒体(「让大家闭嘴的最好方式不是剥夺人们的发声平台,而是给每个人都提供一个自说自话的平台」),有些关于时尚潮流的转变(美国人最爱的鞋子是怎样从蓝色麂皮鞋演变为耐克运动鞋),还有些是关于艺术。
在聊到艺术时,迪伦难得说出了几句不绕弯子的真知灼见:
「艺术重在异议,金钱重在共识。我喜欢卡拉瓦乔而你不喜欢,你喜欢巴斯奎特而我不喜欢,我们都喜欢弗里达·卡洛,都对沃霍尔无感。艺术在这种激烈的争辩中茁壮成长。这就是为什么不存在所谓普遍性的艺术形式。在尝试寻求共识的过程中,个性会被消磨,所有意见都会被努力吸纳,所有创作者都会小心翼翼地确保不冒犯任何人。这一切会很快地演变为政治宣传或是纯粹的商业主义。」
迪伦的话不无道理。而在电影的世界中,寻求共识的不只是金钱,还包括各大电影节的奖项评选。
在许多年份中,三大电影节以及奥斯卡的评奖结果显示出的不是影片艺术价值和创作勇气的高低,而是哪部电影能取悦到最多人,同时又能冒犯到最少数人。
在未能一睹今年戛纳主竞赛单元全貌的情况下,说金棕榈获奖片《坠楼死亡的剖析》是一部追求共识的作品,或许有些不负责任。
《坠楼死亡的剖析》导演 茹斯汀·特里耶
但这部电影的确是一部试图面面俱到寻求平衡的作品。它寻求着最大程度的认可,最终也如愿以偿。
《坠楼死亡的剖析》
在所谓的艺术电影或是电影节电影范畴中,《坠楼死亡的剖析》拥有着显著的强叙事设定。
影片以一对夫妻中丈夫神秘离奇的死亡事件开场,未能摆脱嫌疑的妻子因而受到指控。
于是在之后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查明丈夫的死因,厘清在死亡事件发生前几天夫妇二人的生活细节,以及剖析在丈夫死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这对夫妻的关系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便成了整部影片的当务之急。
《坠楼死亡的剖析》
在寻求真相的过程中,影片试图同时实现三重使命:让故事始终保留悬疑效果;通过控辩双方在法庭上的唇枪舌战,向观众呈现法律系统的运作方式,以及站在相反立场上的律师的不同演说策略;通过检视一段婚姻关系中的种种细节,以及夫妻双方对同一件事情的不同理解和阐释,来揭示出婚姻维系之困难、双方各自的苦衷,以及人性之中充满自私、懦弱与愧疚,因此难以被言明的灰色地带。
《坠楼死亡的剖析》
从上述角度来看,《坠楼死亡的剖析》在剧情前提方面是悬疑片,在呈现形式方面是法庭片,而在情感内核方面又是家庭片。
要想同时完成这三种任务,需要高超的导演和叙事技巧,就像一位同时抛三个球的杂耍艺人需要高超的协调性和平衡感。导演茹斯汀·特里叶在这些方面显然做得不错。
影片既存在因限定叙述视角产生的悬疑感;又像一出精彩的戏剧一样,时时调整着观众与主人公之间微妙的信任与怀疑关系;同时还在情感方面倾诉出一段亲密关系的艰难,让所有对此曾有过亲身经历的人,都能或多或少感同身受。
《坠楼死亡的剖析》
在市场考量方面,《坠楼》的布局策略也不可谓不均衡。
影片虽是纯正的法国制作,讲述的也是一个德国女人和一个法国男人之间的婚姻纠葛,却含有大量的英语对白,女主人公桑德拉(桑德拉·惠勒饰演)在法庭上掷地有声的金句台词,基本都是用英语说出。
英语依然是全球文化中最大的公约数,导演对此也有极强的自知:当夫妻在片中对话时,桑德拉将英语称为最公平的「中间地带」。
而这个地带对于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来说同样公平。凭借这样的语言策略,《坠楼》很有机会在欧洲之外的国际市场上大有作为。
《坠楼死亡的剖析》
即便如此,《坠楼》在一些细部手法上依旧保留着鲜明的欧陆身份。影片不满足于循规蹈矩地将故事情节平铺直叙,而是时不时借助儿子达尼埃尔的想象性视角,为法庭上控辩双方的假设以及无法被事实验证的说辞,配上具有幻想色彩的视觉呈现。
影片也因此在这些桥段中脱离了法庭剧的常规轨道,更接近阿伦·雷乃(《战争终了》)、阿兰·罗伯-格里耶(《说谎的男人》)和埃斯基尔·沃格特(《盲视》)式的现代主义笔触,深刻质疑着由影像和语言叙述共谋形成的虚构机制,这种质疑在达尼埃尔临近影片尾声时为诉讼一锤定音的证词——一段对父亲言论似真似幻的转述——之中达到了顶峰。
《战争终了》
片中的另一些趣味细节也验证着影片的法式味道。在庭审过程中,控方检察官试图以身为作家的女主人公在小说中创作的相似情节为证据,让法官和陪审团相信桑德拉确实有杀夫动机,控辩双方因此展开了一桩针对虚构与真实、文学角色和作者能否被混为一谈的本体性讨论,以至于让笔者觉得如果法庭不即时传唤一位文学专家登台,这场争论实在无法收场。
这样的桥段或许在本质上十分离奇,但把它放在法国文化的语境下,却又显得如此合适,虽然也带有些许刻板印象色彩。
《坠楼死亡的剖析》
综上所述,《坠楼》显然是一部能够设法取悦大多数人的电影。
它是一部欧洲知识分子版本的《克莱默夫妇》或《婚姻故事》,既能满足教育程度高的观众对形式和美学的追求,同时又不会忽略普通观众对悬疑元素和律政drama的胃口。
《婚姻故事》
而在亲密关系中男女对垒的永恒话题上,它虽然在叙述权重方面有所偏袒(毕竟死者不会发声),但呈现细节时依然尽力做到了不偏不倚:婚姻关系中男女之间的不同分工以及各自的苦衷、双方因性格和文化背景差异所产生的冲突、双方在社会意义上成功程度的高低、双方对关系之诉求的无法匹配,都会让一段关系变得困难重重,这无法简单归咎于其中任何一方。
即便如此,相较于一碗水端平、试图面面俱到的电影,反倒是带有某种失衡感和失控感的电影,才会让人记住更久。
《坠楼死亡的剖析》
从卡萨维蒂的《受影响的女人》,伯格曼的《婚姻生活》,到德里克·斯安弗朗斯的《蓝色情人节》,讲述两性撕扯的佳作,没有一个不曾陷入真正的失控,没有一个能避免歇斯底里的控诉,也没有一个不愿意将主人公被亲密关系铭刻的伤疤赤裸裸地暴露在世人面前,因为这些才是属于两性战场的真相。
《蓝色情人节》
从这个角度来看,《坠楼》与真正的杰作相比或许显得过于矜持,做了太多保留。它用来进行剖析的手术刀质量一流,主刀医师技巧纯熟、手法冷峻,但它最终呈现的切口,到底是浅了些,也窄了些。
共识不一定代表艺术,六边形战士也不一定就能胜过一招鲜;在艺术的范畴中,永远不应忽视人心这个无法被量化的测不准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