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拉论马奈 爱弥尔·左拉/文 爱弥尔·左拉(Emile Zola,1840-1902),法国著名的自然主义作家,少年时期即喜爱绘画。和塞尚早有友谊,并通过塞尚结识了印象派集团中的青年画家——毕沙罗、莫奈、德加、雷诺阿等人。他与马奈的关系则更深,写过不少评论马奈艺术的文章;他的小说《克劳德·兰太尔》即主要以马奈为模特儿。1866年,当马奈仍然处于被嘲笑和藐视的地位时,左拉曾写道:“马奈先生将在卢浮宫中获得与库尔贝先生同样显著的地位。”
爱德华·马奈,中等身材。有着浅栗色的头发和胡子,细长而深陷的眼睛,闪耀着年轻人一样活泼的火花。他有一张特征明显的嘴:嘴唇薄,动得很快,嘴角挂着一丝嘲弄人的微笑。他的整个脸部优雅、机智,既有柔顺又有鲁莽,显出对愚蠢和平庸事物不屑一顾的神情。谈到对马奈总的印象,我们发现他是一个温文尔雅、彬彬有理的人,举止高贵,富有同情心……
马奈:爱弥尔·左拉 1868
爱德华·马奈是社交场中人。三年前,他与一位年轻的荷兰妇女——一位极有才华的音乐家——结了婚,过着有家室的生活,在心灵幸福的境地,他听不到民众的哭泣。于是,他陶醉于温情和一己的欢乐之中。上天慷慨大度,并不想剥夺这个流浪汉富裕和舒适的生活;他的财富足以使他在生活中扮演一个令人生畏的角色,即不必看画商的眼色行事,而根据自己的信念来工作。 他向我承认,他崇拜天地万物。他发现晚会上高雅的芬芳和热烈的气氛中,有着神秘的乐趣。由于对鲜明、艳丽色彩的喜爱,他无疑地被这种气氛吸引了。然而,他的内心仍然深深潜藏着天生的对荣誉和高雅趣味的向往,这正是我在他的作品中所渐渐认识到的。
马奈:草地上的午餐 1863
对于作为人类才智的表现形式的一切艺术作品,我都以同样的方式来接受。我同等地对它们感兴趣,这些艺术品都具有真实的美感:生活的美。生活被艺术无数次地表现,总是呈现出变化、新颖的面貌。批评家研究一件作品,他从中发现了对自然的有力和新鲜的解说,他就宣布这件作品是伟大的;之后,他断言另一幅作品是对《创世记》上帝造人的补充,那么,一个赋予自然界新的灵魂和见识的艺术家就产生了。这里,一般意义上的、滑稽可笑的标准不复存在。这样,人类的创造活动从过去延续到无尽的将来,每一个社会都将奉献出它的艺术家,而这些艺术家又奉献出有个性的作品。无限丰富的生活是没有哪一种制度或学说能够限制的,而我们,作为艺术作品的鉴定人,我们的作用却被限制在弄清各种气质的人所使用的艺术语言,研究它们,并陈述其中所包含的风格各异的东西。假如必要的话,哲学家会有能力建立理论准则,而我只想解析事实,艺术作品是单纯的事实。 因此,对过去的作品暂且撇开不谈。我心目中既没有什么权威,也没有任何标准,站在爱德华·马奈的作品面前,就像面对我愿意解释和评论的事实。
马奈:白色牡丹花 1864
看马奈的画,最使我震惊的就是色调关系的极其准确和雅致。具体来说,比如在灰色的背景前,突出地画了一些放在桌上的水果,在一个个水果之间,由它们所处的前后不等的距离所决定,色彩的明度变化形成了一整个色阶。如果你一开始就把调子定得比实际更亮一些,那么你就必须保持这个较明亮的色阶;如果你把调子定得较暗,对色阶的处理也就相反。我认为,这就是称之为色阶规律的东西。在现代画派中,除了柯罗、库尔贝和爱德华·马奈,我不知道还有谁在人物画上坚持服从这个规律。这样的处理,使作品获得一种特别的透明度,具有深刻的真实感以及视觉上的魅力。
马奈:春天 1881
爱德华·马奈在开始作画时,一般总是把调子定得比自然界的对象亮一点儿。他的画色调浅而明亮,有着稳定、沉着的青白色调。他的画通常以大面积的白色光线柔和地照亮对象,这里不存在一丁点儿的矫揉造作,人物和风景都沉浸在布满画布的柔和的、银灰色的氛围里。
马奈:吹笛者 1866
其次,使我震惊的是作为对色调规律细致观察的必然结果。无论面对什么对象,他都能以锐利的眼光,察觉这个对象在很大范围内互相依存的颜色。比如一个以墙为背景的头像,我们看到的就是在或明或暗的灰色背景上的一个或明或暗的白色斑点,而与脸部相并列的衣服就变成与白色块相对比的或明或暗的蓝色块。由此而产生出一种非同寻常的单纯感——几乎没有细节——只有一个由恰到好处的、优雅的局部组成的总体,这些局部在几英尺的距离外,就能造成动人心弦的立体感。我之所以强调爱德华·马奈作品的这个特性,因为这是他在他的作品中占主导地位、起决定作用的特点。艺术家的整个个性,存在于他的井井有条的视阈中:他看到浅色,他看到大面积。
马奈:奥林匹亚 1863
第三,使我震惊的是那种稍嫌冷静而又令人喜爱的魅力。但是别误会我的意思。我说的不是瓷娃娃的脸部那种又粉又白的模样,而是一种令人为之心动的真正的人的魅力。马奈是一个社交界人物,他的作品中当然有着优雅的特征,有着表明他喜爱沙龙气氛的柔弱、媚人。这是无意识的,是画家的本性。我要利用这个机会,再一次表示反对那种断言爱德华·马奈的画和查尔斯·波德莱尔的诗是一回事的说法。我知道,真实的同情心使得诗人和画家过从甚密,但可以肯定,画家从来没有想通过画面上的人物把理想放进画里去。我刚才对他的才能所作的简短的分析足以证明,面对自然,他是多么天真。他把若干对象和人物画在一起,仅仅是渴望获得美丽的色块和美丽的对比。把一个听命于这种热情的艺术家说成是一个神秘的幻想家,这是愚蠢的。
马奈:朗香的赛马 1864
分析之后,就是综合。对马奈的任何一幅作品,仅需看它所包含的东西,那就是光线下的物体、现实中的人。如我所说,整个画面都是发光的浅色。在散开的光线下,脸部由大面积的色块构成,嘴唇变成了单纯的一笔,一切都被强烈的色块简化了,都从背景上突现出来。准确的色调把层次铺开,使画面充满了空气感,赋予对象以力量。有人嘲笑说,爱德华·马奈的作品使人联想起伊皮纳尔人的木刻【意指粗朴的民间雕像】,这种说法包含着许多正确的地方,其实是真正的颂扬。两者的方法是同样的——用色都是一块一块的。区别在于,依皮纳尔工匠用的是纯色调,而爱德华·马奈使调子复杂化,确定了色调之间严格意义上的关系。比较一下这种简化了的图画和日本的版画,那就更有意思了,日本版画与其类似之处在于独特的优雅风格和富丽的色块。 爱德华·马奈的任何一幅画,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有点儿粗糙、干涩,这是因为,我们还不习惯看这样质朴、真率的对自然的解说。同时,我已说过,那种雅致明快的东西,也令人惊讶。起初,除了大面积色块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很快,物体显出轮廓并处于适当的地位,紧接着,有力、结实的整体就显现出来。画幅产生出美妙的、粗放的自然效果(假如可以这样措辞的话),注视着这幅明亮的、严肃的图画,人们能感受到真正的愉快。走近画幅可以看到,技巧是精细而不是鲁莽的。画家只用大笔,但是非常谨慎,没有厚厚的颜色堆积,而是单纯的统一的色层。这个被人们嘲笑为鲁莽的家伙,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运用自如的技巧。如果说,他的作品有着独特的面貌,那完全是由于他观察和表现对象的极其独特的手法造成的。 总之,如果有人表示怀疑,并问我爱德华·马奈的语言新在哪里,我会这样说:他是用简洁、准确的语言来说话的。他的贡献在于,创造出了一种辉煌的、整个画面充满光亮的效果,准确而简洁;这是通过大块的组合和大的块面来取得的。 要了解和赏识这位天才——不能说这太啰嗦了——我们必须忘掉一千件作品。这里已不存在寻求绝对美的问题,画家所画的既不是故事也不是精灵;一般称之为“主题构图”的东西,对于他来说是不存在的。他给自己提出的任务并不是描绘这样那样的理念或历史事件。为此,我们既不应把他当作一个说教者,也不应把他当作一名文学家,只应把他当做画家来对待。他画人物画的方法,就像传统画家画静物画一样。我的意思是,他对眼前人物的处理,多少是有偶然性的,他感兴趣的只是按照他之所见,把他们安置在画布上,使它们相互之间形成强烈的对比。除了准确的、无夸张的表现,不要再向他要求什么。他不会唱歌,也不是哲学家,他只懂得画,这就是一切。他有着抓住主要色调的天赋(这确实是他惟一的秉性),从而使他用大色块画的人和物有立体感。 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产儿。我认为,他是一个善于分析的画家。现在,所有的问题又都重新摆上议事日程:科学需要坚实的基础,因而转向对事实的准确观察。这个运动不仅已经在科学领域发生,所有的学科,所有的人类成就,都要为自然规律的确实的、权威性的探索所制约。在这方面,我们现代的风景画家比历史画家和风俗画家走得远些,因为他们已经研究了乡村,他们可以去画所经过的森林的某一处。爱德华·马奈在他的作品中应用了同一方法。当其他人绞尽脑汁地构想新的《恺撒之死》或新的《苏格拉底服毒》时,他却平静地在他画室的一角摆放几个物件和人物,一面画,一面分析它们的自然形态。我要再说一遍,他是一位直率的分析家,比起他的同行的抄袭来,他的工作要有趣得多,从而艺术本身也走向准确。他是一位解说家,对于我来说,他的工作有着巨大的魅力,是用有人情味的和独创性的语言写成的准确的记述。
马奈:莫奈在船上画室 1874
有人指责说,他的作品模仿了西班牙的绘画大师。我得承认,他的早期作品和那些大师的作品可能有某些相似之处。人总是人之子。然而在我看来,从他的《草地上的午餐》起,他已经确立了我刚才评论过的个人风格。公众看到他画的西班牙式的景色和服饰,就断定他的原型是来自比利牛斯山的那一边,这或许是事实。从这里来看,指责他剽窃也不无道理。但是,要知道,如果马奈画了“爱斯帕达”【Espada,西班牙的斗牛士】或者“马约”【majo,指下层社会的西班牙青年】,这是因为他的画室里有西班牙的民族服装。他觉得这些服饰的色彩很美。他只是在1865年访问过西班牙。有些人观看他的作品,什么都看不见,而认为他是委拉斯开兹和戈雅的私生子,实际上,在他的作品中,属于个人的东西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