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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那个闺蜜,停在了她的18岁,她去了一个无法归来的异乡

一、

我小时候最亲密的玩伴叫福儿。很俗气的名字,寓意指向大概是“有福、会享福”,事实却并非如此。

福儿3岁就没了娘,她娘扔下她去了天堂,我便也不认识她娘。只知道她那个长相野蛮猥琐的爹总是指着她的鼻子骂:“养女子就是帮别人家,老子还送你念书,真是糟蹋钱。”天地良心,他就送福儿上了4年学而已,连小学都没舍得让她毕业。

福儿娘一去,福儿就是那个家的女主人了。勉强能做活,就被他爹安排做饭洗衣喂猪包揽所有家务。

福儿有两个哥哥,大哥个头矮小,像个侏儒。脑子还有些不太好使,为人傻里傻气,只会干些直来直去的活。小哥要好一点,但也没什么文化,也是小学没毕业就回家务农了。

更麻烦的,是福儿那个瘫子大姐。痴傻,残疾,四肢变形,走路扶墙或是爬行。常年衣不蔽体,睡在灶屋的柴火草堆里,每天满脸脏得像花猫一样。

福儿每次做完饭,都得先给傻大姐装一碗,递到草堆里手抓着吃。像养着一只吃不了肉的猪、一只不会讨主人欢欣的狗。男人们农活做累了,谁回来都可以冲着又脏又臭的傻大姐吼一阵,甚至于福儿给傻大姐洗碗擦脸也会被骂耽误时间。

傻大姐也不会说话,只会在饿极了冷极了的时候发出些含糊不清的喊叫声。对于家里所有人发火都冲着她的辱骂,也只是仰起头嘿嘿笑或嘤嘤哭。

福儿是打理这个家卫生的人,她能做好多少,屋里就有多整洁干净。她要缝补浆洗,要照顾三个单身男人和一个傻女人的饮食起居。但她从来没喊过累,从来没抱怨过苦,好像生来那些活都应该是她做的。

不过那些马不停蹄的体力活没有压低福儿的身高,只是让她越变越壮。壮得不像个姑娘,早早就像个隔壁家年轻的大婶。她像向日葵一般阳光向上、一般茁壮丰满。她厚厚的,大大的,圆圆的,一直长到十八岁,都那么阳光热烈地、生命力超强地生长着。

二、

我家与福儿家是邻居里距离最近的,我们那里的农户分散在躺着的山间各处,上上下下的山路多过平路。福儿家在我家更下方一点的地方,去她家要穿过一小片树林,跑的话5分钟内就到。

上学后,福儿会等我一起去学校。学校在我们两家的更下方,在整片半卧的大山中段。去的路上有一段山崖,路窄又小,满是碎石,一不小心就会摔下沟去。

天晴还好,下雨时,低年级的娃或者某家的幺儿,都会由家人背下那段路送到学校。我上一两级时只有六岁,农村没有什么幼儿园学前班,直接就是一年级。本来规定七岁上一年级,但我大概提前在家就接触了12345,爸妈看我有些读写的天分,就提前送去了。

但爸妈忙活庄稼,偶尔送我,大部分时间没人送。因为我还有个大我4岁的姐姐一同上学.我上一年级时,姐姐上五年级,照顾我不摔跤的任务就落在她头上。

但我的姐姐似乎不太尽职,她忙着跟同路的同学打打闹闹,像个男娃一样不安分。我自卑内向,软弱无趣。也不会撒娇着喊“姐姐姐姐你牵我你背我……”

于是只能自己一步一挪、在那窄得只能放下一只脚的山路上移动。腿打颤的时候,常是福儿伸出手来拽住我,或是接过我的书包帮我背。

记得有次我在崖上滑了一小段,书包扣子散开,包里的书本子笔呀纷纷滚落下沟。我的姐姐不知疯跑到前面还是在后面,路过的伙伴大多只是起哄笑我,跟着我的只有福儿。

我坐在路上哭时,福儿就绕很远的路到沟底去给我捡书,在一步一滑的石子上爬来爬去。福儿大我三岁左右,长得比我结实很多。但是从沟底捡了所有东西再爬上来时,福儿还是累得气喘吁吁,身上也满是灰土,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也有多种被刺挂花。但她并不在意,用衣袖胡乱抹抹脸,再帮我整理好书包,然后拉起我继续去学校。

我心里,便是将她当成了亲姐姐一般。可福儿虽然比我大,却跟我同班。她八岁才被她爹送去学校,结果学习又不好,每天下午回家都没有时间写作业。总是扯不完的猪草,打不完的柴,挑不完的水,然后喂猪,喂人……总是半夜才能停歇的样子。

于是我上一年级时,留级的她还是一年级。上学后,我与福儿的交集比上学前多很多。虽然那之前我们就会在田间地头捡柴时,会在扯猪草时遇上,会在两家换活路时遇上。

但同学后,我俩几乎形影不离了。夜里不是睡在她家,就是睡在我家。她照顾我吃饭,为我带干粮,夜里为我掖被子。

这样的生活大概持续到我上完小学,然后我去了镇上住宿学校读初中,福儿已早早辍学,理由还是他爹觉得太浪费了。当我去了更广阔的地方、见了比村子更多一点世面后、有了更多新朋友后,福儿对我意义就是每周末回家可见可不见的一个邻居了。

但每周末我回去,福儿都会掐准时间来我家。我似乎没有多少话要跟她说了,我们的生活方向和圈子好像不一样了。我们的见面也常常因为福儿爹喊她回家做事而中断。

她再邀我陪她一起回去时、叫我再住她家时,我不怎么愿意去了。我的断续沉默,是福儿脸上掠过的尴尬和失落。

三、

15岁那年,我仍瘦的像根麻杆,而福儿的18岁却早就丰满的像28了。当我正在中学里暗恋某个清秀花美男时,福儿已经在乡下跟人相亲了。

那个星期天我回家,福儿缠着我,讲了又讲那个相亲的对象。高鼻梁,高个儿。家在镇里,境况不错。有多少田地,有多少房产,有多好的爹娘。她不停地说,一副要脱离苦海的样子。

她脸上的两团高原红,伴着她情不自禁又熟悉的笑。记忆里,仿佛她就没有气恼过发过火一样。她对这人世任劳任怨,一直像头牛一样勤劳地在过活。

永远记得那个周末,福儿捏着我的手说她未婚夫的样子。她红苹果一样的脸上,溢满对异性的好奇和喜爱,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带着离开旧地方的解脱。

第二天,我还没有离开家去镇上的学校。午后开始下一场极大的雷阵雨,奶奶坐在堂屋里,她望望外面的天说:“唉,这雷打得太吓人了,要出事啊!”

我交叉着手坐在一条长凳上,歪着头看着她长满皱纹的脸,看她嘴里喃喃念叨出那句“要出事,要出事,要出事……”

然后一小时后雨停了,然后福儿就出事了。

屋下面小路上,传来福儿小哥喊我爸的声音,一边喊一边连爬带滚进了门,说是福儿被雷打了。我爸是村里的赤脚中医,常给乡里乡亲开处方或是抓草药治病。听完抓了顶草帽就要出屋,我要跟去,他不让,说等他先去看一看。

很快,老爸就回来了。带回的,是关于福儿的噩耗。福儿在雨来前,到门前的院子里拖柴,她为了柴禾不被雨淋湿,可她自己被雨淋湿了,并且湿身站在低矮的屋子里时,碰触到房顶上掉下的电线。

我要去看她最后一眼,但被我妈拦住了。老爸也附合说:“人变形了,衣服都穿不上了,你还是不要去看为好。”

我觉得自己腿打颤,身子发软,想像福儿一定像被拨去了葵花子的花盘,周围的黄色的叶子都谢了紫了。

那天的雨很快就停了,仿佛那场雨是为了来带走福儿一样。那夜我一直没睡着,看着外面隐隐的月光洒在墙上,整个人缩成一团。

我妈睡在我身边,隔一会问我:“要不要开灯?”她猜我在害怕,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害怕还是伤心。只反复想前一夜我还跟福儿躺在同一张床上,想她苹果般圆乎乎的脸。

隔了一阵子,我才有勇气去福儿的坟前。孤零零地一堆黄土,埋在小小的山沟里,在她们自家的地头。我在沟边掐了一把杨鹊花,默默放在福儿坟前。那种花从前我跟她经常一起摘来吃,有点甜,有点腥。我想她喜欢那个味道。

我没送福儿最后一程是对的,这样我的记忆里,她还是一朵最茁壮最美好的向日葵。还是那样阳光灿烂,热烈茁壮。

事隔多年了,福儿还会走回我的梦里来。梦里我们会沉默地走一段路,不知要去哪里,像踩在空气里一样。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孤单,或是还想念这人世间儿时玩伴和那个未嫁过去的男人。我亲爱的福儿,她还没看过感受过爱情的悲伤,就被一场大雨带去到一个永远无法回来的异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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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萱小蕾,感谢你看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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