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梅
今天，一则名为《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的短视频刷屏朋友圈。
这则视频由一位叫衣戈猜想的UP主制作，时长不到11分钟，讲述的是一位66岁乡村残疾老人充满遗憾却又坚韧顽强的一生。
视频中，这位二舅原本成绩优异却因误诊落下终生残疾，消沉两年后自学木匠活养活自己；领养了被抛弃的孩子抚养她长大，倾尽一生积蓄为她买了房子；经历了一段也可称作是爱情也可称作是“丑闻”的感情，却无疾而终，没能换来另一个人和自己相依为命……
令人震撼和感动的是，生活的苦难并没让二舅消沉，他不仅接受了命运的不公，还充实饱满的度过着自己的人生：66岁的他依旧带着88岁的老母亲出门赚钱，身有余力之际还不忘服务乡民，帮助同村的老人修理电器、农具、自学针灸、自制二胡。
这段视频感染了无数人，截止目前在B站的点击量已超过八百万。数十万的网友因为这位二舅获得了力量，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好高骛远、过于矫情，开始琢磨是否要学会和生活和解，做凡人中的英雄。
敬佩这位老人之余，我却忍不住产生了一点异议，尤其是面对视频中“美好与强悍”这样的字眼时。
我也出生于乡村，我的二舅与大舅都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境遇要好上一些。但视频中的“他二舅”，于我并不陌生，远的不说，我父亲的舅舅、舅妈以及我的亲奶奶，都或多或少经历过类似的生活磋磨。
以我的奶奶为例，她出生于1938年，现年84岁。四五岁时跟随我的太姥爷徒步闯过关东，根据她的描述去的应该是吉林省长白山一带；二十岁左右由东北返回山东嫁人生下第一个孩子，据说因为产婆对剪脐带的剪刀消毒不干净，孩子几天后便因破伤风高烧而亡；之后接连诞下二子、二女，幼子才十一二岁时，丈夫又因历史原因进了监狱；六十岁左右时，二女儿癌症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77岁时被确诊患了肺癌，之后带癌生活至今。
饱经命运摧残的她，也活得生机勃勃。她像中国乡村大多数老人一样解决着自己的养老，自力更生面对人类终要面对的死亡。冬天，身患癌症的奶奶用煤炉烧水煮饭，刷洗碗筷；夏天蜂窝煤炉熄灭，奶奶在屋门口升起柴草，煮一些稀饭、蒸几锅馒头。每逢年三十，她还能够用36码不到的小脚踩着板凳爬上高脚桌，用扫帚把悬挂祖先画像的墙壁清扫一遍。我的爷爷也是病号，身患肺气肿近十年，靠着氧气罐和成堆的中药、西药维持生息，总是能跑能跳的奶奶熬中药、配药片，奶奶的活着很大使命上还捆绑着祖父的活着。
我也经常能够从我的奶奶身上受到激励，觉得她坚韧而有生命力。但更多时候，发生在你亲人身上的苦难，你品尝到的不是她战胜磨难的喜悦，而是痛苦与撕裂。
拿我奶奶来说，自她患病以来，隐瞒和不治就是家族的共识。原因很简单，她的儿子——我的父亲和叔叔，正在筹划他们同样无靠的老年——他们同样都是农民，没有退休金，没有养老金，2002年之后才开始购买新农合医保，已近60岁的他们依旧需要在樱桃地里爬上爬下才得以养活自己。至于我们，我奶奶的孙子、孙女们，则在城市为了房子的首付和每个月的房贷焦虑不堪，甚至需要动用父母垦地种庄稼积攒下的钱。
你若是问我们为啥如此境况，还要拼命在城里买房？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或许是无耻。至于我奶奶身上那种“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精神，我明白这是财富，但更多的依旧是感到无奈、痛苦、无能和无力。
在我的眼中，苦难就是苦难，尤其对于正处于苦难中的人，它并非财富，仅仅是苦难本身而已。有人把视频中的二舅，视为视频版的《活着》，但余华小说《活着》中的有些苦难本身就值得质疑，比如凤霞和苦根的死就是一场悲剧而已，背后不仅仅是天灾还有人祸。个中的残忍和残酷，远大于当事人吞咽下去之后呈现出来的坚韧美德。
具体到当事人身上，仅仅美化个体承受苦难的能力，而忽视苦难的根源，是否值得商榷？或许你认为我是在抬杠，但《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这则11分钟的视频中，除了二舅个人精神的胜利，我还关注到了两个很敏感的问题：残疾证办理、88岁和66岁乡村老人的养老问题。
中国有8500万残疾人。据2022年3月1日中国残疾人事业新闻宣传促进会等发布《残疾人事业蓝皮书：中国残疾人事业研究报告（2022）》显示，我国残疾人在经济、教育、就业等方面仍面临多项挑战。经济方面，截至2020年底，农村建档立卡户全部脱贫，但是残疾人巩固脱贫成果任务艰巨。2020年非农业户口的残疾人低保/低收入人口占比有所下降，但是仍然达23%；而农业户口的残疾人除建档立卡之外的贫困比例达到28%以上。这些残疾人及其家庭具有很强的脆弱性，家庭发展较为艰难，“脱贫未脱困”的现象较为突出，面临较高的返贫风险。
据央视网今年3月份报道，我国65岁以上人口近2亿。其中，2021年全国第七次人口普查的数据显示，农村60岁、65岁及以上老人的比重分别为23.81%和17.72%，比城镇分别高出了7.99、6.61个百分点。以我老家为例，60岁老人90%以上基本没有社保，每月大概能领一百元左右的基础养老金，基本都靠自己储蓄和子女给钱，社会化养老还只是辅助手段，至于农村的公立养老院，相较城市投入和覆盖都太少了，很难满足需要。
视频的中二舅，即便残疾，即便人生其他选项被摧毁，只能留在农村的他，也属能人，有一技之长，能服务乡里，能养活自己，找寻到生命的意义。但还有许许多多的农村残疾二舅，他们并无就业的能力，也无生存的保障，更别提精神自洽这么高深的层面。
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的二舅一个人去胜利。也不能仅仅看到人性的美好，而忽视了更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全社会共同努力，去避免有人还生活在苦难交加的生活中。那种生活本身并不值得向往：比如乡村医疗落后带来的误诊，比如残疾证办理流程是否通畅等等。
* 文章图片为@衣戈猜想视频截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