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疫情中的北京跑腿小哥:起早贪黑,老跑医院,见过生死,月入过万
快与慢
“大夫被隔离了。”一名护士走过来说。
当这个意外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是5月20号早上8点20分。
跑腿小哥王耀祥已经在北京西苑医院里等了40分钟。
医院大厅里,张仲景的雕像静静地竖立着。
王耀祥今年39岁,在北京漂了二十多年。
他在陕西榆林长大,初中毕业就来了北京,做过厨师,送过外卖,但收入最高的还是跑腿,一个月如果每天从早跑到晚,能赚一万多。
长期在户外暴晒给王耀祥留下了一身黑,起早贪黑也留下了明显的眼袋。
这一天,因为疫情管控,医院里人不多。
但患者的需求并不会因为管控而消失。
他今天的第一单,是帮一位远在深圳的身患血液病的男孩开药。
男孩父亲叮嘱,要开够3个月的药量。
北京西苑医院位于北京市海淀区,就在北京大学的西边,它以中西医结合疗法治疗血液病见长。
男孩的父亲也把希望寄托在这里。
为了顺利买上药,王耀祥把时间安排得很紧,他早上7点多就赶到了医院,那时前面只有两个人排队。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
按照计划,他能在8点大夫上班的时候看上病,接下来,只要将药寄过去,这一单就算是结束了。
理想情况下,这一单他能挣200块钱。
但人算不如天算。
大夫被隔离了,医院重新安排人手又多花了近一个小时。
对于跑腿小哥来说,时间就是收入;而对于远方等药的患者来说,时间就是生命。
当他提着1761块钱买的一大袋中药摆在医院一楼的邮寄台上时,时间指向上午9点07分。
还有下一个外地的患者在等着他。
王耀祥在中医院取完药,准备离开。潘颖欣 / 摄
对任何一个跑腿小哥来说,“快”都是关键词。
为此,他3月份专门花5500块买了辆续航100公里的电动车。
但现在,他必须学会接受“慢”。
等就诊、等结果、等取药……
在医院,万事万物都快不起来,跑腿小哥们的价值,就体现在这“慢”里。
王耀祥做跑腿两年了,一开始并不常跑医院。
但今年疫情管控之后,许多外地患者进京求医成了问题。
代问诊、代开药、代取报告、代复印病历……
种种与医院相关的求助和委托越来越多,他被动地成为了医院的常客。
去得多了,他甚至记住了每家医院的优势科室。
比如北京肿瘤医院的肿瘤科很强,协和医院有最强的内分泌科,安贞医院的心内科实力强大,301医院有全国前列的耳鼻喉科、外科……
作为全国优质医疗资源最集中的地方之一,北京,承载着许多的患者的希望。
王耀祥跑腿时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靶向药吃完了急需续上的,在外地医院准备了手术方案但仍想找北京大夫看看的,疼得不行没法来北京的……
哪样都有。
总之就是“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病、各种各样的困难”。
5月20日这一天的10点半,王耀祥已经离开了西苑医院,出现在了14公里外的北京儿童医院大厅里。
他要帮一位外地母亲延号,这名母亲的儿子不幸患上了血管瘤,孩子刚刚2岁3个月——由于疫情,她被迫推迟来京的行程,已经推了两次。
专家号是好不容易挂上的,这次要再不跟大夫打声招呼,号就过期了。
但到了之后,王耀祥发现今日大夫停诊,号就这样作废了。
医院里人来人往,他靠着栏杆跟那位母亲通话,电话两头都是失望的声音。
他尽力让这种失望少一些。
有一回,他帮一个内蒙古的过敏患者跑腿,替对方开了注射用的抗过敏药物,但必须冷藏运输。
疫情期间,他找了好几家快递,都说没法送。
最后,他想了个主意:找一个往返于北京和呼和浩特的火车乘务员,他买一张票,把药物用放满冰袋的泡沫箱装着,送到火车上,再拜托这个好心的乘务员找个清凉的地方放着。
等火车到站了,患者自己去取。
原本不可能送到的药,就这样送到了。
做了这些事,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救命”。
“我最多是帮别人解决了困难,到不了救命的份上。”但他还是会有成就感,因为“解决了别人解决不了的事”。
需要帮助的人们
依赖跑腿小哥的不止是罹患疾病的人。
闪送师傅冯禧航,是封控这段时间,城市里的“摆渡人”之一。
冯禧航来自山西,眼睛不大,透着憨厚的气息,看起来有些显小,但实际上,他已经34岁了。
许多上班族居家办公,冯禧航给他们送办公用品是常事,电脑、打印机、键盘、鼠标——很多顾客甚至跳过检查这一步,“非常信任”。
“作为一个老闪”,冯禧航送过的东西各种各样。
用他的话说,“万物皆可闪”。
只要物品的体积在他能够“拿捏”的范围之内,都可以送:他送过鞋、化妆品、衣服、合同、营业执照……
送过锅碗瓢盆、面粉、大米、油盐酱醋茶、礼盒……
送的东西多了,他渐渐有一种能力,可以根据送的物品、同发件人与寄件人的对话,推测他们的关系和物品里蕴藏的故事。
他见过一位挂念女儿的母亲。
她煎好一个礼拜的中药,托他给远在城市另一头实习的女儿送去,“千万不能撒”,还不忘叮嘱“到了之后,一定给孩子说明白,药要及时放冰箱”。
他还送过猫。
一只漂亮的英短银渐层,被装在纸箱里,从东四环送到南四环,下单的是男生,出来取猫的是女生。
他猜测是情侣一起养了一只猫,但是他也担心,“用纸箱装着实在不安全”。
小哥冯禧航。图 / 受访者提供
这段时间,另一名跑腿小哥张潮,也偶尔接过一些去医院之外的单。
张潮今年33岁,是北京本地人,没上大学,一开始在外企待过一段时间,后来做起代购,又从代购转向跑腿。
三月时的北京,桃花灼灼,一位女生请他去公园帮忙拍照。
他有点忐忑,“拍人不太会啊”,女生不以为然,“没事,多拍,以量取胜”。
他还帮人买过蛋糕。
一位住在河北的男士,为庆祝母亲的生日,想买个质量上乘的蛋糕。
忙于工作,他无法亲自过来。
张潮跑到北京最贵的蛋糕店,帮他买了一个蛋糕。
某种意义上,在封控期间,跑腿小哥自己也是需要帮助的群体。
五月初,冯禧航所在的村子成了管控区,出了村就不能再进村。
为了养家,他带上卡式炉、锅、换洗衣物,开启了城市版本的“荒野求生”。
这段时间,菜市场关门,街边涌出许多卖菜的摊贩,“便宜又新鲜”,七八块就可以买两只小南瓜;水呢,找个开门的便利店,买上两瓶1.5升的,用来清洗、炊煮。
从家里带出的面条和辣椒拌酱不可或缺,面条一熟,辣椒一拌,就是一餐。
吃饭的用具是他“借”女儿的,一双小巧的Hello Kitty筷子,放在锅里正好。
他把这些都堆在摩托车上。
有一回去取货,顾客见他车上大包小包,好奇一问,他如实相告,“因为回不了家”。
送单结束,他意外地收到了十元打赏。
冯禧航记得,2020年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只是不让进小区,核酸还不是很重要;现在,路过被封控的小区都提心吊胆,核酸、健康码和行程码缺一不可。
他不再什么单都接了,以前,他是一个不会拒单的人,比如偏远山区的单子,回程经常空驶,他都愿意接,“当作缘分去送”。
但现在越来越严格的管控让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实在接不了的单子,他会打电话给顾客,说声抱歉。
他觉得这是对顾客的尊重。
同样地,对于王耀祥来说,他现在最害怕的事情,一个是无法完成委托,另一个则是弹窗。
这两个月,他被弹窗了两次,一弹窗就要三天两检,不能去任何地方。
我联系他之前,他已暂停跑腿两周,孩子在家上网课,他要在家照顾孩子。
可是,一个长期联系的癌症患者的靶向药到该续药的日子了,他不忍拒绝,又出来跑医院了。
“没有关系的,也没有用了”
5月20日下午,王耀祥又赶去了儿研所,帮一位十几岁的男孩开药。
疫情里,许多人的命运被改变,在这一点上,他比普通人体会得更深刻。
他的微信里有3千多位好友,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患者。
一位患者在交代事项时称呼他为“有缘人”。
这是职业中他觉得有价值、被需要的一部分。
但与此同时,他也不得不承受这份职业中的残酷一面。
4月底,有个男生在抖音上找到他,问他一周之后是否有空陪一位盲人看病。
他同意了。
那天他按约定时间去旅馆接人,对方穿着一件白色卫衣,下身一条浅咖色的九分裤,背着一个黑色背包,戴着墨镜,慢慢地走向门口。
原来需要陪诊的,就是男生自己。
他很惊讶,“戴着墨镜,还以为是年轻人耍帅呢”。
男生独自一人,身边没有家人。
他小心翼翼地问:“眼睛是一点都看不到吗?”“一点点光亮能看到。”对方平静地说。
这一次,他委托王耀祥陪他去协和复诊。
原来他是后天致盲,“踩”中了千分之一的概率——因肺结核的治疗影响了眼睛。
初诊的时候,大夫已告诉过他,救治可能性不大。
他坚持做了手术。
起初是乐观的,康复不错,可是慢慢地,眼睛越来越看不见了。
等到实在拖不下去,这才来了北京。
去医院的路上,男生正常地和他聊天,语气里透着希望。
候诊的时候,他坐在门口的休息椅,墨镜架在头上,背包置在大腿,手机贴在耳边,认真“刷”短视频。
看诊的人排了长长一队,他们耐心地等待了四十分钟,却没有好消息降临。
大夫跟他说,来得太晚了,眼底已经完全坏死。
坏死是什么意思?王耀祥心里想到一个比喻,就是手机主板坏了,换摄像头也没有用了。
听到结果,男生没有追问。
王耀祥看到他低着头,手指绞到一起。
出诊室后,王耀祥很想安慰他,笨拙地说了句“上帝给你关上一道门,又给你打开一扇窗”,但对方没什么反应,也没有开口诉苦。
男生没有歇斯底里,在旅馆门口下车之前,还说了一声“谢谢大哥”。
男生才二十多岁,“年纪轻轻太可惜了”。
他试图再想办法,“同仁医院看眼睛也厉害,要不再去同仁看看?”男生说:“没必要了。”聊起未来,王耀祥鼓励他,“可以试试拍短视频,抖音上有不少身残志坚的人创业”。
男生对此没有信心,他说自己没有才艺,没人协助他拍摄,直播的时候也没法及时给人回复信息。
这个遗憾的故事,是他遇见过的许多件事情之一。
尽管他可以尽职尽责地陪诊,帮他取号、报到,牵他上电梯,但除此之外的事情,他都感到一种无力感。
二十多岁,是王耀祥心中一个人最好的年纪。
另一个故事发生在4月上旬。
一位来自山西的丈夫,妻子身患血液病,无法来京,找到王耀祥,拜托他跑一趟中医院,替他取药。
夫妻二人做服装生意,感情很好。
男人特别叮嘱了好几遍,“早点去”。
那天,王耀祥早上七点半抵达,对方回复很迅速:“到了以后直接进去找医助,我上次面诊时大夫七点就到了。”当时快递停运,男人都打听清楚,只有高铁托运能走,起步价130元。
取药之后,王耀祥八点多赶到了高铁托运处,开往山西的火车十点发车,下午一点就能到太原,两点就能拿到药。
这次送药很成功。
过了一周,男人再次来找他,拜托他隔几天再去取一次药。
他答应了。
然而,比约定的取药时间来的更早的,是男人的一通电话。
电话里,男人的嗓门很大、很急,问他能不能马上找个大医院的血液科和感染科的大夫给他妻子会诊。
会诊要在短时间内同时抢到两个专家号,这难于登天。
又过了十个小时,对方告诉他,不用取药了,需要的时候再联系。
“再联系”三个字带着某种不祥。
某一天,他突然看到男人悼念妻子的朋友圈。
朋友圈的照片里,他的妻子还是未患病的样子,涂着口红,眉毛精致,笑容灿烂。
男人写,:“妻19岁与我定亲,22岁进了贫寒的小屋,与我相依为命,共建家园,用她弱小的身躯抵挡了三十多年的风雨雪霜……”
如果说希望的破灭是一时的,消解这份痛苦却是长久的,甚至永远的。
他总是记起一位来找他帮忙办出院手续的母亲。
她的女儿在北京住院过一段时间,计划着回家待一段时间再来,没想到回去之后,女儿就走了。
“讲到这里的时候她哽咽了。”这位母亲很感谢他的帮助,“拖了这么久,但是我们一直不敢面对,不敢再去医院”。
他想把女孩的医保卡寄回去,对方说:“没有关系的,也没有用了。”
生死之外的小事
我跟着王耀祥小哥跑单的那天,正好赶上5月20日。
520谐音“我爱你”。
医院人不少,民政局的人也不少。
这让我觉得,生死之外,还有爱不可辜负——这是这一天里为数不多让我感到不那么沉重的事。
网上传开的照片里,各地排队领证的队伍都是几公里长。
而跑腿小哥张潮,在5月19日的晚上,接了一个521去民政局排队的委托。
他4点半起床,坐5点15分的第一班地铁赶往民政局。
他如愿排在了第一个。
对方喜出望外,微信里回复:“耶!”
他等了两个半小时,新人才来。
来的时候给他带了一包喜糖。“还挺意外的。”
从一个医院赶往另一个医院的路上,王耀祥也接到一个单子,一个女生问他能不能去房山区送花。
他停下电动车,认真回复:“房山区太远了,叫跑腿送花不值当,直接叫闪送吧。”前几天也有人想拜托他去SKP买香奈儿的耳钉,但因为疫情,专卖店都没开门。
骑电动车行驶在路上的时候,王耀祥会怀念之前的日子。
那时北京没什么疫情,他帮人占过位,排过演出,买过昂贵的手工制品。
还去过国家图书馆查资料,去过建筑材料的展览会收集名片,甚至去过中国计量科学研究院里测玻璃的精度。
那时候大家的需求多种多样,有人想去王府井买一双限量版的椰子鞋,有人想抢到小区的停车位,有人想去饭馆吃饭,还有人想去北海划船。
他记得今年过年期间,北京下雪了,有个居住在深圳的人问他能不能把北京的雪装个泡沫箱,“孩子没看过雪,想让孩子玩雪”。
他打听了一下,快递的冷链只接大单,不接小单,最后没有弄成。
管控还不那么严的时候,跑腿小哥张潮也办过很多“小事”,譬如帮人遛狗。
那是一只法斗,男生26岁,隔离期间惦念自己的宠物。
张潮接到委托的时候很纳闷,居然有人随便拜托一个陌生人去他家遛狗,为什么不找朋友呢?“那哥们说,这狗非常重要,他家没啥值钱的东西,随便进。”他进了屋,狗是散养的,整个客厅都是它的地盘。
主人事无巨细地交代了狗粮、喂水、清扫笼子等事项。
看起来小小一只的法斗,他刚遛着出门,便感到牵引绳传来一股向前扯的力量,“特别欢,特有劲,拽着你跑”。
跑腿这份工作,说到底,跑的是人与人的羁绊。
冯禧航在外风餐露宿的十天,他观察到,从傍晚日落开始,到夜晚十一点,公园里随处是遛弯的人。
遛狗的、谈恋爱的、带着自助烤炉吃烧烤的、放风筝的、唱歌的——形形色色的人,各种各样的羁绊。
而最具烟火气息的堂食还没有开张。
取消堂食之前,张潮帮一位想请上司吃饭的女孩,在三里屯的一家烧鹅店排过队。
女孩约定的时间是7点,他5点便到了。
为了不影响翻台率,他跟服务员说好,临近7点的时候过来,能第一个进去。
女孩怕他尴尬,到达之前提前知会了他一声。
他们彼此不知道对方是谁,但都短暂地交付了信任。
羁绊和信任,对跑腿小哥来说,是很奇妙的一件事。
最初干跑腿的时候,王耀祥印过两千张名片,蓝底白字,写着“万事通跑腿”。
他发现,要是直接凑去人家跟前派发,“好多人会认为你是骗子”。
但在网上,别人愿意信任他,交付他重要的事。
前几天,他收到一位患者寄来的一大箱零食。
封控下的就医需求对他而言似乎是个赚钱的机会,可问起来,他更希望疫情能早日过去。
那时候大家能自己来北京看病,演出和餐厅都能恢复正轨,他更愿意帮人去迪厅排队、去网红餐厅占座。
与医院不同,那些事情不那么沉重。
这一天,王耀祥跑了四个医院,最后从协和医院出来,是下午三点。
他终于有闲暇,他给妻子发了520块钱的红包,开玩笑说“一天白跑了”。
说话间,一辆小哥的车从旁边飞驰而过。
车后座上,好多束鲜艳的玫瑰花堆在一处——生活仍在继续,人们仍需要爱人。
王耀祥期待城市完全放开的那一天。
到时候他要回老家,“三年没回去看我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