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一方水土育一方戏。”乡土戏曲是“戏曲”概念的具体化、地方化。作为乡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乡土戏曲以丰富多彩的内容、鲜明浓郁的特色,成为地方文化的一种独特标识,深刻反映着时代烙印下地域的发展变迁。据国家统计局数据,截至2021年末,我国城镇化率达64.72%,城镇化进程的加快,使得植根于农耕时代的乡土戏曲生存与发展普遍面临严峻挑战。鉴于此,西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课题组赴陕西、甘肃等地,围绕秦腔这一代表性乡土戏曲的发展现状、面临困境,以及如何推动乡土戏曲现代化发展、创新戏曲传播方式等,进行了深入调研。
秦腔,作为一脉主要流传于西北地区的地方剧种,是中国最古老的戏曲之一,至少在明代中叶已经形成,自此广泛流行于陕西、甘肃、青海、宁夏、新疆等地。秦腔艺术和八百里秦川大地上的水土风貌息息相关,是三秦大地最具特色的民间文化艺术。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秦腔文化越来越受重视,成为西北地区标志性文化符号之一,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在城镇化进程加快和经济社会变迁的时代背景下,以秦腔为代表的乡土戏曲,如何融入发展大潮,绽放新光芒?
壹从秦腔发展现状管窥乡土戏曲今貌
陕西是名副其实的戏曲大省,拥有秦腔、眉户、碗碗腔、阿宫腔、汉调二黄、华阴老腔等二十余个剧种。从剧团建设情况来看,正规的剧团从市、区到各县不胜枚举,如陕西省戏曲研究院、西安市属的西安秦腔剧院(下设易俗社、三意社等),咸阳市人民剧团、咸阳大众剧团,宝鸡人民剧团、宝鸡新声剧团等,以及诸多的民营剧团。总体而言,陕西省正规秦腔剧团超过百家,容纳了实力雄厚的名角精英和数以万计的从业人员。作为西北最大的秦腔艺术团体,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年均演出600场以上,自2007年推出“西安天天有秦腔”活动以来,已连续演出4000余场,成为代表陕西的一张文化名片。《陕西省秦腔艺术保护传承发展条例》的施行和相关政策的利好,为戏曲艺术的保护、传承和发展提供了良好契机。
文旅融合创新文化内涵。时隔十二载,国内规格最高的秦腔艺术盛会——中国秦腔艺术节又一次唱响三秦大地。继2010年举办第五届中国秦腔艺术节之后,古都西安于6月13日至24日举办第九届中国秦腔艺术节。在此期间,来自西北五省区33家院团的名家与新秀齐聚西安,73台秦腔大戏精彩上演,30余位中国戏曲梅花奖得主登台亮相,秦声秦韵吸引八方游客;百年秦腔剧社——易俗社、三意社,在历经时代更迭之后,将秦腔艺术打造成更符合时代审美的舞台呈现,为西安文化旅游产业快速发展注入活力;城墙根下的文化综合空间永兴坊,秦腔、华阴老腔、陕北说书、陕北民歌等惠民演出接连上演,展现着西安地方剧种的独特魅力。乡土戏曲传承着动态的文化基因,展现着独特的地域审美风范,将其融入旅游开发,成为众多游客所青睐的文化体验方式,有效提升了城市旅游的文化内涵。
寄情乡土守护文化记忆。陕西作家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腔》写的就是秦人之声,他从秦腔中了解到历史、道德以及关于乡土的种种。正是对秦腔的钟情与理解,让贾平凹将秦腔融入作品中,通过文字力量展现着这片土地上最真实的乡土文化。乡土戏曲作为一种象征符号,在特定的社会条件下经过时间沉淀而创造、丰富和发展,因此带有深刻的社会性。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中华文化的起源与发展都与土地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因而造就了中国人与生俱来的乡土情结。三秦大地上的乡土戏曲亦是如此。在城镇化进程持续推进、经济社会快速发展的今天,秦腔等戏曲中含蕴的乡土情结渗透到陕西人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凝聚群体的精神纽带,维系着人们内心的文化认同。一个城市、一个地区的文化风貌由此得以延续,以文化的力量无形中守护着属于所有三秦人的城市记忆,捍卫着秦腔姓“秦”的文化根源。
现代科技助力云端传播。“今年的秦腔听着和往年不一样,听出了新味道,听出了新感觉。”西安市长安区的老戏迷们不约而同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看感受。新冠肺炎疫情期间,西安市长安区梨园春秦剧团有限公司的65位演员,通过快手、抖音等直播平台,为观众们奉献了80余场高质量秦腔表演,几十万名粉丝在线等着“角儿”登场。疫情改变了戏曲表演等传统演出形式,催生了“云剧场”“慢直播”等线上新模式。在疫情初期,著名秦腔表演艺术家、梅花奖获得者李梅、惠敏莉、侯红琴等走进陕西广播电视台,对《梁秋燕》《三滴血》《红灯记》等秦腔曲目经典唱段填词新唱。5月15日晚,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创作演出的“梅花版”陕西戏曲抗疫情景剧《生命的光芒》通过网络直播和广大观众见面,当晚约60万名观众线上观看。“线上演出”“云端文艺”正成为乡土戏曲传播和发展的新阵地,传统戏曲与网络传播碰撞出新火花。
贰城镇化给乡土戏曲带来深刻影响
“戏楼上插着各色龙凤旗,开戏时,大小鞭炮一起点放,香客、戏迷蜂拥而来,戏楼下便水泄不通。殿阁内外,紫烟袅袅,磬音阵阵;戏楼上下,曲调悠悠,其乐融融,和谐之气,莫能相比。”这是甘肃省通渭县《喜龙山庙志》中对过去庙会热闹情景的描写。这样的盛况,如今再难见到。现在的场景是,戏台子底下人不多,中老年人占大半。83岁的李水生说自己听了一辈子秦腔,“以前庙会唱戏,我都早早地拿着板凳占位置,现在根本用不上。”78岁的张桂花说:“原来赶庙会,年轻人小孩都来凑热闹看戏,现在只有我们这些岁数大的还在听了。”
城市发展挤占乡土戏曲生存土壤。乡土戏曲有三种最常见的群体传播形态:剧场演出、戏曲茶园演出和民间自乐班演出。剧场演出拥有专业的戏曲演员、精美的舞台灯光,观赏性强,艺术价值高,但票价也高,观众数量有限。戏曲茶园演出更“接地气”,在乡土戏曲兴盛时期,西北地区分布着众多戏曲茶园。在茶馆里演出的多为民营剧团,他们经济实力一般,租不起大场地,虽然演出人员水平参差不齐,但也能满足普通人的听戏需求,戏迷们在茶馆里喝茶聊天听戏,不亦乐乎。随着城镇化发展加快,城市、农村被大规模改造,小巷里的茶馆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装修精致的高档茶楼。高档茶楼租金较高,民营剧团难以承受。较高的消费水平也“劝退”了爱听戏的老茶客们,能代表地方传统文化特色的乡土戏曲演出逐渐在现代茶楼中淡出。
早年看戏,必先修戏台。一则改善看戏效果,二则借助戏台传递历史文化信息。现如今,老戏台大都年久失修,或被遗忘,或在城区改建时被拆除。乡土戏曲的演出场地越来越少,唱戏的人没有地方唱,民营剧团只能依托农村庙会活动,生存处境趋于艰难。
生活方式改变加速戏曲传播“空心化”。乡土戏曲深深扎根于农耕文明,在农村地区广为传播。过去农闲时节,人们常常在田间及村头巷尾吹拉弹唱、自娱自乐,或是在赶集逛庙会时,三五人一围,吼上几嗓子,过过戏瘾。在网络媒体不发达的时代,农村举办社火、庙会时经常能看到戏曲表演,戏场成了人们聚集交流的场所,十里八村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戏台子下听戏。随着农村人口大量进入城市,尽管现在很多庙会上仍有戏曲表演,但听戏的人越来越少,而且大多数是老年人。通渭县魏家庙庙管会原负责人说:“以前魏家庙唱戏的时候,来看的人很多,热闹得很。近几年连喜欢唱秦腔的人都没多少了,看戏的也就越来越少了。城里人见多了热闹,很少来这里看戏。年轻人平常忙着打工挣钱,闲时看看电视、玩玩手机,也就是一些老年人还来看。”在西北农村,以前举办丧事时常会请戏班子唱戏以表达对逝者的敬意和哀悼。有的在自家院子里唱,条件好点的在空地里搭个小戏台子。近年来,农村丧事从简,唱戏这一风俗也在慢慢消失。乡土戏曲的影响,正在人们的生活里逐渐退却。
多样文化发展加剧乡土戏曲观众流失。城镇化给予人们更多接触多样艺术形式的机会,大众的精神文化生活有了更加丰富的选择。如今,互联网深刻影响着文娱生活、交往方式,社交媒体占据人们大量的空闲时间,乡土戏曲不再是人们生活娱乐的重要精神支撑。亚文化崭露头角,街舞、说唱等艺术形式更受青年一代青睐。与此同时,互联网平台上剧种多样、曲目丰富,且收看极为便利,作为戏曲主要观众的中老年人也慢慢被新媒体文娱节目所吸引,线下看戏的人越来越少。
叁困境背后的深层次原因值得关注
乡土戏曲从业者减少,创作动力不足。陕西省艺术研究院院长丁科民介绍,2010年以来,陕西省国有戏曲院团持续减少。2020年,秦腔院团减少到25个,从业人员减少到2797人,其中在档秦腔艺术人才仅426人。2020年至2021年抽样调查的秦腔院团中,90%没有经常性的新创剧目经费支持。多数基层秦腔剧团缺乏自己的编创队伍,全省戏曲创作人才也面临青黄不接、人才断档的问题。同时,秦腔演员的收入差距较为明显,秦腔名家在一场演出中可以获得几万元的收入,而普通秦腔从业人员,月平均工资只是居于社会平均工资的中位数。西安某秦腔剧团的演员表示,他们最大的诉求就是能够有更多的演出机会、唱更多的戏,有基本的经济收益保证,同时希望有更好的发展平台。
由于观众锐减,剧团经济不景气,优秀秦腔演员和创作人员缺少足够的生活保障,从业积极性降低,剧团经营也趋于困难,造成人才大量流失;加之用于剧目创新的专项资金不足,导致基础曲目缺乏新加工,新剧目创作缺乏动力。
乡土戏曲文化供给侧与需求侧错位,影响文化认同形成。一方面,乡土戏曲内容创新不足,表现形式较为单一,无法充分满足群众的多样文化需求。秦腔传承至今,代表性曲目仍以《三滴血》《赵氏孤儿》《五典坡》等传统曲目居多。另一方面,秦腔曲目内容多取材于古代历史或农耕社会现实,唱法粗犷。随着经济社会发展,文化语境经历巨大变迁,身处城市的人们以及农村青年群体难以对秦腔等乡土戏曲的文化样态产生天然认同。同时,秦腔的演唱语言主要为关中方言,可以说,关中方言是孕育秦腔的土壤与灵魂,但今天的城市语言体系中,普通话居于首位,以方言为载体的秦腔与以普通话为主要联结方式的城市居民之间存在语言传播隔阂,这些都会影响文化认同的形成。
文化代际区隔拉大,新生代观众流失。秦腔表演技艺朴实、粗犷、豪放,动作富有夸张性,“网生代”青少年群体往往缺乏对秦腔文化的理解,常常带有刻板印象。很多青少年在不了解乡土戏曲历史文化背景的情况下,将秦腔夸张且富有张力的表演简单地定义为粗犷的怒吼,这种简单的解码削弱了青少年对秦腔文化的价值认同与观看兴趣。由此,青少年群体与中老年群体的文化品味代际区隔越来越大,造成乡土戏曲传播与传承中最为宝贵的青少年力量大量流失。
传播方式单一,乡土戏曲趋于“窄播化”。调查发现,秦腔的新媒体传播渠道主要布局于“两微一端一抖”,传播主体分为陕西广播电视台等官方账号和民间秦腔爱好者账号两大阵营。其中,民间秦腔爱好者的账号数达400余个,但其发布内容同质化严重,多是原版照抄剧院曲目,或是对过去视频的搬运。此外,各类账号所发布的秦腔内容阅读量都较少,以比较有代表性的微信公众号“秦腔”为例,其每个作品的阅读量基本保持在千位数,这与动辄10万+的网络热帖相比,相去甚远。可见,以秦腔为代表的传统戏曲文化虽然搭乘了新媒体的快车,但其传播方式单一,仅靠不同渠道的简单相加无法取得较好的传播效果。如何打破传播单一化局面,破除戏曲“窄播化”状态,值得思考。
肆推动戏曲保护传承与现代化发展
完善乡土戏曲保护传承发展制度建设。应加强乡土戏曲保护与发展立法,建立科学有效、与经济社会发展相协调的文化发展规划,从创作、表演、研究、经营、宣传等多层面发力,推行设立乡土戏曲保护发展专项基金等举措。乡土戏曲的保护传承发展不仅需要文化部门主导及协调,还需要社会各方力量的共同参与和配合,如新闻出版、大众传媒在宣传与普及乡土文化知识方面大有可为,应着力为乡土戏曲传播营造社会共识与良好生态。
创新乡土戏曲内容建设。乡土戏曲要加强自身文本内容的创新建设,一方面要与社会时事相结合,讲好时代故事,如2021年河南春晚的《白衣执甲》,就是豫剧与抗疫时事相结合的范例;另一方面,可与历史专题、传统节日、重要事件等相结合,应时应景进行创作与展示,比如反映初唐风貌的《三请樊梨花》、以交大西迁为背景的《大树西迁》等都是值得借鉴的典范之作。要与老百姓日常生活发生关联,再辅以良好的呈现方式,才能获得真正的传播力。
探索乡土戏曲传播新形式。在传播形式方面,除传统的舞台表演外,可与公益广告、短视频、线上直播等形式相结合,并与其他艺术类型相互交融。例如,曾经登陆2016年央视春晚的《华阴老腔一声喊》,是流行摇滚音乐与陕西渭南华阴老腔的大胆合作,引发了对华阴老腔现代化呈现的热烈讨论,取得很好的传播效果。这对于秦腔的现代化传播是个有益启发。
此外,要合理利用各种新媒体手段,孵化秦腔文化媒体账号,营造秦腔文化圈层,增强受众粘性。可着力打造秦腔正能量“网红”,为戏曲文化传播引流。在戏剧舞台的布景方面,可尝试利用AR、VR等现代技术,增强观众的沉浸式体验,改变以往秦腔舞台布景单一、感染力不足的问题。传播理念方面,应转变传统的“单向传播”观念,充分考虑受众需求,加强双向互动与交流,发展群众喜闻乐见的戏曲形式。
加强戏曲传承人才队伍建设。要做好戏曲表演、创作相关人才的培养工作,完善戏曲类院校专业建设,尝试将秦腔等乡土戏曲纳入学校教材,培养学生的戏曲通识能力及戏曲审美情趣。要加强戏曲传承人、文化工作者的业务培训,建立由技艺精湛的传承人与专业高效的文化工作者共同组成的文化传播队伍,建立定期化、专业化、制度化的传授与传承机制。发挥老艺术家的“传帮带”作用,做好秦腔传承人的培养工作,师徒相传,技艺不断。
搭建基层戏曲传播平台与空间。发挥各级戏曲协会等文艺团体的文化教育作用,通过举办戏曲文化节、戏曲文化讲坛、戏曲学习体验营等方式,推动戏曲表演走进城乡社区,带动更多民众学习、欣赏戏曲,培养群众对戏曲文化的认同感。
(课题组成员:姜鹏、王文文、赵美、王子莹、柴鑫洋、况媛媛、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