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曾说:“吃鸭子是北边人在行,北京烤鸭不过是一例。” 她提到小时候在天津常吃的鸭舌小萝卜汤,非常清腴嫩滑,在上海竟没见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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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怀疑这道鸭舌小萝卜汤出自张家从上海带来的厨子,因为天津朋友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我们天津人没事儿不吃这个。 北京烤鸭自然是好的,但也不是家常菜,总不能在家砌个炉窑自己烤。必须得去馆子里,鸭饼、葱白、黄瓜段、白糖、甜面酱和片好的鸭子一道铺满整桌,吃得郑重其事。 而南方人鲜少有这种去餐厅吃鸭子大菜的体验,说起来都是很随意的,“出门去斩个鸭子”,“晚饭烧个鸭子”。 中国最爱吃鸭子的,而且吃得家常恣意的当属长江流域。从上游的四川、重庆逶迤而下,行过幽深三峡,到达湖北宜昌时冲破咽喉地势,豁然开阔,再一路向着武汉、九江、南京奔流,终至上海。 这一路上星罗棋布着甜皮鸭、樟茶鸭、板鸭、冒烤鸭、酸萝卜老鸭汤、腊鸭、熏鸭、莲藕烧鸭子、酱鸭、板鸭、血鸭、烧鸭、盐水鸭、八宝鸭。光是报个菜名,都如同长江般的浩浩汤汤。 鸭子与长江水系的羁绊几乎是命中注定的。养鸭子不能在太寒冷的水域,否则越冬困难;又要水域清且广,让鸭子有足够的地方扑腾,能饱餐水里的小鱼小虾、水草螺蛳。以上种种使得长江中下游成了最佳养鸭地。 此外,长江丰沛水量滋生的数百条支流、延绵的大湖,构成了细密交织的水路网。在过去数百年里,把鸭子送到市井人家的餐桌,只能靠水路。 像南京满大街的鸭子铺,十有八九的招牌都是“水西门鸭子”。为什么是水西门?它是金陵城十三座城门中的一个,紧邻秦淮河,是金陵城水路进出的要道。 贩来南京的鸭子大多来自于附近的湖熟、六合、高邮、兴化一带,或者是远一些的安徽巢湖。赶鸭人指挥着上千只鸭子,沿着江河而下,走走停停十来天,进入南京地界后顺着三汊河、秦淮河直达水西门。这里成了所有鸭子的登陆点。鸭子一路撒欢游来,全然不知宿命的大网已经在前方暗暗铺开。进了金陵城,便是有去无回了。 汪曾祺写他故乡高邮的养鸭人,是非常寂寞的。“一清早,天才露白,撑一个浅扁小船,才容一人起坐,叫作"鸭撇子’,手里一根竹篙,竹篙头上系一个稻草把子或破芭蕉蒲扇,用以指挥鸭子转弯入阵,也用以划水撑船,就冷冷清清地离了庄子,到一片茫茫的水里去了。一去一天,直到天压黑才回来。下雨天穿蓑衣,太阳大戴笠子,凉了多带件衣裳,整个被人遗忘在这片水里。” 蒙古长调听起来悠远苍凉,是一个人独自面对空茫草原,对无限寂寥的本能反应。比起草原,长江更寂寞。赶鸭人常常要在大江里赶上十天半月,晚上找个沙洲歇歇。只有一叶扁舟、一枝竹篙,无依无凭,一个人划进那万古烟波中,划进空茫茫、川流不息的时间里。他们让我想起一苇渡江的达摩祖师。这世界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可在这一刻都不见,你只能独自渡过这条河。 长江上游的四川很擅长吃鸭子。旧时的嘉定府(今乐山、峨嵋一带)产鸭子,不但当地人爱吃,还向成都府输送。四川山多,水道经常遭遇山阻,所以嘉定府出发的鸭子需水陆两栖跋涉,路途有上百公里之遥。 所以在还是小鸭子的时候就得上路,等走到成都刚刚好…… 四川人是真正的调味大师,以为他们只会使用青花椒二荆条七星椒的话,未免太小看了他们。在吃鸭子这件事上,充分体现了川菜在味型上的精灵古怪。 乐山甜皮鸭,用糖。酸萝卜老鸭汤,用泡菜的酸。冒烤鸭,用红油。最特别的樟茶鸭是用樟木叶、茶叶、花椒熏制而成的。味型的丰富与平衡堪称出神入化。 自重庆的白帝城进入瞿塘峡口,不出十公里,就到了凶险漫长的巫峡和西陵峡。这一段是湖北恩施土家族的地盘。土家族万物可“腊”,腊鱼腊鸡腊鸭,腌制过后还要挂在火塘之上熏。恩施产一种很小的土豆,只比鸽子蛋大一点,用来炖腊鸭很相宜,厚实馥郁。 出了三峡,就到了古时的云梦大泽,现在湖北东部的江汉平原。 云梦泽虽然早已褪去,但留下的几个零星水体依然体量惊人,如洞庭湖、洪湖。这里的湖区是野鸭重要的越冬湿地,“九雁十八鸭,不过青头与八塔”。 青头鸭非常美貌,颈部一圈细白绒,整个头部是深绿色,阳光下如同翠琉璃。现在青头鸭被大规模人工养殖,与洪湖随处可寻的莲藕组成了一道莲藕炖鸭子,极鲜。 有不良店家妄图以便宜的白羽鸭替代青头鸭,懂行的客人一眼就能看穿。青头鸭的骨架极其纤细灵巧,和白羽鸭的蠢笨骨架完全不同。而且青头鸭皮下脂肪少,煮起来没有白羽鸭的腥臭气。白羽鸭脂肥适合做烤鸭,用来做北京烤鸭的就是白羽鸭系的樱桃谷。 长江流域口感最生猛的鸭子菜居然不在川渝,而在江西。江西血鸭是将鲜鸭血与鸭肉一起烧,辣椒给足,辣得你想哭,一边哭一边欲罢不能。历史上的赣湘迁移不断,江西移民将这道菜带去了湖南,反而成了湘菜的代表。江西下游的安徽其实是深藏不露的吃鸭高手,毕竟离南京太近,吃鸭第一城的声名多少遮蔽了安徽的光芒。 芜湖人吃红鸭子、白鸭子,红鸭子是烤鸭,白鸭子是盐水鸭。而宣城(就是那个卖宣纸的宣城)有一味鸭脚包。鸭掌的中心裹上一颗鸭心,再用鸭肠缠牢,简直可以作为暗黑系定情物。“抓牢她的心”,“紧紧缠住你”,小情侣来吃一客鸭脚包不比去系什么同心锁管用多了? 作家钱红丽写她爱的合肥腊野鸭,“野鸭皮下一丝脂肪也无,浑身遍布瘦肉。我家特别备有一把利斧,专门用来剁咸货。那只咸野鸭横陈于砧板,一斧头下去,鸭肉纤维毕现,真是太美丽了。鸭肉经过长时间的腌制、发酵,被寒风吹了一冬,鲜红的鸭肉变成紫檀色,且自带光芒,钻石一般泛光,这光并非强光,而是幽光。 谁能想到一块被剁开的咸鸭肉当真成了一件小小的艺术品?非常富于审美力。我拿在手上,看了又看。未加任何作料,隔水蒸熟,只一个字——香,隔世的香,无一可比的香。高温蒸煮后的鸭肉,于颜色上,又有了一次变化,由幽光的紫檀变成绛红。 拿一块,用手撕着吃,鸭肉纤维一缕一缕,入口,皆成芬芳馥郁,越嚼越有韧劲儿,到末了,连槽牙都要贪恋起它的美味来,强留了许多肉纤维于牙缝里。“不过,现在野鸭已经成为保护动物,这种味道就成为了记忆。 在对付咸鹅、咸鸭两物时,钱红丽说最好加黄豆一起蒸,禽类蒸出的荤油被干黄豆吸饱,吃起来,有了糯香。每次蒸上一海碗,成了每日早餐永远吃不厌的佐粥小菜。 南京既然已得名“鸭都”,此文不赘述。要是写起南京的鸭子来,怕是要像《金陵塔》的唱词:“金陵塔、塔金陵,金陵宝塔第一层”,饶来饶去,一直要唱到第十三层。
反而想写写苏州。鸭子菜大多做法并不复杂,不外乎烤、卤、酱、烧,直白干脆。只有苏州人把鸭子菜做出了苏绣一样的精致。把青虾打成虾茸,抹在蒸好的鸭胸肉上,合着松子或桃仁炸得金灿灿的,这叫鸭方。 还有更凡尔赛的一道葫芦八宝鸭。整鸭脱骨,在取骨时要保持鸭皮不破,同时鸭腹内酿入八宝馅料,最后将其整型为葫芦状。这道菜源头是苏帮菜的蒸鸭,“以生肥鸭去骨,用糯米一杯、火腿、大头菜、香蕈、笋丁、酱油、酒、麻油、葱花,装入其腹,外用鸡汤,置于盘,隔水蒸透。” 这倒是印证了《红楼梦》里的一幕:宝玉过生日,芳官因没有叫她一起喝酒生闷气,让柳嫂给她单开小灶。柳嫂送来的食盒里有一道酒酿清蒸鸭子。曹公写得细,唱曲儿的芳官是苏州人,柳嫂有意讨好宝玉身边的红人。只不过小姑娘看不上,只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 过了苏州就是上海了,长江由此入海,音灭声消。在崇明岛的长江口回看长江的来路,那么长,那么奔腾。 你会意识到长江真是一条很长的江呢。 从上游到下游,水里有那么多不一样的鱼,岸上有那么多不一样的人。“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是多绝望的一句诗啊,再无可能相见,还要共饮一江水,简直是饮下亘古寂寞。 还不如隔空一起吃个鸭子,闹哄哄热腾腾的,在川流的时间中抓住那一瞬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