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任尚坤
“其实有时候我也没事儿,我觉得我心底也比较坦荡,可为什么晚上会睡不着呢?”俞敏洪感到疑惑,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坐在他对面的,是新希望创始人刘永好。刘永好可以上了车倒头就睡,他说自己“开心点”比较低。年过七十,刘永好仍会每年出上百趟差。他称自己很少病,近几年也几乎没吃过一片药。那档《酌见》栏目中,俞敏洪透露“吃了三千多片安眠药,整整十五年”。
俞敏洪曾是在死亡线上捡回一条命的人。他当初做新东方不久,就被匪徒绑架。绑匪给他打了动物用的麻醉针。但他奇迹般死里逃生。案件很长时间才侦破。他事后才知道,他是死掉的六个人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他把原因归结为能喝酒,身体抗麻醉性好。
2005年,那群差点把他大卸八块的劫匪被判死刑,俞敏洪找到警察,强烈希望可以拿两瓶酒去看他们,跟他们说几句话。他想问问他们都是什么样的生活背景,施暴时的心理感受,还有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时,为什么没往里捅?他想敬他们两壶酒。
他说自己这辈子没怨恨过任何人。
一个连鬼门关都走了遭的人,是因什么而失眠呢?可能他自己也确实不清楚。
从私自办学被北大开除到现在,俞敏洪创业也有三十年了。
创业初期的俞敏洪,缺人、缺钱、缺资源,回家吃饭炖条鱼都是改善伙食。那应该也算他难熬的一段时期,那会儿,中国的教培市场还是蛮荒之地,处在政策跟市场的夹缝当中。
他睡得依然安稳。从他所讲的“十五年”看,他辗转反侧,始于2006年前后。
那年,新东方历史上发生了两件事,一是挂牌纽交所,成为中国首家在美上市的教育公司;二是“三驾马车”走向解体,合伙人徐小平、王强陆续退出董事会。
上市之前,俞敏洪邀王强、徐小平加盟。两个老同学回国后的第一要求,是让俞“清理门户”。
俞敏洪是个受家庭影响深远的人。父亲嗜酒,给了他天生的好酒量,冥冥中救了他一命。父亲早逝,强势的母亲成了他精神的顶梁柱。俞敏洪说,父亲去世,他的世界坍塌了一半。
俞敏洪三次高考都有母亲支持。后来离开学校创业,除教课外,他把公司诸多事项也交给了母亲和亲戚们操持。母亲早年经营着一家矽钢片厂,是老家江阴农村第一个万元户。
母亲在办公室骂他不留情面,他当众跪下,不敢回嘴。
这让王强和徐小平也傻了眼。后来,公司进入公司制管理,不过仍是梁山聚义模式,大包干制,一人负责一块业务。第一次开董事会,俞敏洪跟徐小平就吵了起来。俞敏洪最后拍了桌子,摔门而去。2000年初,他们还没有一个人懂资本市场,也不知道什么是IPO、市盈率。
徐小平(左)与俞敏洪。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搭建现代股份制的管理模式。
徐小平声称要“指导俞敏洪,批判俞敏洪,改造俞敏洪”。他认为内部权力必须有监督和制约精神。“上了梁山,没有解决方案,知识分子就只剩吵架了。”央视《看见》栏目中,王强说,“其实不是怨气,是期望,骂俞敏洪骂得最狠的时候是大家期望最大的时候。”
最烦燥的阶段,他没办法在现实世界里找到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案。俞敏洪视弘一法师为最完美的人格偶像。他甚至觉得自己体会到了,当年弘一法师出家当和尚的心情。
但当俞敏洪了解了资本市场的上市规则后,他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别人可以拿一大笔钱,而我那笔钱是套在身上的锁链,你是跑不掉的,在新东方送命的只有我一个人”。可那个时候已经停不住脚了,“你再停住脚,真得已经是众叛亲离”。
上市当晚,俞敏洪一个人去河边坐着。忧虑。
之后很多年里,他不止在一个场合讲,为新东方上市感到后悔。他始终认为,如果不上市,新东方今天会更好。随着新东方上市,中国教培行业急遽扩张,并由此引来整个行业的不稳定性,及政策监管。新东方一年新增教学点,可以超过其过去二十年总量。
上市公司每年有20%-30%的收益增长指标。 2021年,在访谈节目《十三邀》中,俞敏洪称“特别荒谬”。 他一直认为教育是慢的,“你不可能要求北大每年扩招25%的学生来证明它是成功的吧”。 他形容就“像娶了个女人,这个女人你不仅甩不掉,还要必须每年为她增长25%收入,而且不是因为你爱她,是因为被她绑住了”。
《十三邀》视频截图
也是从新东方上市,俞敏洪才真正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商人身份。媒体曝光铺天盖地。这让原本只是觉得在办教育的俞敏洪,感到了要担负的企业家责任。
两个能毫不顾忌情面,对他直言的同学离开后,俞敏洪常夜深人静时,坐在办公室里听萨克斯独奏。他在书里讲,鼓励下属对他直接批评,但大家还是会给他留面子,柔和迂回。
俞敏洪一本又一本写书,有随笔、散文,还有自传性质的回忆录。他并没有罗永浩自带幽默的喜感细胞,不过他看上去庄稼汉般的面庞、朴实诚恳的态度,和真实存在的经历,让其中的励志性表达少了些鸡汤味道。他更像一个不停对外输出的絮叨先生。
俞敏洪讲,他的身份决定了必须时时鼓励别人,也鼓励自己。
中国企业家群体里,大部分人出书都是由专业写作者代笔,或采访,结合档案资料,或口述由他人整理,更像史料性写作,内文多采用第三人称。而俞敏洪的书,基本是以“我”开篇,有大量直接引语和细节描写,文学性更强。他自己说要努力还原场景。这意味着,他要重新深入那些好与不好的记忆里面,调动起身体、经验和情感,并用理性转化为克制性文字。
无论对俞敏洪,还是其他人,这都是一件耗费心神的事情。
“温和而犹疑,软弱而无力,细腻而敏感”,是他对自己性格的评价。他对外部环境和内在世界有敏锐的觉察力。不管是他、王强,还是徐小平,又都有极其充沛的情感。
当初他们请咨询公司来出谋划策,结果咨询公司灰溜溜离开了,临走留下句话,“这里的人很奇怪,一说话就容易哭,一哭起来就会互相指责”。
直到现在,俞敏洪仍有早起到公园散步或跑步的习惯,看路上的叶子、泥土里的蜗牛、挂满柿子的树。他讲自己是平时向往躺在草地上看书,下雨天听雨声,晚上看月亮数星星的中年男人。他数理化一直很差,不是数理逻辑和熟虑型思维的人。
北大时,他写了六百首诗, “如果我坚持写,或许如今能成为一个不错的诗人”。
俞老师,是他最喜欢的身份。他已经十几年没有给学生上课。他觉得遗憾。信息输出、精神及情感上的交流共享,这应该也是俞敏洪个人的心理诉求。
他自认有某种教育理想,曾想建一座大学,把一辈子钱投进去。他也不吝承认自己的贪婪,当初办学本是想赚钱出国,结果赚了三十万赚一百万。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被工作和生活弄得焦头烂额。”俞敏洪有过这种纠结,一方面他认为新东方的教学有存在意义,另一方面又同时在加剧受教育的不公平性。
早在几年前,俞敏洪就把退休提上了日程。他多次公开表示,最大心愿就是把新东方放掉,“像自己没来过一样”。可他又碰到了国家层面的“双减”。
2021年,新东方在线从原有一万余人,减至近两千人。俞敏洪开始摸索农业转型,下场做起了直播带货。董事会抱以冷眼。他自己做好了五年亏五个亿的打算。
央视访谈节目里,俞敏洪讲他从来不看股价。之前股价下跌,他自言压力并不大,“股价跌只是市值少了,不代表现金减少,股东会给我施加压力,情绪没有受太多影响。”他觉得“东方甄选”近期被热捧只是个现象。“一个60岁的人还为某种火爆去兴奋,是不是有病?”
此前,俞敏洪一直对新东方发力在线教育市场持保守态度。这也使得新东方相关业务起步迟缓。双减之前,整个行业看,新东方在线的存在感并不高,市占率仅4%。
船大不好调头。难说“双减”对俞敏洪个人而言,是幸与不幸。
他多年来想做的事基本与农村相关,先前有农村教育,当下又有了兴农助农。名正而言顺。新东方在线CEO孙东旭说,俞敏洪早就讲过对农业很感兴趣,这次“正好”借转型,可以做一些一直惦记,但没有时间、也没机会去做的事情。
他常年都有一种对时间的紧迫感,尤其是母亲生病后,他对时间的焦虑更加强烈。85岁时,母亲罹患老年痴呆。即便有用不完的财富与各种资源,他依然无能为力。
这是一种有遗传性质的疾病。按85岁算,俞敏洪觉得20年过的很快。
他说自己会去想还有多少事没做成。他想旅行、认识人,在教育领域做一些事,家里书房里有上万本书, “难道我就这样要消失了吗”?他有种“时不我待”感。
俞敏洪家里书桌上放着张旧照。画面中是他、徐小平、王强三个人去扬州旅行时拍下的合影。那是俞敏洪的一部分。墙上,俞敏洪曾挂着一幅沙漠里的骆驼,王强戏谑说,那个骆驼就是老俞,既形似、又神似。俞敏洪则觉得,隐忍是他的本性,“如果我不这么隐忍的话,新东方所有的人,到最后都是失败者。每个人都成了成功者,有什么不好呢?”
《酌见》视频截图
《酌见》栏目中,俞敏洪选用的开场元素,是一个思考者形象和一个又一个不停转动的钟表。他自己写的旁白是,一个人能够在时间中沉淀下来,并且不会随着时间消逝而消亡的东西,一定是精神层面的东西。此前,他在《十三邀》中谈到上市敲钟,“你撞一百次世界也不会尊重你,你如果真正做了合法且正确有意义的生意,世界才会尊重你”。
合影,骆驼,时钟。这大概也可以是俞敏洪自己对自己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