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夜何其
王熙凤在贾府的太太奶奶之中是个异类,能说会道,心狠手辣,奴仆们个个怕她,丈夫贾琏也惧她三分,贾琏的心腹兴儿说“奶奶的心腹我们不敢惹,爷的心腹奶奶的就敢惹”。贾琏背地里叫苦不迭,恨不得她赶快死了,另娶个贤惠老婆。可这么厉害的王熙凤,也无法杜绝丈夫拈花惹草。女儿巧姐生疹子,那个年代这是很凶险的病,全家气氛紧张,屋里传上痘神娘娘,贾琏只好搬到外书房去睡,睡了两晚上就耐不得,勾搭上厨子的老婆多姑娘,差点被王熙凤发现疑迹,幸亏平儿帮他遮掩过去。更可气的是,他竟在王熙凤的生日当天,趁王熙凤在贾母处赴宴,把仆人鲍二的老婆弄到房里,被回房休息的王熙凤抓个正着。
照常理,贾琏此时该是惭愧不已,祈求王熙凤饶了他吧?
我们看书里,贾琏不但不羞愧,反而把墙上的剑拔下来,追着要杀王熙凤。贾琏要杀王熙凤的理由是王熙凤“连我骂起来了”。你做了这等缺德无良的事,不该挨骂吗?
在贾母等人喝斥下,贾琏第二天被迫向王熙凤道歉,心里委屈得不行,说王熙凤“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
作为读者的我们很纳闷,王熙凤到底有什么不是?谁看到丈夫在自己生日那天与人偷情,不是气愤不已,又哭又骂?难道还给他发个奖状不成?若是贾琏生日那天,回家看到王熙凤跟一个仆人偷情,只怕不是骂王熙凤,而是当场把她打死吧?
贾琏觉得委屈,是他不能像他爹那样,公然养上一大群姬妾,每天跟一群小老婆喝酒胡闹。可是数数,他曾经有过的姬妾也不少,娶王熙凤之前,屋里就有两个小妾,娶了王熙凤之后,又纳了平儿为妾,后来偷娶尤二姐,不久,他爹又赏了一个小妾。才二十来岁,先后有过五六个妻妾,在外面偷鸡摸狗沾染过的女人更不知其数。
王熙凤奋力把丈夫的女人赶了又赶,心机费尽,那些女人却像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长一茬。没办法,她生活在贾府里,就要守贾府的规矩,贾府的规矩是,女人要守贞节,男人做什么都行。所以,她不论赶走丈夫的女人,还是害死丈夫的女人,都要曲曲弯弯,先让贾母对那些女人憎嫌,然后利用贾母的憎嫌把情敌除掉。
没有贾母点头,她是没资格处置丈夫小妾的。王夫人是她的姑妈,姑姑当然是心向着侄女的,可是贾琏偷娶尤二姐,王夫人不是气愤贾琏停妻再娶的不良行径,而是为王熙凤宽宏大量地把尤二姐接到贾府而欣慰。
尽管王熙凤不愿与别的女人分享丈夫,为顺应上流社会的价值观,她也只好留着平儿、秋桐两个侍妾装点门面。在人们心中,豪门公子三妻四妾很正常,若是只有一个老婆,反而不正常了。王熙凤的逞强好胜已经伤害了她的身体健康,生不出儿子,更挽不住贾琏的心,“一从二令三人木”,按曹公的意思,她最后是被贾琏休了的。
大奶奶李纨才二十出头,丈夫就死了。丈夫死了,她就是未亡人,在府中没有发言权,没有管理权,像个活死人,一天天熬向坟墓。——可她不是白发老妪,而是正值青春的女子,离坟墓还有多么漫长的路,她要一天天挨着光阴往前走。
李纨是没了丈夫不得不敛息屏气,尤氏是出身低微不得不低眉顺眼,她的异母妹沦落到给人做妾的地步,可见娘家是很败落了。两个妯娌李纨和王熙凤的娘家都是金陵名宦,王熙凤的娘家尤其显赫,贾府都比不上王家的势头。没有娘家撑腰,尤氏在府中自然不敢强势,奴仆们对王熙凤畏之如虎,对她则十分怠慢。
邢夫人的处境比尤氏更尴尬。尤氏不管怎么弱势,总是宁国府当家女主人,她的丈夫贾珍嗜酒好色,心地倒不坏,对她也还尊重。邢夫人所在的荣国府,人员复杂,婆婆史太君出身豪门,妯娌王夫人也出身豪门,人家婆媳脾气更相投,贾母对王夫人的娘家人热情百倍,对她的娘家人冷冷冰冰。她的丈夫贪酒好色,狠毒冷酷,她事事屈从丈夫,因此更招致婆婆不满。
跟邢夫人比起来,王夫人的条件真是优越,她有儿有女有孙,婆婆疼惜,丈夫厚道。她丈夫是一位正人君子,但是按照他们那个阶层的习惯,她丈夫也收了两房侍妾,一位侍妾低调勤谨,另一位侍妾却经常寻衅滋事,还企图咒死王夫人唯一的儿子贾宝玉,好让她的儿子贾环独吞财产。王夫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堤防,偏是她的儿子贾宝玉性格古怪,常犯狂病,让她提心吊胆,不得安宁。
贾母作为贾府的最高长辈,受到全府上上下下的尊重,似乎她可以为所欲为。其实不然,她也要照顾方方面面的利益。林黛玉是她爱女惟一的骨血,与她的爱孙贾宝玉相恋,她心里明白,可薛宝钗是王夫人妹妹的女儿,王夫人更希望薛宝钗做儿媳。她总不能不顾儿媳的意愿,强行给孙子指婚吧?她八十岁的人,还能活多久?就算她把林黛玉指给贾宝玉,王夫人不喜欢,她死之后,林黛玉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再想想她这漫长的一生中,经历了多少亲人的离丧,多少次白发人送黑发人,要不是心态乐观,真不知她怎么支撑下来。
贾府里的姑娘们也各有各的苦水。大姑娘贾元春选入宫中,一入宫门深似海,只在重大节日时,她的祖母、母亲、伯母入宫拜贺,才能见一面,其余兄弟姐妹,不过是省亲时隔着帘子见见面,说几句冠冕堂皇的套话,想拉拉家常都不能。二姑娘贾迎春善良木讷,父母兄嫂没一个人关心她,外人看去千金万金的尊贵小姐,在府里却要受奴才的气。三姑娘贾探春聪明要强,却因是庶出而受歧视,生母没头脑,弟弟不争气,气得她不知哭过多少次。四姑娘惜春父母双亡,兄嫂对她不闻不问,她从小养成冷漠性格,贾府败落之后,她毅然出家为尼。
客居贾府的三位姑娘——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也各有各的不如意。林黛玉寄人篱下,父母弟弟早亡,常年患病,每日里以泪洗面。史湘云稍微幸运,父母虽亡,家族犹在,可以依傍着叔婶生活,毕竟与父母是不一样的。两人缺少亲情的温暖,因此对宠爱自己的人格外依恋,史湘云依恋着像姐姐一样温暖细致的薛宝钗,林黛玉爱恋着与她心心相印的贾宝玉。但终不能长久相处,只是片刻温暖罢了。
薛宝钗是有过快乐童年的,因为父亲去世和哥哥不成器,她不得不让自己迅速成熟起来。她跟贾宝玉不是一类人,可她除了表亲,几乎见不到外人,情窦初开的少女总要有个爱恋的目标,她喜欢上表弟贾宝玉。贾宝玉不喜欢仕途经济,但是聪明漂亮,善良温和,在豪门公子之中已经很不错。她总以为贾宝玉的性格可以通过规劝而改变,却不知越劝两个人的心越远。如果放在高天阔地里,会有许多优秀男儿排着队等待迎娶薛宝钗这样聪明美丽、端庄温柔的女子。可在那片狭小天地里,她能选择谁?
这些太太奶奶小姐尚且各有各的伤痛,那些姬妾丫环,奴才仆妇,更是各有各的痛,各有各的难。在贾府这台庞大的机器上,每个人都是一个齿轮,一个螺丝,每个人都得按照既定的程序运行,谁也由不得自己。贾府又像是自然界中弱肉强食的生物链,处在金字塔顶端的是享有自由最多的,处在底端的,只能受压榨。
在这样的环境里,幸福的人很少,不幸福的人倒是占了多数。通本书看下来,就是贾珍最快乐,爹在城外炼丹不回家,老婆出身低不敢管他,他在府中花天酒地,歌舞喧天,“把那宁国府竟翻过来了”。贾赦因为有个老母亲,不敢太放纵。若是贾母不在了,再与弟弟分了家,只怕他就是贾珍的样子。可惜还没到那一天,贾府就被查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