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下留城”救平遥
《地图》2011年03期 阮仪三
1997年12月4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一致通过了将我国的平遥古城、丽江古城正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这是平遥和丽江人民的骄傲，也是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事业的重大成就。
中国的传统城市有其悠久的历史和丰厚的文化遗存，在世界文化发展史上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在世界城市之林独具特色而为世界人民所热衷。但是中国完整保留下来的历史古城不多，历代的统治者在改朝换代时，推崇“革故鼎新”的思想，把前朝的城池作为过去的统治象征加以无情的摧毁，历次的革命与起义也以破坏建筑和文物作为一大快事。到了近现代，特别是经过改革开放以来的经济高速增长，城市建设事业得到迅速的发展，但由于许多历史古城未能及时得到合理的规划和保护，更由于人们对历史文化保护的意义认识不足，绝大多数历史古城道到了严重的摧残。
1985年11月全国人大常委会批准了《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使我国成为该《公约》的缔约国之一，1991年至1994年，我国连续三年被推选为“世界遗产保护委员会”的副主席。说明了中国的遗产保护在世界上的地位与工作的成效。我国从1987年开始向联合国推荐世界遗产名录，到1997年已列人名录的有万里长城，周口店北京人遗址、敦煌莫高窟以及泰山、黄山、九寨沟、武陵源等16处，但这些都是白然风景区或历史遗址等。综观世界上许多著名的城市，如墨西哥的墨西哥城、巴黎老城、意大利的威尼斯、佛罗伦萨，波兰的华沙和克拉科大，叙利亚的大马士革等等，均早已列入名录，而在偌大的中国却一时找不到作为历史名城的推荐名单，这是因为《世界遗产名录》明确提出必须符合原真性的标准，而拒绝任何重建、改建的东西。1982年起，我国先后公布了三批99座历史文化名城（现在为110座），其中绝大多数的城市虽然拥有许多珍贵的历史建筑和名胜古迹，但完整地保存了原貌未经重建、改建的城市却是不多，几经反复审核才确定了平遥和丽江两座城市作为申报对象。其中平遥古城所以能完整地保存下来，还经历了一场较为曲折的过程。
1981年初，同济大学建筑系接受山西省建设委员会的委托，到山西榆次市做城市总体规划工作。当时正值全国各地建设高潮兴起，到处是沸腾的工地，许多古城的城墙被拆毁，窄街旧巷被拓宽改造。早在1963年，为编写《中国城市建设史》，我曾随董鉴泓先生到山西考察，从大同、太原沿同蒲铁路南下，沿途见到山西的许多城镇，像太谷、平遥、新绛、洪洞等都保持着完整的古城风貌，留下很深的印象。而到了20世纪80年代，这些古城里都开了大马路，盖了新楼房，历史风貌遭到很大的破坏，有的甚至已基本将古城拆光了。
平遥由于20世纪50年代以后城市经济发展缓慢，较少建设活动，是仅剩下的孤品。1981年，改革开放的当下，县里却有了一番“宏伟”的打算，制定了一份“平遥县总体规划”，规划在古城中纵横开拓几条大马路，城中心要开辟广场，原有的市楼周围要做成环形的交叉口，还要建设新的商业大街。如按这个计划实施，平遥古城同样不复存在了。省建委建议我们顾问一下，我们立即赶到平遥去一看，古城西部已经按此规划在实施，城墙上扒开了一个口子，正在拓宽马路，拆去了180米长道路两旁的传统民居。平遥文物管理所所长告诉我们，拆除的全都是明清时代的老房子。我们当时郑重地向平遥县政府建议，立即停止这种“建设性破坏”的工作，并和山西省建委商定，由我们来帮助平遥重新做总体规划。
当年7月初，我带了同济大学张庭伟，史小予，于一丁，苏功洲，吴晓勤等11位能干的研究生和本科生开赴平遥，利用暑假重新编制“平遥县城市总体规划"，董鉴泓先生当时是城规系主任，亲临现场指导，陈从周先生也写了书面意见。我们在规划中指出平遥古城是不可多得的重要历史文化遗产，必须给予很好的保护，而这种保护应是整体性的。因为平遥古城从建筑到整个城市基本上保持了明清以来的格局和风貌，城墙雄峙，街道完整，巷里修齐；留存多处历史古建，民宅多为瓦屋大院和窑洞式房舍，拱顶卷门，装修精巧；民风淳朴，民间工艺丰富多彩，是汉民族北方古城的典型。为满足古城内人民生活改善的需要，在不破坏古城格局的前提下，规划中开通了一条环形的车行道，也安排了给排水及电力、电讯工程管网等。重要的是在古城的西面和南面，开辟了一块新区，城市新的建设和发展，全部放在新区，建设的方针是“新旧截然分开，确保老城，开发新区”。当时县政府对这个规划抱着相当怀疑的态度，这也难怪他们，那时候人们满脑子是改革开放，发展经济，而我们却提出保护古城，似乎很不合时宜，所以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当。
现场工作生活条件也很艰苦，由于饮食很不卫生，我们所有的人都染上了菌痢，大家都带病坚持工作。工作很紧，当地工作条件也很差。要放大照片，街上找不到一家照相馆会做，我只得到太原买放大纸和相纸、药水，自己放。借不到任何车子，好多时间都花在走路上。我们在完成了现场工作后，就把这些保护古城的规划方案，连同说明古城风貌完整、价值极高的全部资料（包括古建筑、古民居的测绘和照片图册），直接送到北京，找到了建设部和文化部的有关负责人，阐明保护平遥古城的重要意义。北京几位有影响力的老专家，如建设部高级工程师、当时全国政协城建组长郑孝燮，文化部高级工程师、当时全国政协文化组长罗哲文都被我介绍的情况所感染，不久他们陆续到平遥去考察，引起了山西省和平遥县的重视，山西省很快批复了这个规划，并要求平遥县的建设要按规划实施。在罗哲文先生的斡旋下，文化部又拨了专款供平遥维修古城墙，这样平遥古城总算保了下来。郑老在我们做的平遥保护古城规划方案上写的评议意见是∶"这个规划起到了‘刀下留城’的作用，为保护祖国文化遗产做出了重要贡献"。
为了很好地实施保护古城的规划意图，提高平遥县技术干部的业务水平，我主持的同济大学城建干部培训中心连续几年免费和优先邀请平遥的有关干部来上海参加城建局长班和历史文化名城班培训，先后有十多个干部来学习过，这些人后来都是保护古城的骨干。1986年，我亲自整理了平遥材料，竭力推荐平遥成为第二批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以后又邀请香港著名摄影家马元浩三次赴平遥摄影，1997年由台湾淑馨出版社出版了由我撰文的大型画册《平遥——中国保存最完整的古城》，并在香港开了影展。其间我们曾多次赴平遥，也向国外媒体作了多方面介绍。
在1986年以后去平遥参观的人多了，古城里的县政府招待所要扩建，要盖成四层楼的现代楼房。省里拨下了教育经费，设在文庙里的平遥中学要建新楼，是五层高的教学大楼，校长讲要盖得比金代的大成殿还漂亮。我得到消息后赶到平遥去，纠正了这两起违反保护规划的做法。当时房子已造了一半，硬是想法子降掉了两层，才没有造成古城风貌的破坏。1997年为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郑老和我又专程去平遥进行了考察调研，撰写了推荐报告。
回想起来，当时如果我们不具有这样的认识，不是热心地去管这件事，北京中央领导机关和山西省领导不是认真的支持，没有拨款修古城墙，没有培训人才，平遥古城也会和其他城市一样，在推土机和铁铲下被拆毁，现在见到的只能是千城一貌的宽马路、方楼房，一样的旧城新貌，留下的只能是一些单幢的文物建筑和令人懊丧伤感的遗憾了。
平遥的规划开创了中国历史城市保护的先河，1997年平遥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后，很快地成为重要的旅游热点，它主要大街的沿街建筑以及一些重要的历史建筑都逐步得到修缮，也增加了许多旅游设施。凡是到过平遥的人，无不为其原汁原味留存的古城风采所倾倒，它的知名度在不断提高。一直至今，我们始终和平遥有着密切的关系，近年来共同研究着平遥古城里大量的原生态古老民宅如何保护与维修，这些土坯墙、木构架、瓦屋顶的铟窑房怎样才能延年益寿又如何能切实地改善居住条件，让居民能安逸地生活下去多年来我们一直和当地政府、国际组织以及居民们一起研究、探索、实验，如去年就成功地完成了典型民居的改造更新和地热资源的利用等。这是历史古城可持续发展的大课题，我们希望平遥的努力能取得一些经验。
（原文写作于1998年，收录于《护城纪实》一书。2011年3月，由阮仪三先生进行增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