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如何成为秦淮八艳之首(下)
当陈子龙等人,初上政治舞台之时,钱谦益已是东林党的元老领袖了。他早在万历三十八年(1610),二十九岁时,就以一甲第三名登进士第,授翰林院编修,步入仕途。随后,历经神宗、熹宗两朝党祸阉难,与东南清流之命运共浮沉。随着顾宪成、高攀龙等人东林领袖的离世,他的名气迅速窜升,流俗争相尊赏,成为后期众望所归的党人泰斗。
钱谦益本人也十分自负,以将相之才自命,虽屡遭挫折,仍痴心不改。崇祯改元,明毅宗朱由检整治阉党,起用东林旧人,钱谦益受召赴阙,授官礼部右侍郎(主管文化教育的副长官,正二品),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皇帝之讲官)。随后,他饱受清正之士的拥载,列入会推阁臣的名单,参与枚卜大典,有台辅之望。不料,阉党余孽温体仁等,以浙闱旧事进行攻击,钱谦益惨遭罢职,并下狱问罪。他又成了一名下野乡宦,但清望日增,已是党人的核心所在。于是,温体仁再造“丁丑狱案”,于崇祯十年(1637),将钱谦益与其弟子瞿式耜逮入京城,关押于刑部。一时复社、几社之士人,群起赴京伸冤,来狱中相见者,多达五十余人。
钱谦益立朝不过五载,其余五十年退居林下,虽然,政治上,他屡起屡踬,蹭蹬半生,但他的文章光焰,却愈加昌大宏肆,成为当时文坛上的公认领袖,海内之文人墨卿,连袂而游于虞山钱氏之门的,指不可胜数。
谦益作诗,讲究“组唐纬宋,缘情匠意”。他的诗,“博大闳肆,鲸铿春丽,一以少陵(杜甫)为宗,而出入于昌黎(韩愈)、香山(白居易)、眉山(苏轼)、剑南(陆游),以博其趣。”(郑方坤《东涧诗钞小传》)他在家乡常熟,开创了虞山诗派,又和吴伟业、龚鼎孳,并称为“江左三大家”。钱谦益为明清诗运之一大关键,于明代诗歌,他为总结之人物,于清代诗歌,他堪称开山之鼻祖。
板荡凄凉忍再闻?烟峦如赭水如焚。白沙堤下唐时草,鄂国坟前宋代云。树上黄鹂今作友,枝头杜宇昔为君。昆明劫后钟声在,依恋湖山报夕曛。(钱谦益《西湖杂感二十首》其一)
钱谦益如此人物,正可担柳如是“梅魂”之约。
柳如是曾经对人说道:“天下之大,惟有虞山钱学士,才算是有才,我非有才如钱学士的人不嫁。”有好事者,将这话传给钱谦益,钱谦益大喜,说道:“天下之大,竟有如此怜才的女子!吾非能诗如柳如是的人不娶。”(钮绣《觚剩》)
于是,钱柳姻缘,展开。
至此,钱谦益以六十岁之皤发老翁,得到多才多情的青春柳如是。云间派的才子们,如宋征舆、陈子龙、李雯等人,皆钟情于柳如是,但都在世俗礼教面前,怯了步。但钱谦益不但要迎娶,而且以匹嫡大婚之礼,当时钱谦益原配夫人陈氏尚在。
在钱谦益身上,传统的儒家观念根深蒂固,一生心缠世务,志深轩冕。到了晚年,他才开始心仪佛乘。但他的身上,沾染了浓厚的晚明文人风流放诞之习,颇有张狂不羁之个性。虽然是一代龙门,但也是风流教主。他在东林之中,本就有浪子之目。
钱柳婚庆之日,当迎亲的芙蓉舫到达常熟时,箫鼓遏云,麝兰袭岸,江南也就轩然大波。轻薄小子,掷瓦投砾。云间缙绅,哗然攻讨,纷纷以为,这是亵朝廷之名器,伤士大夫之体统。而钱谦益呢,正怡然自得。他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诗自若。这期间,钱谦益赋《合欢诗》、《催妆词》各四首,并令他的朋友和门生们,群起而唱和。
可以看出,钱谦益在花甲之年,得此“无双艳福”,如获至宝,狂喜不已。钱氏其人,功名心重。年轻时与人争状元,中年时与人争宰辅,均以失败告终。不料老年之时,反能“战胜宋(徵舆)、陈(子龙)、李(雯)、谢(三宾)诸人,夺得河东君”,因而备感自豪,并以此为其失意人生之最大的补偿、最大的慰藉。诸多失意之后,情场得意,如此佳丽,自可支憔悴、破寂寥,能不有终老温柔乡之愿?所以,迎娶柳如是,“乃牧斋一生最得意,又最难忘之事。”(陈寅恪《柳如是别传》)
明朝末年,东林党与阉党之间斗争剧烈,像钱谦益、陈子龙这样的东林党领袖,以及党社诸位名士们,虽负清望,可在政治上,一直未得抱负,皆有失意情绪。这种情绪,在与名妓才媛的歌舞游宴中,能得到一定程度的排遣渲泄。更何况柳如是天姿聪颖、灵矫绝世之人。当一个失意文人遇到青楼才丽,多会有知音之感。自古失路名妓,与落魄名士无异。钱谦益与柳如是的结合,也有这样的情结。名士悦倾城,由来佳话。才人嫁厮养,自昔同怜,钱柳姻缘正是这样的故事。
从此以后,钱谦益是以“梅魂”自任。缠绵吟咏,屡见于诗。《有美诗一百韵》,长达千字,曲尽微妙,堪称《东山诗集》压卷之作,正是钱谦益为柳如是所写。他临死前,于呻吟挣扎中,所作《病榻消寒杂咏》诗,仍是在表达对柳如是的爱慕之意:
老大聊为秉烛游,青春浑似在红楼。
买回世上千金笑,送尽平生百岁忧。
八、如李易安在赵得甫家故事——钱柳婚姻
婚后,两人虽夫老妻小,年龄相差三十有六,但志趣相投,生活充满诗性画意。柳如是常淡妆儒服,两人一起在半野堂内“湘帘檀几,煮沉水,斗旗枪,写青山,临墨妙,考异订伪,间以调谑。”他们的婚姻生活,具有理想化之色彩,后人常将其类之以,“如李易安(李清照)在赵得甫(赵明诚)家故事。”
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
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钱谦益《》)
夫妻二人,都有诗才,彼此唱和甚得。每次,钱谦益完成一诗,就遣丫鬟送去给柳如是夸耀。但顷刻之间,柳如是的诗句也到了他这里,如风追电蹑,未尝肯让他一步。这边,钱谦益再毕力尽气,经营惨淡,苦思如何压倒小夫人。夫妻二人,旗鼓各建,闺阁之间,隐若敌国。最后,两人拿出诗句对视,正是匹敌之对手。(徐仲光《柳夫人小传》)
婚后,钱谦益于崇祯十六年(1643)冬,在半野堂之后,再起“绛云楼”,钱谦益将柳如是来到他家,目为绛云仙姥下凡。仙子要居楼,于是构楼五楹,穷丹碧之丽,扁曰“绛云”。钱谦益在楼中庋藏图书,多是宋元精刻,规模为江南第一。
在绛云楼内,夫妻二人勘校史乘,临文探讨。柳如是的博闻强记,是很出名的,她“所以不同于寻常闺阁略通文史者之特点,实在善记忆多诵读”。绛云楼上的盈栋典籍,她可以随手抽拈,某书某卷,百无一失,且能辨正微讹,于是,深得钱谦益赞赏怜重。钱谦益编选的《列朝诗集传》,其中《闺秀》一集,就是柳如是勘定的。(王应奎《柳南随笔》)
对于柳如是之才华。钱谦益称扬她道:“佳人哪得兼才子,艺苑蓬山第一流。”虽有私心溢美之嫌,但柳如是才情学养确有过人之处。
八艳之中,曲最好者,陈圆圆;画最好者,马湘兰;诗词最佳者,柳如是。如今,柳如是有《戊寅草》、《湖上草》、《东山酬唱集》、《我闻室鸳鸯楼词》等作品传世。其中的佳作好句,风度天然,独标素质,清如湖上之风,钱谦益也时亦逊之。
柳如是诗,本就幽艳秀发,如芙蓉秋水。到了虞山之后,日与钱谦益商订文史,学问淹通,发之于吟咏,渐有学人之气。诗格老成温润,用典绵密,以功力擅场: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阑。(柳如是《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
“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将自己的名字连同当时情绪巧妙嵌入,句法浑成。陈寅恪先生盛赞道:“夫河东君此诗虽止五十六字,其辞藻之佳,结构之密,读者所尽见,不待赘论。至情感之丰富,思想之微婉,则不独为《东山酬和集》中之上乘,即明末文士之诗,亦罕有其比。”(《柳如是别传》)
婚后的柳如是,依旧狂放不羁,斗诗斗酒,实无闺阁举动。她时常穿儒服,戴儒巾,招摇过市,见到相识者,就抱拳施礼,称兄道弟。钱谦益不但不以为忤反,而且很欣赏柳如是的这种作风。有客前来,必请柳如是出来坐陪酬应,在客人面前,称之她为“柳儒士”。在座间,柳如是清辩泉流,雄谈锋起,即便是英贤宿彦,也不能轻易把她屈倒。钱谦益于是对她又敬又爱,常对人说道:“此我高弟,亦良记室也。”(《觚剩?卷三》)夫妻二人,不仅地位平等,而且,柳如是又颇能制御钱谦益,钱谦益甚至让她掌握财权、田庄等大小家政。(王应奎《柳南随笔》)
一天,钱谦益坐在屋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柳如是。柳如是问道:“你爱我什么?”钱谦益答道:“爱你之黑色的头发,白色的脸。那你爱我什么呢?”柳如是笑道:“我爱你白色的头发,黑色的脸。”旁边的侍婢们,都忍不住笑了。(王应奎《柳南随笔》卷二)
顺治七年(1650),绛云楼毁于他们小女儿的一枝烛火,可怜所藏古籍,皆成劫灰。后来,夫妇便移居白茆芙蓉村之红豆山庄。红豆山庄原为钱谦益外祖顾氏之别业,离城三十里。当年,钱谦益的祖父,从海南带回来一枝红豆,植在山庄,所以命名为红豆山庄。二人在此居住有八年之久。良辰胜节,必放舟湖山佳处,相携出游江南名山秀水,留连唱和,被人们目为神仙中人。
绿浪红兰不带愁,参差高柳蔽城楼。莺花无恙三春侣,虾菜居然万里舟。照水蜻蜓依鬓影,窥帘蛱蝶上钗头。相看可似嫦娥好,白月分明浸碧流。(钱谦益《中秋日携内出游》)
秋水春衫澹暮愁,船窗笑语近红楼。多情落日依兰棹,无藉轻云傍彩舟。月幌歌阑寻尘尾,风床书乱觅搔头。五湖烟水长如此,愿逐鸱夷泛急流。(柳如是依韵和诗)
的确神仙中人。
顺治十八年(1661)三月,山庄前的红豆树,二十年来,首次开花,这年的九月,是为钱谦益的八十大寿,红豆树枝头,又结一子,柳如是特令童子摘下这粒红豆,作为钱谦益之寿礼,又寄予红豆相思之意。钱谦益能不快慰?作红豆诗不计其数首,又号令他的门生们,唱和红豆诗。一时,红豆山庄红豆诗,蔚为大观。
的确神仙生活。
九、降清失节与反清复明
当年,在明清鼎革之际,钱谦益屈志降节,成了两截人。
先是在南明弘光朝,他投靠奸臣马士英、阮大铖等,任了礼部尚书(主管文化教育的最高长官),败坏东林名声。后又于顺治二年(1645)五月,南京城破之日,大开城门,于雨中跪降迎敌。随后又被清廷授予礼部右侍郎(副长官)兼管秘书院(管理图书秘籍),充修《明史》之副总裁。虽然任职仅六个月,便告病归里,但大节已毁。随后二十年,天下士人多心鄙其晚节摧颓,訾议诋诟不断:
钱公出处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闻。
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
据说,他曾经游览虎丘,当时身上穿了一件小领而大袖的衣服。一士子上前作揖问这是何等服制。钱谦益说道:“小领,是新朝的服制;大袖,是我不忘先朝的意思。”这个士子正色说道:“公真可谓两朝领袖矣!”(王应奎《柳南随笔》)故事不一定真实,但可见当时人们对他的评价态度。
又有说,关帝圣君在降灵下坛时,曾告诉钱谦益,他的寿命只有五十七岁。明亡后,到了六十岁的时候,钱谦益责问圣君为何推算出错,圣君再次降灵乩笔答道:“尔自不死,吾其奈何?”——你自己不死,我有什么办法呢?这则故事,一定是假的了,钱谦益在后半生,遭受的什么骂名,诸君可想而知了。
钱谦益降清一节,确属不争的事实。钱谦益之为人,趋功名,富嗜欲,迎降以求荣,或有此意。但是,当时政治形势的确紧张,迫于事势,不得不为之,我们现代之人,完全可以理解。
顺治二年(1645)南京失陷后,柳如是曾经劝钱谦益,夫妇一起赴水殉节,但钱谦益嘿然不答,载酒入湖后,钱谦益又推脱湖水太冷,终是不肯下水。柳如是大愤,自己奋身欲投池,但被家人死死持住。(顾苓《河东君小传》)明社将塌,青楼女子独多倜傥不群。柳如是自幼多受党社名士政论之薰习,所以此番慷慨激昂,实令钱谦益汗颜。但,钱谦益不死,也是青衣特别喜欢他的理由之一。浪子钱谦益,钱谦益实乃浪子。
这年的秋天,南明降臣们要去北京接受封职。柳如是不肯随行,她身穿红装(隐喻朱明王朝),屹立道旁,不发一言。钱谦益在北上途中写下了“衣朱曳绮留都女,羞杀当年翟茀班”的句子。钱氏深知大错铸成,难逃讥贬和唾骂,只能悻悻而已。
在京城,钱谦益并不得志,于是归家。但不过半年,也即顺治四年(1647),三月底,钱谦益突遭牢狱之灾。军吏数十人,将他锒铛拖曳,押至北京,命在漏刻。儿子钱孙爱年少,一筹莫展,唯有瑟缩而已。而柳如是还在病中,缠绵榻上已经多日了,听说这个消息,蹶然而起,冒死从行。要去京城上书,代钱谦益以死,否则,便从钱谦益死。一路慷慨,无丝毫可怜之语。(钱谦益《和东坡西台诗六首序》)“恸哭临江无孝子,徒行赴难有贤妻。”这是钱谦益在狱中所作的诗语。
钱谦益此次被抓的原因。可能是暗通鲁王之事发。
那时,江南的抗清斗争此起彼伏。钱氏弟子,抗清领袖瞿式耜和郑成功,一在西南腹地,一在东南滨海,正声势浩大,如火如荼地反清复明。辞官归来的钱谦益,正是与他们暗通声气,秘密联络,奔走于抗清复国的活动中。
顺治十二年(1655),张名振舟师纵横海上之时,钱谦益曾让柳如是入海犒师。抗清义士阎尔梅(阎尔梅曾是史可法之幕僚)被清兵追捕之际,钱柳曾将他藏于家里。姚志卓组织的义军,乃是柳如是尽橐资助。(钱谦益《小舟惜别》自注)钱柳夫妇又参加了黄毓祺起义的准备活动。他们居住的红豆山庄,成了复明义军联络的秘密据点。他们在红豆山庄,密使往来,传达消息,招募志士,调达军食。谁说钱谦益没有爱国之心?
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更无鱼腹捐躯地,没有龙涎泛海槎。望断关河非汉帜,吹残日月是故笳。恒娥老大无归处,独倚银轮哭桂花。(《后秋兴十三》之一)
钱氏一生以老杜为宗,对于老杜的组诗《秋兴八首》更是推崇之至。杜甫七律当以《秋兴》为裘领,那是老杜一生心神结聚之所作。钱谦益曾于明末和清初两次笺注,还有不少单篇解读文章,此时,又连叠杜诗原韵,一叠再叠至十三叠,成就了大型七律组诗《后秋兴》一百零四首,艺术造诣炉火纯青,颇具少陵(杜甫)之神髓气骨。“海角崖山”这最后一角的抗清阵地,如今也失却了。大江南北都没有了故国的影迹。诗中“汉帜”、“日月”、“桂花”,都以隐语的形式借指故国。字里行间,无尽的故国之思,铜驼之感,悼亡情绪,当不是矫情自饰。
“桃叶春流亡国恨,槐花秋蹈故国烟。”
“冬青树老六陵秋,恸哭遗民总白头。”
“莺断曲裳思旧树,鹤髡丹顶侮初衣。”
这些忏侮自白,都有赎罪之迹。
所以,一百年后,乾隆三十四年(1769)六月,乾隆帝以文字狱清算钱谦益,认为钱谦益的《初学集》、《有学集》,荒诞背谬,其中有诋谤本朝之处,不一而足,于是下令各省督抚将这两部书于书肆及私家中悉数缴出,汇齐京师销毁。如今的四库全书中,就不收钱谦益的集子。
管你呢,身后世事,不如生前一杯酒。清康熙三年(1664)五月,钱谦益以八十三岁福寿离世,
但,同时,家难大作。钱谦益生前素于其族不和。钱家财货出入,皆是由柳如是做主。于是,钱谦益死后,他们就拥众来到柳如是处,索要钱财,势甚汹汹。柳如是出来为他们摆置酒宴,又好语说道:“老爷是留有遗产,你们先等着,我不会让你们白来一趟。”既而入内室,众人久待不出,正欲大声诟骂,柳如是已经在荣木楼闭门自缢了,壁上有字道:“并力缚饮者而后报官。”众人这才惊窜散去。又留给女儿遗书道:“我来钱家二十五年,从不曾受人之气。今竟当众被凌辱,娘不得不死。娘之仇,女儿当同你哥哥一起出头,拜求你父亲知道。”后来,邑令来到,将恶人皆系于狱,置之以法。(王应奎《柳南随笔》卷三)钱家之不致破亡,柳如是之力。
柳如是卒于四十七岁上。极有骨气,极有尊严,极坚韧,极骄傲的一生。她的死,也是为了这个。
柳如是去世后,葬在拂水山庄。与钱谦益之墓相距不过百步。拂水山庄在虞山西麓拂水岩,当年,夫妇二人曾多次同游此地。
崇祯十六年(1643)春的寒食日(清明的前一天),钱谦益偕柳如是来到拂水山庄,时细柳笼烟,小桃初放,月堤景物殊有意趣。柳如是心乐欢喜,就索纸提笔,画了一幅《月堤烟柳》图寄兴。这幅手卷,现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中,诸君可以前去赏看。钱谦益还写了一首诗,题在卷首,句为:
月堤人并大堤游,坠粉飘香不断头。最是桃花能烂漫,可怜杨柳正风流。歌莺对对勾何满,舞燕双双趁莫愁。帘阁琐窗应倦倚,红阑桥外月如钩。
最是桃花能烂漫,可怜杨柳正风流。红阑桥外月如钩。
这段绝世的姻缘,在二十年后,离去了人间。不知再有哪两位男女,可以续写钱柳之故事?
佳人难修炼,才子求不来,青衣今生已过也,寄托来生缘。
十、陈寅恪与《柳如是别传》
三百多年之后,陈寅恪先生得到了一粒,来自钱柳红豆山庄的红豆,触景生情,感慨系之,于是开始动笔写作《柳如是别传》。
这在陈寅恪先生,正为目盲足膑的风烛残年,他经之营之,钧稽沉隐,十年心血,论名姝国士于三百年之前,成就了这一部卓越的学术著作。
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阕毁禁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而不能自己者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 (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缘起》)
全书八十余万言,以柳如是本末为主,而附之以钱谦益有关事迹,并详述柳如是与陈子龙、程孟燧、谢三宾、宋徵舆、李待问等人的交往关系,多发前人所未发。
对历史人物,应具理解之同情。早在一九三零年,陈寅恪就这样说:
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
陈寅恪先生正是以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塑的眼光和精神,神游冥想,在三百年前的史籍残毁里,与三百年前之钱柳诸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其诗章,所以不得不如是的苦心孤诣,表示一种之同情。于是,明清鼎革之际,士大夫之人事恩仇,之国族观念,以及儿女私情,都可以推见一斑。最重要的是,陈寅恪先生再现了历史人物的复杂性格,和内心的生命情感波澜。于是,《柳如是别传》是一部笺诗证史的学术著作,它是史学,是诗学,但也是深细幽美之文学。
先生是学术巨匠,但他的生命历程苦难艰辛。屯蹇之日多,而安舒之日少。早年远客异国,有断炊之虞。后来飘泊西南,又备颠连之苦。外侮内忧,销魂铄骨。寄家香港,仆仆于滇越蜀道之中。奇疾异遇,困顿于天竺、英伦、纽约之际。晚年失明之后,继以膑足,最终,则被那个动乱年代迫害致死。(蒋天枢《陈寅恪先生传》)
命运,每每给予一个高贵而深邃的生命,非常的摧残与凌辱!先生一生不为政治形势所左右,始终坚持自己独立的文化立场,在漫天躁乱狂潮中,他孤寂地枯守一隅,坚持表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陈寅恪文集》中的前三种,一是《寒柳堂集》,二是《金明馆丛稿初编》,三是《金明馆丛稿二编》。对这些文集之名号,张中行先生引柳如是词《金明池?咏寒柳》解释之。正是对柳如是的追思,使得陈寅恪先生在其晚年,大展其考证,校勘、疏通、解释、推论,以及概括之才,辛苦搜寻,燃脂瞑写,梳理复原出柳如是的生平之事,刻划出柳如是可敬可爱之性格,柳如是实乃“罕见之独立女子”,是女子美之理想化:曹雪芹糅合“多愁多病身”及“倾国倾城貌”,塑造出一个理想中之林黛玉。“殊不知雍乾百年之前,吴越一隅之地,实有将此理想具体化之河东君。”(《柳如是别传》)
当一个绝代才子,发现了这一个绝代才女,能不怀有思恋之情?这是才子才女跨代隔世的灵魂之恋。
“对于稀有的才女,就难免或无妨,有所思,有所愿,甚至有所爱,或更进一步,拿起笔颂。”(张中行《饭暄续话》) 于是,在他衰老之年,以才情命笔,滔滔不禁八十万言。其中,先生有这样一首诗:
高楼冥想独徘徊,歌哭无端纸一堆。天壤久销奇女气,江关谁省暮年哀。残编点滴残山泪,绝命从容绝代才。留得秋潭仙吕曲,人间遗恨总难裁。
天壤久销奇女子,江关谁省暮年哀。
《柳如是别传》一书竟稿之时,陈寅恪先生合掌说偈曰:
刺刺不休,沾沾自喜。忽庄忽谐,亦文亦史。述事言情,悯生悲死。繁琐冗长,见笑君予?失明膑足,尚未聋哑。得成此书,乃天所假。卧榻沉思,然脂瞑写。痛哭古人,留赠来者。
痛哭古人,留赠来者。
青衣手边正是先生的这部书,无限想慕先生之性情风采。
生时寂寞,死后也还是寂寞
——记“中国的济慈”朱湘
没有诗篇不是充满苦辛,世上最多感的正是诗人。
——朱湘《死之胜利》
附:朱湘(1904-1933),他原籍安徽太湖,出于湖南省沅陵县,故名湘,字子沅。在二十世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一个人,曾被鲁迅先生称誉为“中国的济慈”。有人说,这个人的一生,是“为诗而生、为诗而死”的,又说他是“完全的诗人”、“诗人中诗人”(柳无忌语)。他就是“新月派”杰出的歌手——朱湘。可惜这样的一位诗人,不满三十岁,便以自杀离世。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五日清晨的六时许,几大片鳞云黏在浅碧的天空里。一辆由上海开往南京的客轮,行至到了安徽采石矶江面。江水,在船边是黄,到中心是铁青色,到岸边则是银灰了。此时!一位乘客翻身入水,他曾在水面上挣扎出没了几下,然后就永远地不见了,甲板上还留着他刚喝过的酒以及海涅的一卷诗集。有几只小火轮,正在江上喷吐着煤烟。在烟囱的端际,它是黑色;在船影里,是淡青,是米色,还有苍白;在斜映着的阳光里,那烟,棕黄。
这位乘客就是朱湘,此年,他二十九岁。
之后,闻一多在哀悼信中说:“子沅(朱湘)的末路实在太惨,谁知道他若继续活着,不比死去更要痛苦呢。”他现世的生活,到底有多苦?让闻一多先生,竟然说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