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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昆虫学博士眼里的乡村振兴

朱虹昱每天都有一个习惯,给自己家养的狗狗食盆里先放上狗粮,再放上罐头,然后精心搭配的各种营养剂放一些。“收养的狗子,还这么爱挑食。”言语间充满宠溺。他在自己租住的二层小楼里,专门给狗狗留了一个小空间。这个地方是他和女友一同跟村民租下的,原本是个不怎么有人居住的地方,他们租下来之后做了简单的翻修,一楼常备提神用的咖啡机,二楼是工作的地方,摆着吉他、各式装备和各种书籍。

朱虹昱与他的狗子“跳跳”  图源 | 朱虹

这样的一种生活,似乎乍看起来和城市中普通白领没什么不同——如果我们不是把视线再往外拉远一点的话——这是在杭州余杭区叫做青山村的一个村子。

 这是他正式搬到青山村的第6年。

作为一个中国科学院毕业的昆虫学博士,他在6年之前的生活,似乎和大多数人没什么不同:定课题,写论文,熬夜,毕业,找工作,进公司,加班……2016年,他偶然间中以志愿者的形式参与到了杭州青山村的的善水基金水保护项目,于是开启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用他自己的话说:“通常大家认知的‘内卷’,卷的是绩效和考核,但在这里,会有试错的过程,也许没有那么‘高效’,但未尝不是一种新的可能。”

他的剪影也许可以为乡村振兴高学历年轻人引入机制,提供一个样本。

着陆TouchBase走访了中国多个县域和乡村,试图去理解乡村振兴里的痛点、需求和高效机制,以媒体平台案例报道的方式,为生态相关方提供借鉴思路。

当地老龄化严重、年轻人引入难,是许多县域和乡村遇到的头痛难题。但也有一部分年轻人离开一线城市,退居二线城市甚至到县域或者村子里。做出这种选择的原因有多种:生活成本低,选择一种压力没那么大的生活,喜欢田园和慢生活,对乡村振兴怀有热情和理想……

朱虹昱选择来到青山村的理由,一开始是由于喜欢自然和公益,对这个项目产生探索的好奇心,后来在参与青山村乡村振兴项目的过程中,渐渐认识了一帮熟悉的朋友,再加上对城市的生活也感到疲倦,索性就把家搬来了青山村

以下是访谈实录,经着陆TouchBase编辑整理:

缘起:从志愿者到创办自然学校

着陆TouchBase:你是怎么来到青山村的?

朱虹昱:我博士毕业之后在上海当了几年英语教师。当时的同事Jill介绍我来青山村做水保护志愿者,就这样认识了海江,他也是第一个来村的年轻人。2016年我们成立了一家小公司,初期会缺很多的人力,当时只有我和在地的一个小伙伴做一些平时的运营工作。所以我那时候就会经常从上海过来给大家帮忙代课,做一些活动设计和课程之类的。

到了2018年,我就正式搬进青山村了。

可能故事的起源听起来不是特宏大或者耀眼。但是在来到村子之后,我们其实都在想不要让它成为一个一次性的项目,是不是可以有更多的人,让这里持续地获得生机,然后就到了现在。

着陆TouchBase:可以简要介绍一下青山村项目吗?

朱虹昱:青山村项目主要就是围绕龙坞水库这个项目展开,这其实是大自然保护协会TNC在大陆地区的第一个小水源保护项目,也可以算是一个试点。这个水库不大,只有大概三十几万方的库容,它能够供给附近村大概三、四千人的生活用水,是个非常小的水库。

青山村这边因为种了很多竹林这种经济作物,农户会想让竹子长得更多更好,就会使用化学用品,比如说农药化肥和除草剂。但这些用于竹子生长的化学物质会被雨水冲刷进入水体从而形成污染。

为了管理和改善这边的水质,有三家机构就合作发起了针对这个小水源地的水保护项目。

这个项目运行方式基本上就是去跟农户签约,也就是那些可能会影响到水质的关键竹林的拥有者们;他们会流转自己的竹林使用权给到水基金项目,与此同时获得一定的经济收入。水基金跟农户签订信托合同之后,会按照各自的土地(竹林)面积给到他们一定的经济补偿。

这个合同里面有一条重要的规定是农户可以继续使用土地进行农业生产,但是不允许再往这些竹林里施放除草剂等可能造成污染的化学物质。

项目是在2016年正式启动,到现在已经进入到第二期的运营管理了。其实项目在开始几个月之后,水质就变得很不错了。因为我们只要杜绝在竹林汇水区之中没有化学污染物的施放,同时加上水体有自净作用,水质慢慢地就会变好。

后来我们就搭了个草台班子,就是前面提到的在2016年成立的一家小公司。在这个地方尝试去做一些商业运营,用这样的方式来支持水保护项目的可持续运营。

我们还有一个项目叫“自然好邻居”,它要追溯到2016年我们刚开始做这个公司的时候。当时我们有很多课程和团建类的东西,会吸引很多外地人来到村子里。基于他们吃住行和购买农产品的需求,我们就想能不能去找当地的村民去给我们解决这个问题。

青山村其实常住人口只有700人左右,且大多是老人,所以他们每家每户的房子都有一部分是闲置的,这些闲置房间完全可以拿过来做利用。

青山村农家乐  图源 | 高丽黛

这样一来,一是能够给村民带来一定的经济收入,同时我们会跟他们聊,比如我今天给你推荐了一个团队在你们家住宿,你能不能把住宿收入的10%捐回到水源保护的项目里面来。这样既能达到村民增收,我们这边的水源保护也能有一个持续的额外收入。

到后期也就是这两年,这个工作就由2019年新成立的半国企资质的旅游公司——绿水公司来整体运营了。这样我们能够更多地专注于自己的内容,在当地做自然教育和生态体验,和我们的乡村社区共建方面的探索。

除了商业这条线,我们也有另外一条公益的线。在2016年,我们申请成立了一家民非机构——青山志愿者服务中心。有一些商业公司不是特别适合做的、或者跟乡村社区更多的一些探索,我们就用这样的一个NGO的实体来进行运营和管理。从2016年起,我们为黄湖镇和青山村的孩子们开展青山幸福自然夏令营的活动。每年暑假,我们都会从全国各地招募志愿者,给村镇孩子提供将近一个月的公益教育服务,每年五六十人。今年已经是这个项目的第八个年头了。

我们这两年也会做一些乡村社区共建的工作。比如营造乡村的传统节日活动,比如我们刚刚做完的黄湖庙会和之前的端午游龙会。另外我们仿照TED Talk的形式,做了青山Talk这个公益演讲项目,主要面向当地村民、和外来公众的系列演讲。主题不限,有的讲商业运营,有的讲动植保护,有的讲当地传统文化,各种各样都可以,让大家开拓了眼界、获得了更多的知识。

着陆TouchBase:你们为什么想要去成立青山自然学校?

朱虹昱:有了龙坞水库的水保护项目之后,我们就在想能不能探索一个模式,支持它可以可持续地运转下去,保证它不会因为疫情、捐赠者等各种因素的影响,导致资金量减少和项目中断,最终让水质能够持续地保持清洁和安全,以供大家饮用。所以我们想到了成立一家社会企业来解决这中间的闭环问题。

我们要解决的其实就是龙坞水库水保护项目的可持续运转,而我们想到是商业模式,大家都知道商业是可持续的,对吧?只要商业模式是成立的,产品能够卖得出去,且一直有营收,它就是可以持续的。

我们当时做的内容主要包括自然教育课程、面向亲子家庭的自然体验,还有成年人的公益团建。当时我们的客户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阿里的团队,他们有一个“公益三小时”的员工活动,也就是说每年每个阿里员工都要做三小时公益。在项目刚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我们赚的一大部分收入(可能会要达到40-50%左右)需要返回给水保护的项目,作为项目可持续的商业资金支持。

2018年,我们从村里租下了一个废弃十几年的小学原址,当时村委给了我们很大的支持,以比较低廉的价格租给了我们。我们就用夯土的方式重建这个地方,两个主体建筑是用纯夯土建造的,不仅冬暖夏凉,几十年以后坍塌也不会产生额外的建筑垃圾。改建完成后,青山自然学校在2019年的6月22号正式对社会开放。

青山自然学校  图源 | 康超凡

02、回溯:一个村子,如何从荒芜到多样生态

着陆TouchBase:青山村项目一开始只是一个水源地保护项目,是怎样一步步加入多样生态的?

朱虹昱:这个村子水的问题只是其中一个问题,也只是一个开始。

我们跟大家讲青山村故事的时候经常会讲到一句话,叫做“因水而聚、因人而兴”。走在这里的路上,你现在能够看到很多年轻人,大概有七八十位;在一些节假日或者活动的时候,临时来村子的年轻人数量甚至有上百人。

2017年,因为团队的邀请,“品物流形”设计工作室的张雷、Yovanna、Chris等设计师带着整个工作室和汇集中国传统手工艺研究成果的“融设计图书馆”搬了进来。

青山村的融设计图书馆吸引很多人慕名而来  图源 | 高丽黛

从此之后,这个村子里有美学、有自然教育……而大家知道,有趣的人是会互相吸引的。他们之中有做水上运动和越野赛的、有做竹编的、也有做艺术装置的,慢慢地就形成了一个年轻人的社群。

着陆TouchBase:这些项目里面,有哪些让你特别难忘的?

朱虹昱:更多的年轻人之于村子的可持续未来是一个应该被重视的要素,所以2021年初,我们开启了一个叫做“本土青年智囊团”的项目。

可能一部分也是因为疫情,我们发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愿意回到村子里。他们有时也会觉得城市里的生活太难受、太吵,就想回村子里做一些自己想做的,跟家乡相关的这些事儿,于是他们就会参与我们的一些活动、策划和运营。平时我们学校长期的员工不多,很多的工作其实都是靠志愿者跟我们一起去做。所以大家可能在不同领域、不同方向会有不同的交集,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事。

我们平时的微信群至少是有上百个的,在这些群里互动的这些志愿者就是我们的宝藏。我们有跟一些针对不同群体的公益组织有合作,比如说“有灵且美”。我们之前邀请他们来到黄湖镇做过几期公益营地活动,帮助他们寻找到了附近的年轻女孩,他们的年龄大都在十几岁,都正在上初中或者小学高年级。这个营地会帮助她们学习认识自己的身体、认识自我成长的过程,以及学习如何防范别人的侵犯等。

孩子们与朱虹昱在青山自然学校  图源 | 朱元佳

着陆TouchBase:新村民和旧村民之间的关系是如何平衡的?

朱虹昱:刚才提到过,我们目前有民主协商议事会这样更透明和更公平的机制,大家会坐下来探讨一个重要的议题,去看具体的问题是什么、以及到底怎样解决。

还有一个问题是,因为新村民对这个地域并没有太多的身份认同,所以我们有做一些相关的乡村社区文化活动,想让大家建立更多的连接。

我们当时找了上海的一个戏剧机构,到村子里帮我们做端午节的游龙会活动。每家每户都可以参与,因为他们每家都可以拿到一个龙身,可以拿回家里去进行自己的装饰。在端午节当天,大家拿着装饰好的龙身会在一个类似祈雨的仪式之后一起游行,并且沿着村子慢慢地行走。那一天大家都非常开心。从那天之后,它就变成了一个新的村庄的节日、一个当地传统文化的复兴。

在每次举办这种活动之后,我们都发现大家对自己的乡村或者是社区的认同感会不约而同地增加,对于彼此之间的联系和对自己家乡的热爱也会提升。我们都觉得这是一个特别好的事情,所以这也成为了我们探索的一个方向。

反思:我们还要做什么?

着陆TouchBase:你认为青山村这个项目,还有哪些不足之处?

朱虹昱:从有水保护项目之后的这些年,整个青山村都是在大力发展三产并带动其他相关的发展,但是从长远考虑,青山村的未来还应该要依靠农业等更加基础的产业的复兴和发展。

在这个过程中,其实很多东西我们也都在摸索,谁也无法说明什么一定是对、什么一定是错,因为整体还正处在一个尝试的过程之中。但是好的地方在于,从青山村和附近村镇的年轻人身上,我们是能看到未来的希望的。

着陆TouchBase:政府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朱虹昱:2019年之前,政府和我们其实处在一个对于彼此比较独立的状态,那时候整个村子应该都是比较原始和野生的。

到了2019年,两级政府都村镇开始给村里做了很多改建和基础设施的更新,村里的路、村民的围墙等等和以前都不一样了。

原因在于,2019年,我们成为了余杭区第一个“未来乡村”的试点。我们在青山村做的水资源保护本来就是符合中央政策导向的,无论是乡村振兴还是生态保护,都是各级政府现在非常重视的发展规则和方向。

然后就是青山同心荟,这是区委统战部在青山村和镇政府在2019年共同发起成立的机构,平时会做本地“新社会阶层”年轻人的联谊和活动等工作。

同时政府设了有一票否决权的两个机构,算是创始人特权,也是当时区里批的。任何相关的一些规划或者产业的引入,环境总监或者生态总监,判断这个东西如果有任何不符合我们村子的生态审美,或者不符合本地的生态保护的理念的点,都有一票否决权。

比如说你要引入一些大的商业中心,那我们这个地方不适合做大型的商业开发,然后又跟我们本村一些生态理念不符合,我们就不会让你进来。

同时同心荟每个月也都会和镇村两级的政府一起开民主协商议事会。大概每个月可以提三个议题。镇政府和村委都会在列席在场,提出问题的人在场,关心问题的村民在场,同时也会有不同机构和单位的负责人,就地把问题充分讨论和解决,如果当时解决不了,可能会在下个月或之后有持续的反馈。这样就建立了一个叫全过程人民民主的机制。

然后确实是因为这些年的政策,政府会有一些针对年轻人或者来村的人的鼓励政策,所以大家也会觉得在这里生活或者是工作,会有一些更多的保障,也会吸引更多的年轻人。

着陆TouchBase:你觉得青山村是个网红村吗?

朱虹昱:不是,我觉得虽然青山村有网红村的特质,但它不是网红村,也不应该是网红村。它的“红”,应该“红”在一个比较合适的地方, 不应该只单纯地追求流量。

青山村一角  图源 | 朱虹

因为青山村本身就不是一个特别典型的旅游目的地,它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景点,而自然生态则是这里的最大的名片。这儿是一个适合遛娃的地方,我们会推荐来到村里的大家去看看龙坞水库的水、去爬爬青山、去图书馆看看传统手工艺设计,或者在自然学校坐一会儿就挺好的。

我们都不觉得一窝蜂人一下子拥进来是个好事,就算它可以带来一些暂时的收益。我们可能更希望同更多认同青山村理念的访客和团队有更深层次的一些交流,而这样的交流多起来,才能真正会让村里有良性的发展,而这也可能才是一个更加适合我们的方式。

撰文 | 国佳佳

编辑 | 梁超

排版 | 高融瑾 苏秋雨

题图来源 | 朱元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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