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根据贾旭东教授于2021年7月6日参加“第十四届政治学与国际关系学术共同体年会”分论坛“化西宗专题:大变局与学术话语体系之返本开新”上的发言整理。
“政治学与国际关系学术共同体年会”是中国社会科学界规模最大、最具影响力的学术年会,08年举办首届至今,推动了中国政治学和国际关系学科的发展。
本届年会由清华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主办,共有一场主旨论坛、111场圆桌论坛、专题研讨和博士生工作坊。
贾旭东教授在发言中讲解了其提出的“中华学术范式”及其与西学范式的比较,首次提出了“学术化西”的“三步走战略”,引起与会学者热烈反响。现全文刊出,以飨读者。
谢谢张耀南教授的邀请,很高兴、很荣幸参加我们的“化西宗”会议,对张老师提的这个“化西宗”的概念,我是非常的认可。今天能跟真正从事文史哲研究的各位专家来一起探讨这个话题,我觉得很荣幸。
我主要是研究管理的,也涉及到了一些管理哲学,但显然在哲学上呢,我还是一个比较业余的选手,讲的不对大家多多批评指正!
我今天想讲的是这样一个题目,就是《中西文化的本体论比较与学术化西》。
想要跟各位分享和探讨的是我在《自然国学评论》上发表的一篇文章,这是一个主要的观点,就是中西文化的本体论比较与国学知识体系模型的建构,我把这个文章的内容跟大家简单做一个介绍。
贾旭东教授在线参加会议
中西文化的本体论比较
我用了一个西方哲学的基本框架,就是“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和研究方法”。
这个框架,至少现在我们管理学界探讨管理哲学的时候是都在用的。我在管理学界讲一些方法论的东西,慢慢就涉及到了认识论,最后涉及到本体论,我们发现这个问题实际上是绕不过去的。
我的这篇论文,就是用这样的一个基本框架: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和研究方法,来对中西方的文化进行一个比较。
本体论的定义,我发现并没有一个完全一致的认识,不同学者的看法是不一样的。
我觉得比较根本性的一个理解,本体论就是宇宙的本体、宇宙的本源,就是这个世界从哪里来的。
本体论,是不同的学术体系关于宇宙本体的一个根本性的假说、根本性的认识,就是假定我们人类还没有认识到这个宇宙本体,那我们先要有一个假定、有一个假说,然后通过各种方法去认识它。
认识论就是要回答,人类能不能够认识这个本体,以及人类如何认识这个本体。
接下来就是方法论——我们用什么样的方法体系来认识这个本体。
最后,细化到研究方法——我们用什么样的方法、哪一些工具来认识?
我们现在科学研究用的大量的研究方法,上面都有它的方法论,方法论的上面有它的认识论,认识论最终一定是指向它的本体论。
西方哲学中人类认识世界的基本框架
基于这样一个基本框架,我就建构了这么一个东西:“中华学术范式”。
中国的学术,我叫做中华学术,或者也可以叫“国学”,也可以叫“华学”,我觉得这个概念倒是不重要;主要就是说,我们中国的学问有一个范式,西方学术的主体就是科学,所以就把它作为科学范式。
从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和研究方法上把“中华学术范式”和“科学范式”比较之后,我发现最根本的差异在哪里呢?
中国文化的本体论是“心物一元”,西方的是“心物二元”。这里的“心”就是精神世界,“物”就是物质世界。
中国人假设宇宙的本体,认为心和物是一体的,即精神的世界和物质的世界是不二的,是不可分的。
而在西方的科学体系里边,一开始就把心和物分开了,有学者去研究心理学,研究人的精神世界,有学者去研究物理学,研究物质的世界。一开始,在它的研究的前提假设里边,心和物、精神和物质就是两个世界,就已经分开了。
我认为这是中西方文化,或者说中国的学术和西方科学的学术,最根本的差异。
- 认识论
我们国学的认识论叫做“天人合一”,就是说,既然心和物是一元的,那天和人也本来是一体的。
但是,我们现在已经分开了,当人有了自己的独立意识以后,有了主客观的分离以后,实际上天人已经二分了。
那么,我们要认识这个“天”,认识这个心物一元的本体,就需要合一,所以中国的认识论是天人合一。
而西方的认识论是“解构还原”。
它沿着二分的道路继续走下去,把精神世界继续细分,物质世界继续细分,不断地细分下去,这就是解构。
解构之后,当然它是希望要认识整体的,那就还要还原,又拼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整体,这是西方人科学研究的一个基本逻辑。
-方法论
中国人的方法论我认为叫做“反求诸己”。
既然心物一元,也就是我们内部的世界和外部的世界实际是一体的,那我就可以在不借助外部的仪器设备的情况下,以我自己的身心为研究世界的工具来反观内照,来认识这个完整的、内外合一的世界。
西方科学的方法论叫做“逻辑外求”。它要建立一个逻辑的起点,然后向外去推展。
所以现在的科学,物理也好、化学也好,为什么特别强调逻辑?因为它都要从一个逻辑的起点展开,一路推下去。包括西方的哲学,也是从这样一个逻辑起点推起来的。
- 研究方法
我认为中国文化的研究方法叫做“禅定直观”。
也就是说,沿着刚才反求诸己的路线,中国人是以自己的身心作为仪器设备来认识世界,那么这样的方法就叫做禅定直观。
比方说我们的中医,比方说我们研究《易经》,实际上它里边都有这样的类似的方法。
中医里神农尝百草,实际上就是反求诸己,以自己的身心作为仪器、作为研究的工具来认识自身,在认识自身的基础上就认识了外部的世界,认识了这个心物一元的本体。
禅宗更是强调通过禅定直观的方式,直接来悟道,了悟到宇宙的真相。
贾旭东教授提出的“中学学术范式”与科学范式的比较
西方的研究方法我把它总结叫“物化实证”。
“物化”的意思,一个是通过物理化学的方法,一个是通过物质化的方法,包括西方人研究精神、研究心理学也都是通过物质的方法来进行研究。
另外它特别强调实证,强调实证检验。这个内容我不展开了,大家可以详细看我那篇文章。
基于这样一个比较,我觉得国学和科学最根本的差异就在本体论上,本体论不一样,它延伸出来的整个学术体系就都不一样。
科学与国学的知识结构
我们来看科学的知识结构,就是刚才滕教授讲的,西方学术越分越细,对不对?包括我们国内的大学研究,文史哲这些学科,实际上都是按照西方科学的学术体系来划分的,就构成了这样一个树状的结构。
科学的树状知识结构
它首先把科学分为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还要分其他一些学科。然后,自然科学里面再细分,社会科学里面再细分,实际上这就是西方的认识论“解构还原”的体现。
但如果中国的文化或者中国的知识体系和西方的认识论、本体论都不同的话,那么我们的知识结构,如果有这个结构的话,也应该是不同的。
贾旭东教授构建的国学知识体系三维全息球体模型
所以我在这篇论文里建构了这样的一个模型:“国学知识体系三维球体模型”,就是左边的这个球。
中国的文化认为心物一元,中国学术最终的目标都是为了认识这个本体,这个本体就像这个圆球的中心一样。
但是呢,体用又不二,所以实际上这个圆球的所有部分,也都是这个本体的一部分。
国学的知识体系是整体的,我们经常说中国的文化是一个整体的学问,是不应该分科的。
比方说,任何一个中医都可以看人体上所有的病,我们说一个好中医就是一个全科医院,而不是像西医一样,哪里有病就分到哪个科,你牙疼就去牙科,眼睛疼就去眼科。
所以,中国文化是这样一个三维的球体。
右边的这个图呢,我说中国文化不光是一个三维球体,它还是一个全息的球体。
也就是说,其实中国文化里面儒释道各家,它们的终极目标都是为了认识这个本体,只不过话语体系不同。
比方说,在儒学里边,它认为宇宙的本体就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里这个“明德”的概念;如果在道家,那么它就讲“道生一,一生二”;如果是易学,那就是“无极生太极”;如果是阳明心学,那就是“心”,“宇宙即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如果是佛学,那就是自性,“何其自性,本自清净”。
所以,儒释道武医易,这些学科都建构了各自的理论体系,虽然用的词不一样,话语体系不一样,但是都指向那个同一的、同样的心物一元的本体。
所以我认为这些知识体系是全息的,它可以兼容,也就是我们常讲的儒释道相通,因为它的目标都是指向这个,都是去认知这个心物一元的本体。
这也决定了,国学的知识体系和西学是完全不一样的。
现在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基于西学本体论的这样一个知识体系,来研究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来看我们的国学,最后就带来很多的误解,带来很多像刚才腾老师讲的碎片化的问题、分科太细的问题,我认为根子在这个地方。
另外,为了好理解,我把这个球体再压扁,又把它压成一个两维的圆的结构,这样这三个图合到一起,我认为才能够构成一个完整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知识体系的结构图。
贾旭东教授构建的国学知识体系二维平面圆模型
在这个圆形里面,我大致做了一个区分,就是不同的学科,根据它是直截了当去研究这个本体,还是要有一个路径;根据其距离本体距离的大小,我大致做了一个划分。
这样划分之后,会比较清晰地看到不同学科的关系。时间关系我就不展开了,大家可以看我那篇文章。(相关阅读:中西文化的本体论比较与国学知识体系模型建构)
另外,我又建构了一个模型,叫做“人类知识体系的中体西用模型”。
贾旭东教授构建的“人类知识体系的中体西用模型”
我们都经常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那么在知识上怎么体现呢?
中国学术研究见长的、我们的核心贡献在于,研究形而上的“道”,也就是研究这个“体”。
“中学”研究的是心物一元,用道家的话讲是那个无极的东西、是那个混沌、是那个没有分出太极阴阳、没有两分的状态,那个宇宙的本体。
而西学呢?是在阴阳两分以后才开始研究的。
所以它的心物二元和我们中学的本体论其实并不矛盾,它是研究了形而下,当这个“道”形而下之后形成“器”了,那就是西学所擅长的东西。
它细分以后发展出庞大的科学体系,也的的确确解决了我们人类生活的很多问题,科技的发展也都得益于这样的西学的理论。
所以,这样把中学和西学放在一起以后,我们就会发现,中学和西学实际上是研究的重点不一样。
我们在本体论的认识上已经达到了极高的水平,当然,西学通过科学研究,比方说现在一些前沿的科学家、量子力学等等,也开始认识到这个本体,而中国文化很早以前就已经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但是呢,我们没有延伸出像西方这样的一套精微的科学体系,因为我们的研究重点不在这儿,这一点西方比较见长。
所以,把这两个学术体系放在一起的话,就会发现:“中体西用”,这样就能够完成中西方知识体系的对接。
学术化西“三步走战略”
前面讲的都是我论文里的主要观点,最后我讲三个观点,是今天想拿来跟大家来交流的,跟张耀南教授也没有探讨过。
一、基于西方哲学的本体论视角,中西方学术范式的差异,决定了以中化西的合理性。
我们为什么要有一个“化西宗”?为什么“以中化西”?为什么能够“以中化西”,就是在我刚才建构的这样一个中西方文化,或者说中西学术的基于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和研究方法的哲学框架的比较之下,我们看到了中西方学术范式的差异。
从这个差异中间我们看到,刚才这个中体西用模型就看到了,中国的学术擅长于,或者侧重点在研究本体;而西方学术的侧重点,在研究形而下的“器”。
显然,这两个东西哪一个更为根本?中学研究的是一个更加实质、更加本源的、根本的问题,所以“以中化西”,以“道”来化“器”,它是完全合理的,也符合中西方学术的本质特点。
也就是说,当以中化西之后,西学并没有消失,而是成为中学之用。
而且,当中学化了西学以后,因为有了中学之“道”的引领,西学才能够找到它的目标和方向,这就是现在科学界讲的科学伦理的问题。
所以我觉得用这个模型是可以解决我们“化西宗”的合理性,或者叫合法性的问题。
另外,中学和西学有没有共同点?我在那篇文章里面也讲,我觉得还是有共同点。
就是说不管是西方人还是中国人,我们人类都想要认识真理,或者说认识宇宙人生的真相,我们总得知道这个世界咋回事儿。
那么,我们把科学的追求总结为真善美的话,国学的追求用的词不一样,但是和科学的追求也是全息的,我们把“真”叫做“诸法实相”,把“善”叫做“止于至善”,把“美”叫做“本自圆满”,这是中西学术共同的地方。
科学与国学的共同追求与不同表述
这就引出了我今天的第二个观点:“以中化西”既符合中华学术范式的特点,也发挥了西方学术范式的优势,更体现了人类探索真理的共同追求,最终必然走向中西合一!
所以,我们以中化西最终的结果,一定是中西合一,西学和中学相融合。
会议现场与线上的学者们热烈讨论
第三个观点,我们成立了“化西宗”,那么怎么化西呢?我提出一个学术化西“三步走战略”。因为我是搞战略的,滕教授也是搞战略的,我提出这个“三步走战略”给张耀南教授参考,各位同仁也一起来看看对不对。
第一步,西学比中,厘清体用。
这就是我现在这篇文章做的工作,大家会发现我的这篇论文用的哲学框架是西学框架;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和研究方法,这个框架不是中国哲学框架;
如果你说中国有哲学,中国哲学有一个框架的话,肯定不是这样的。
所以有人在我这篇文章发表以后就提出过这个观点,说你为啥用西方的这个东西?我们中国哲学不讲这个。
我说我们先用西学的标准来比较,在统一的标准之下比较。相当于我们做科学研究,先固定一个变量,再去看另外两个变量之间的关系,也就是我现在做的这一步。
以西学的哲学框架,把中西学术拿来比较,你就会厘清体用,就是看清楚我们中学在“体”的位置,而西学在“用”的位置,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中学重构,明体显用。
第二步就是真的要用我们“中学”的哲学框架,或者说“华学”、“国学”,用中国的哲学体系、话语体系来重新建构中国的学术体系。
“明体显用”的意思是,中学为体的这个“体”会更加的显明,同时呢,西方这个西学之“用”也会更加的清晰,中西学术之间的同与不同,各自都会更加的清晰。
第三步,化西入中,体用不二。
解决了以上两方面的问题之后,我认为可以完成化西大业了,就是西学可以从学术体系上圆满的融入中学,最后形成新的、中西合一的这样一个学术体系,其实还是体用不二,两个东西又形成一个整体。
那么最后形成整体以后,也又体现了我们中学的本体论,就是心物一元,天人本一。
我们化西是不是可以用这三步走战略来推进?这就是我今天想跟各位分享和交流的东西,希望大家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