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科幻的核心
是一种跨越边疆的
好奇心和勇气。
夏笳 · 科幻作家
格致论道第26期 | 2018年5月26日 北京
大家好， 我要跟大家分享一个来自未来的故事。
让我们说说话
故事发生在大概凌晨3点钟，我突然间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感到非常奇怪。因为作为一个语言学家，我很少有机会以很紧迫的状态从床上被叫起来。 当我拿起手机的时候，第一反应是： 难道外星人来了？
原来是 需要我去做一个翻译。 半个小时以后，我被带到了一间神秘、黑漆漆的会议室里面，会议室有几个人，看上去都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会议室里还有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他是这个深夜神秘会议的主持人。
这个穿黑衣服的人给我们放了一段视频，视频上的景象非常奇怪，好像是一个黑色的房间，地板上有很多一团团白色的东西，仔细看，似乎是一些小海豹。更奇怪的是，小海豹居然发出了非常奇怪的声音，我没有办法辨认这个声音，又像是机器声，又像是流水声，又像是小孩子的呓语。
我看了这个视频，心里想：这是什么鬼？当视频播放完之后，那个黑衣人给我们解释了这个视频从何而来。他说，视频里的小海豹并不是生物，而是一家科技公司所创造的人工智能玩具，它们的外表像是很可爱的小海豹，设定是从零基础开始跟人类学习语言。这意味着如果你买一个“小海豹”回家，你可以每天教它说话。
大概一到三个月之后，它就会逐渐获得大概相当于5岁儿童的语言水平。这样的一个可爱的小东西放在家里，它可以做你的智能语音助手，同时又是非常好的情感陪伴。
这家公司在设计出来这样的产品之后，把100个样品装在一个封闭的集装箱里，打算送到全世界不同的语言环境进行测试。但是在运输的过程中，这个箱子弄丢了，他们找了大概一个月。
当他们终于找到这个箱子的时候，发现了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情景。 这100个样品原本应该是关机的状态，不知道在运输中出了什么样的差错，它们不仅开机了，而且不断地发出声音。 那个声音是人类听不懂的，它们是不是在用一种人类不能理解的语言在聊天？
黑衣人讲完这个故事后，看着我们，他的意思是：“各位专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时候，我听见我左边有一个人在黑暗中轻声说：“尼加拉瓜手语”。
▲ 尼加拉瓜手语
什么是尼加拉瓜手语？ 这是一种在上个世纪80年代诞生在尼加拉瓜西部的语言，这种语言非常奇怪，是由聋哑儿童发明的。 在那时候，尼加拉瓜西部建立了一些聋哑学校，被派去那里的老师负责教这些孩子们手语，但是这些老师们所教的手语是以西班牙语为基础的，而这些孩子们并不懂西班牙语，所以整个教学过程非常不顺利。
在学校兴建的过程中，这些孩子们每天在一起上学，一起下课，课间一起玩耍，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交流他们想要交流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自己创造了一种新的手语，每一个姿势、每一个动作都有特定的意思，并且他们会把这个手语教给新来的孩子们， 这是人类目前历史记载最年轻的一种人类语言，而且是我们亲眼看着这种语言从无到有，好像被神创造出来一样，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紧接着我听见右边有一个人说：“其实还有一个更新的例子，你们记得之前Facebook机器人吗？”
Facebook的一个软件工程师创造了两个聊天机器人，给了它们一些很简单的规则，然后 让它们两个互相开始聊。 聊着聊着，这个工程师开始慌了， 他发现这两个机器人聊的过程看似毫无规律、不合语法，但隐隐约约又好像有一些它们属于彼此之间神秘的语法规则。
▲ Facebook机器人聊天记录
这个工程师立刻就把机器人关掉了，但是机器人的聊天记录发到网之后，依然引起了网友的热议，大家都在说： “机器人创造了一种语言，它们在用这个语言聊什么？ ”看上去他们的聊天记录好像非常无害，只是在说： “给我一个球，给我一把伞，给我一个帽子”，但也许这是它们创造的暗语呢？ 也许是它们想蒙骗人类呢？ 也许它们的目标是要消灭人类呢？
听着屋子里这样的一些议论，我忍不住就开口说：“难道你们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吗？为什么是海豹？为什么创造这些机器人的那些人要把它们创造成海豹的样子？”
因为海豹很萌，看上去非常的可爱，永远不会伤害我们。
我在想，也许创造它们的那些人， 对于另外一种会说话的物种存在，不管是生物也好，还是机器也好，他们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深深的惧怕，所以把它们的样子变成看上去超级无害的海豹。
我想说的是，作为一个语言学家，我们坐在这里讨论、猜忌，也许对于我们去了解新的语言于事无补， 我们能够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要真正派一个人去跟它们接触。
我们要找一个 人走到它们中间去，跟它们打招呼，跟它们做一些动作，看看对方会不会回应，看看他们有没有兴趣学习我们的语言，它们是不是也同时愿意让我们学习它们的语言，所有的语言学家在学习一种新的语言都是这样做的。
科幻小说里边的语言学家把一大段录音输入到电脑里面，电脑就能把语言翻译成人类的语言，这种事情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存在的，我的建议是不要坐在这里光是开会了，我们现在要立刻去面对它们。
我说完这个话之后，整个会议室就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黑衣人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派谁去呢？”
一个小时之后，我就被派去了。我来到了集装箱的旁边，听见这个箱子里面发出了“唧唧喳喳”的声音，我仔细地辨别，这些声音背后到底有什么样的含义？
我把集装箱的门推开，那些小海豹全部都安静了下来，它们齐刷刷地扭过头看着我，它们的眼睛那么的明亮，充满了好奇，又充满了智慧。这一瞬间，我确实相信我是在跟一种具有意识和智慧的物种打交道。我想，谢天谢地，它们是海豹的样子，如果它们是长得很可怕的外星生物的样子，我可能真的会非常害怕。
我做了一个语言学家能做的事情，我走到它们中间蹲下来，看着它，保持我的视线跟它平视，伸出我的两只手，告诉它我没有任何的武器。我对它说：“你好”，我说的是中文，因为中文是我的母语。小海豹看着我，把它毛茸茸的爪子放到我的手上面，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也许是一个表示握手的意思，然后它张开嘴，发出了一个像是打哈欠的声音。
它想表达什么？这是它问好的方式吗？我并不是很清楚，但是我想也许这不算是一个很坏的开始吧。于是我接着对它说：“让我们说说话好不好？” 我不知道它会不会回答我，但我想这对我个人来说是一小步，但是对于人类和机器人之间的交流来说，可能会是一个非常伟大的开始。
形形色色的未来
已完成：40% /// / / /////
刚才我所讲的故事，是我发表在 Nature 上的科幻小说，它的名字叫“Let’s Have A Talk”，就是“让我们说说话”。
大家都知道， Nature 是一个世界顶级的科学期刊，但是可能大多数人都没有听说， 这本杂志上面其实一直有一个刊登超短篇科幻小说的栏目，叫“Futures”，如果把它翻译成中文，可能是叫“形形色色的未来”。 这个栏目上的小说登得都非常短，大概要求在850到950个英文单词之间，翻译成中文不超过2000个字。
对我来说，这部小说是我人生第一次尝试拿英文进行科幻小说的创作，最初会创作这部小说也是阴差阳错。我有一位朋友——美籍华裔的科幻作家刘宇昆，他是刘慈欣的《三体》英文版译者，他的英文和中文都非常好，之前已经在Futures上发表了一些作品。 当时有一个杂志社委托我把其中一篇作品翻译成中文， 在翻译的过程中，我想既然这个小说篇幅不长，也许我自己也可以试着写写看，虽然我从来没写过，但是如果不试一下，我怎么知道能不能做到。 如果发表了，我有可能是第一个在 Nature 上发表科幻小说的中国人，这个事情一想起来就觉得很酷。
当我产生这个想法之后，我就开始构思这个小说，其实整个构思的过程并没有事先预想的那么难，大概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就写好了。写完之后，我把它发给刘宇昆，请他帮我修改润色，然后我就把它发到Futures的投稿邮箱里。
投稿过程有点曲折，因为我投稿的时候大概是12月中旬，邮件发出之后立刻就收到了一封自动回复邮件，打开一看，对方说：“感谢你的投稿，但是我们马上要放圣诞假了，放完新年假后会回复你的。”
结果一直等到第二年的4月份一直都没有音讯，我想也许是没有机会了。但是到2015年4月底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正准备要睡觉的时候，我拿出手机刷了一下邮箱，突然发现里边有一封邮件，是这个编辑部发来的。
我打开一看，邮件的逻辑也非常有趣，邮件上说：“非常感谢你给我们的投稿，请接受我们诚挚的歉意。”读到这儿的时候，我心很凉，我觉得肯定是退稿信。但是接下来还有一个从句，为什么很抱歉呢？因为之前编辑部的服务器坏了，有些稿子卡在了里面，直到最近才把稿子拿出来，他们读了我的稿子非常喜欢，决定录用。我读到这儿的时候，虽然有种大喘气的感觉，但是非常惊喜。
我在西安交通大学工作，大家可能听说过，西安交大是一所理工科非常雄厚的名校，我是在交大的中文系教书。这个小说发表之后，在交大引起了一些人的关注，很多老师一直都知道 Nature ，但是没有想到学校的一个中文系老师居然能在 Nature 上发表了一篇科幻小说。
我是如何开始写科幻的
已完成：50% //// / /////
我是怎么开始写起科幻的呢？其实也充满了很多阴差阳错。在我还不认字的小时候，我就是一个非常喜欢幻想，喜欢听故事、讲故事的小朋友。 我想很多家长们都有这种感觉，小朋友的故事是听不完也讲不完的。 我小的时候就是一个非常难缠的小孩儿，因为我的故事永远讲不完。
▲ 《稀奇古怪国历险记》1992
在我8岁的时候，我跟我的好朋友杨清刚上小学认了一些字，我们就把我们以前一起讲的故事写了出来，其中有一个故事叫《稀奇古怪国历险记》，是一个童话。
这个小故事被我的一位亲戚看到，这位亲戚是一个文学杂志的编辑，所以他就把这篇小说投到了陕西比较有名的主流文学刊物《延河》上发表了，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篇作品，现在回想起来，起点还蛮高的，而且是在8岁。但是在那之后，我并没有想过要去从事文学创作。
1999年的高考作文出了一个科幻的题目叫“假如记忆可以移植”，当时我上高一，作文课的老师给我们出了一个有点科幻的题目——“假如XX可以移植”。这是我上高中作文课写的第一篇课文，我拿到这个题目非常兴奋，当天晚上连夜进行了创作，第二天就把这个作业交了上去。但是因为太过兴奋，导致我写的作文字数超级爆棚，大家都知道一般高中作文写800字就差不多了。
▲ 《假如梦可以移植》1999
而我写的差不多快有1万字，把整个作业本给写爆了，到最后结束的时候才发现作文本用完了，小说还没写完，我在后面又贴了6张纸，才把这个小说写完。交给老师之后，很幸运的是老师没有批评我，反而觉得很了不起，把这个作文拿到其他班给同学们传看，之后我就在我们年级成了一个奇葩。
高二的时候，我还干了另外一件事情，给当时我非常喜欢的《科幻世界》杂志投了一次稿，这本杂志对我的童年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精神支柱。那时候我把我创作的小说输入到电脑里然后打出来，带着厚厚的稿子跑到我们家附近的一个邮局，寄了一封挂号信，花了8块钱。对于一个中学生来说，当时的8块钱是一笔巨款。
▲ 《与托马斯·杨共进下午茶》2001
现在想来，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以邮寄的方式去投稿，因为在那之后都是用电子邮件的方式。这个稿子寄出去之后就收到了回信，是退稿。虽然是退稿，但是编辑给了我很多鼓励，我现在还保留了当时编辑给我写的信，编辑觉得我在写作上有点天赋，还要继续努力，嘱咐我不要误了学业。
▲ 《关妖精的瓶子》2004
在2004年上大学的时候，我很无意地在科幻论坛里写了一篇科幻小说，叫做《关妖精的瓶子》。那时候我正在上一门课——热力学与统计物理，学到一个概念叫“麦克斯韦妖”，是一个讨论熵增问题的科学假说。我觉得很有趣，我就把它写成了一个带有一些童话色彩的科幻小说。
在这个小说里面，有科学也有魔法。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妖精，一直被封闭在瓶子里边，一旦被人放出来之后，它就要跟把它放出来的人打赌：“如果你能够出一个难题难倒我，我就做你的仆人；如果你难不倒我的话，我就要拿走你的灵魂。”但是这个妖精非常不幸，它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物理学家，所以它一次都没赢过，因为每一个物理学家都非常的狡猾。
当时这个小说本来只是放到网上，后来被《科幻世界》的一个编辑看到了，就被拿去发表了，所以2004年发表《关妖精的瓶子》是我第一次正式发表科幻小说。在那之后，我开始陆陆续续写了一些作品，出了书，获得了一些奖项，也通过科幻认识了很多朋友。
“拥抱”初恋的感觉
已完成：80% / /////// //
现在如果要问我，科幻是什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不同的科幻作家，或者不同的科幻读者，可能会有不同的答案。有些人认为科幻的核心是科学，有些人认为有人文关怀，有些人认为要有想象力。 从我的角度来看，我认为科幻的核心是一种跨越边疆的好奇心和勇气。
这里有两张图，左边那张图是一个圆圈，圆圈代表的是我们所知的一切，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在圆圈的内部，用别人已经教给我们已知的一些方式、知识和技能，处理我们日常生活中所遇到的问题，这种方式我把它称之为叫常规思维。
常规思维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我们做任何的工作和学习，都不能没有常规思维的训练。但是在有些时候，我们会因为某种原因，阴差阳错地来到我们所知的那个圆圈的“边疆地带”，在这个时候如果再往前迈一步，外面就是未知。这个时候怎么办呢？
有些人可能就会觉得焦虑、不安、恐惧、紧张，觉得不如退回来一步好了，待在熟悉的地方觉得比较安全。但是有一些人，尤其是孩子，会对未知的东西有好奇心，无论如何也想出去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想知道无法想象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在跨越边疆的过程中，他会发现新的世界，也会发现新的自己，会对自己有新的认识，会发现自己能够做到 自己以前做不到的事情，能够学到自己以前觉得不可能学到的东西。
在我以前的创作经历中，每一次去投稿或者写小说，我都不知道后果是怎么样的，因为这个事情我没有做过，所以它强烈地吸引着我，让我去尝试。我发表在 Nature 上的小说也是一样，我知道 Nature 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杂志，但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此前从来没有用英文写过小说，当我想到我有可能去试一试，去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我觉得热血沸腾，就好像是科幻电影里的英雄一样。
在最后我想送给大家一幅画和一句话，这幅画是我画的，我业余喜欢画一些画。这句话不是我的原创，叫“ 任何美妙的科幻，都与初恋无异 ”。
如果你们愿意在生活中不断地去尝试一些新的东西，愿意用一种科幻的思维，重新换一个眼光来理解你们已经看似非常熟悉的世界，其实可能会有那种初恋般的感觉。 希望大家在今后的人生中，能够经常有这种“拥抱”初恋的感觉。
- END -
文章和演讲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格致论道讲坛立场。
版权说明：
未经授权严禁任何形式的媒体转载和摘编，
并且严禁转载至微信以外的平台！
更多阅读
第一时间观看格致论道演讲？
请关注“中科院格致论道讲坛”官网和B站号
原称“SELF格致论道”，是中国科学院全力推出的科学文化讲坛，由中国科学院计算机网络信息中心和中国科学院科学传播局联合主办，中国科普博览承办。致力于非凡思想的跨界传播，旨在以“格物致知”的精神探讨科技、教育、生活、未来的发展。欢迎关注格致论道官网：self.org.cn，微信公众号：SELFtalks，微博：格致 论道讲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