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企业要想方设法激励人们参与生产,劳动力就是珍贵资源,现代化却令劳动力从资产变为成本,最终为保持数据增长而被砍掉。
每天都有人在失去工作。
阿里滚动式裁员,腾讯持续裁员,知乎突击裁员,美的收缩式裁员……裁员潮像洪水一样蔓延,不论大厂还是中小企业,不论互联网还是传统行业。告别增长,降本增效,裁员是最直接的手段。
过去,重在雇主品牌建设的互联网公司,为裁员这样的负面字眼紧张在意,一篇报道就可能引发一场公关危机。如今,经过大环境的锤炼,他们已经无感。新闻不再新鲜,这时候如果哪家公司还没有裁员,反而更应该上头条。
那些被裁掉的人,到底有多少,没有统计数据。只是围绕业务线有些零散描述:钉钉裁员10%-30%,腾讯CSIG各个业务线裁员人数将超过20%,等等。
究竟有多少人在这段时间被动离开,也许数据只掌握在少数核心管理层手里。不然失去工作的那些人,只是一个百分号的集合体。
被裁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出于照顾这些人的心理感受,也为彰显公司的人文关怀,「优化」是被官方使用的专业术语。B站别出心裁,还赋予裁员一个更高级的说法,「集体毕业」。感谢中文的博大精深。
媒体想法设法找到一些「毕业生」,想请他们开口,说说被裁的经历。个体能讲述的,是自己的不幸遭遇,哀叹时运不济。「N+1」是他们从公司离开时,最后的庆幸。
都是艰难和压力,公司和个体像两条平行线,永远无法共情。
没有解释,为什么这些人被放弃,以及为什么被放弃的是他们。大家似乎心照不宣。
马化腾深夜转文,因为有几句话说到他心坎。虽然大部分声音,没有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公司放弃了一部分人,但也没有谁敢直言,「世事艰难,裁员是正确的选择」。日子都不好过,但似乎还轮不到企业家被理解被安慰。
一丝纤弱连接发生在美的。一位老员工被优化后,回忆往事片段,感叹职场沉浮,是最后的悲鸣。美的董事长方洪波在内网回应,对断腕的决定,也是痛苦、犹豫和迟疑的。他鼓舞这位离开的员工,胸怀孤勇,面对不确定的人生和未来。
是的,不确定。所有人都面临不确定,这是唯一能确定的。
失去工作的人,假如疫情缓解、经济复苏,重新找到新位置,眼前的困难就是暂时的。但如果经济增长指标向好之后,公司也不会、不愿提供更多就业岗位了呢?
裁员潮发生的当下,我正好读到《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这本书。工业革命发生至今,雇员与企业的关系,一直在博弈演变。
曾经企业要想方设法激励人们参与生产,劳动力就是珍贵资源,现代化却令劳动力从资产变为成本,最终为保持数据增长而被砍掉。即便没有疫情催化,生产者与企业的关系早已变得脆弱、不稳固,非长期。减少工作岗位数量,是企业危急时刻,默认的必然选项。
对普通人来说,失业不可怕。人才过剩,不再被需要,才是致命的。
01、工作的意义
我们有必要先确认,当我们谈论工作时,指的是有薪资报酬的工作。本质上是劳动力的一种价值衡量和交换。
现代工业社会,工作对人的意义重大。一个人的生活状态、人际关系、社会秩序都由工作所决定的。体制内外、互联网与传统行业、金融与实体,工作性质不同,决定了我们的生活标准、社交圈子和社会地位也不尽相同。
对大多数人而言,工作是一生要去构建和捍卫的身份核心。一旦职业轨道确定,生活方式、业余安排都随之而定。换言之,工作这个基准一旦发生变动,其他方面也会四下摇晃。
但很长一段时间不是这样,人类不是天生就爱工作。
工业革命之后,资本为了让人们走进工厂,参与生产,创造财富,想方设法将自然人变成劳动力。那时候,产品是财富扩张的基本资源,生产能力由雇员数量决定。这是劳动力商品化的开始。
工作伦理也应用而生:只要工作,就会有更美好的生活;接受救济都是走投无路的失败者;但凡是成年健全的男性,都应该去工作。这多少有点胁迫的味道,全民就业在当时是被预测的未来趋势。
这是欧洲人的发明。在美国人眼里,工作伦理太过迂腐,不够直接。
美国人的做法是,我们承认,工作是枯燥乏味的,甚至令人厌恶的。工作也不需要被热爱,你可以公开反感工作。但是,你要知道,工作是获得更多财富,更加独立的最好方式。
相比欧洲的那一套道德说教,美国人直接告诉大家,这是赚取更多金钱的手段。他们通过「胡萝卜」诱惑,激发工作热情。激励机制,俗称KPI、绩效,就是他们的发明。这也是现在中国互联网公司管理的基本手段。
如果说工作伦理是1.0版,2.0版则强调利益至上。除少数人将工作赋予特殊意义和使命外,大部分人将其视为赚取经济收益的手段。所有工作中遭受的苦难都是暂时的,屈从老板只是将来自己成为老板的必经之路。
这直接导致,社会生存质量的争夺,变成获得更多金钱的斗争。经济收益成为评判人自身价值的主要指标。而且也把人们对自由的渴望和价值体现,不可逆地转向消费。当人们的主要身份从生产者转变为消费者的时候,工作也遭到反噬。
02、什么样的工作有价值
严格地说,任何工作都有价值,都能增加人的尊严。工作伦理还认为,不管工作能否给人带来乐趣,履行完成了一份职责,都能产生最直接和充分的满足感。
如果有人对自己从事的工作有强烈的使命感,以岗为家,沉醉其中,有满足感和成就感,这通常被归因为「职责完成得很好」的意识。
这句话淡化了工作之间的差异,比如不同工种相对应的物质收益,声望,社会地位等。
消费主义横行的时代,这套工作伦理不再有吸引力,取而代之的是「美学」对工作的审视。
有人曾将劳动力市场分为四种:第一类是引导者,以发明家、商人和广告人为代表;第二类是各领域、各层次的教育工作者,他们把劳动力塑造成可供购买和消费的商品;第三类是从事消费者服务市场的人,激活他人的消费能力,培养消费者的购买欲望;最后一类是常规劳动者、流水线工人、超市收银台等。
这种分类发生时,互联网一定尚未盛行。工程师、产品经理、运营、测试等等工种,很难明确被归为哪一类。互联网从业者的职业认同感也经历了起伏变化。从高科技、高薪特区的天选工种,到大厂膨胀到几万十几万人的时候,他们开始自嘲「纺织厂工人」,本质上是不同时代工业作业的反映。
美学对工作的审视,强调了工作之间的差别,放大了差异。
一些职业被追捧,因为经济回报更高,也因为被赋予了美学内涵和艺术性。尤其年轻人,追求职业的有趣——多性化、具有挑战性,适度的风险,最重要的是能不断带来新的体验,而不是重复。
而一些工作,因为单调、重复,无法给人带来职业光环。现代人将其理解为,是为了生计获取报酬,本质上没有价值,甚至被认为是一种悲剧。大家默认,只有在无法获得其他生存手段的情况下,才有人会从事这类工作。
这是因为,我们通过工作特性来确认从业者的身份和素质。人们必然觉得,从事那些高大上职业的人群,有着良好的品位、独到的眼光,可以自由选择。
大多数人会冲向更高级的工种。少年向往的轨迹都是,成为大学生,研究生,做一名白领,富有创造性的工作。问题是这部分用工市场早已竞争过度,处于饱和状态,即便没有疫情,大学生毕业即失业的困境,早已显现。相反,专业领域的技术工人却出现缺口,这也是国家向职业技术学校资源倾斜的原因。劳动力的市场供需早已失衡。
但即便有一天,在政策调控下实现均衡,蓝领也未必是安全的。因为AI会替代他们。
03、随时可能失去工作
前面提到,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在通过工作确认自我,构建身份。一个稳定的人生,一定有一个稳定持久的职业生涯做支撑。
现实是,长期、稳定、有保障的工作已经成为稀有品种。互联网大厂以35岁为分水岭,定义一个人的价值区间。脆弱性和不稳定性,像幽灵一样环绕在工作周围。
但我们天然地需要确定性。于是,越来越多手持光鲜学历的博士,去从事与大众认知完全相反的城管工作。越来越多的学生延迟毕业时间,年轻人更倾向考公,获取一份人生的安定。
这毕竟是少数。在就业市场,今天更盛行的口号是,灵活就业。国家统计局公布的一项数据显示,我国灵活就业人员已经达到了2亿人。甚至有人预言,未来15年,灵活就业群体可能会占我国就业总数的70%。
影片《对不起,我错过了你》的开头,就是男主人公在丢掉工作背上债务之后,决定加入一家电商公司负责配送。主管跟他介绍工作内容时,首先明确,「你是自主创业,我们是合伙关系,没有任何雇佣关系」。他需要自备车辆,一周工作6天,每天14个小时。
没有契约,没有必须承担的义务,来去自由。而且游戏进行中,单方面可以更改规则,这就是灵活就业。
不确定消费者的喜好和口味,因此生产就不确定。大幅减少产品和服务的寿命,提供不稳定的工作,将经济导向短周期。这就是我们所处的时代。供应链要灵活,生产要灵活,就业要灵活。
普通打工人要适应,今天通知明天就走人的变化,也要遵循「拥有尽可能多的选择,最好拥有所有选择」的原则。
项飙说,「人越来越不是中心,经济活动才是。这就是所谓的脱嵌。原来,经济活动应该是社会活动的一部分,是为人服务的,现在经济活动脱离出来,不仅脱离出来,而且成为形塑社会关系的主要力量,在这样的情况下,人的再生产被忽略了。」
经济增长为核心、科技改变世界的基本价值观导向下,企业崇尚用更少的雇员完成更多的工作,甚至机器替代人的需求。精简型、小型化、资本和知识密集型产业,则把劳动力视为生产力提升的制约要素。
当经济形势不好,股价和市值的压力传导过来的时候,减少就业岗位就成为第一选项。比如当下的中国企业,正在进行集体裁员潮。
对于普通人来说,如果仅仅是暂时性失去工作,并不可怕。一旦环境好转,他们就有望回到生产者的行列,一切也将回到正轨。问题是,从欧美经验看,从来没有能在连续萧条后,恢复到之前的就业水平。
于是,「失业」的内涵就发生了变化,「过剩」更能准确地描述现状。他们中的一些人,可能比较难再重回职场。要么因为供给过剩,不需要那么多人参与生产;要么由于技术进步,较少的人就可以参与满足需求。我们所处的时代,正好叠加了这两种情况。
在各种裁员、缩减规模的挤压游戏中,公司士气和积极性都会下降。失业者沮丧,幸存者也没有因为在竞争中得以保全而欣喜若狂,相反他们提心吊胆,不知道是否会面临下一波冲击。
处于就业族群中金字塔顶端的人来说,已经做好这种心理准备。他们四海为家,没有特定居所,像游牧民族一样轻盈、灵动。他们喜欢创造、竞争和迁移。接受方向的迷失,免疫于晕头转向,容忍计划和方向的缺失。
看上去,游牧者崇尚自由主义,对未来无忧无虑。本质上,他们是将自我塑造成,日益符合现代社会运转规律的一枚合格打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