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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诗集.2》——泰戈尔

抒情诗集.2

泰戈尔著 白开元译

不结果的希望

夕阳西下。

暮色在树林里弥漫,

空中闪耀着星光。

黄昏低垂着眼皮

尾随白昼慢吞吞地走来。

将别的慵倦的晚风

似吹非吹。

拉着你的双手,

我饥饿的眼神倒进了你的明眸。

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找你?

哪里是隐藏你的瑶池?

好似灰暗的暮空中

天堂璀璨的无限奥秘

在寂寥的群星之间颤抖,

你灵魂的奇妙的火光

在幽黑的眼底跳荡。

我呆呆地望着,

全部身心

沉入无底的欲望的海洋。

在你的秋波里,

在你的微笑里,

在你絮语的甘泉里,

在你一脸凄楚的宁静里,

我觅不到真切的你,

不禁潸然泪下。

咳,枉流的眼泪!

咳,痴心妄想!--

那神秘,那欢愉不是属于你的呀。

交谈,微笑,顾盼,

爱情的暗示……

你已获得不少东西。

想整个地占有

瞧你多狂妄!

你有何能耐?

你能赐予什么?

你能满足生活的无穷匮乏?

在浩渺的宇宙的亿兆星体上,

在无数条银河里,

在太阳升落的崎岖山冈,

在密不可分的光影里,

在茫茫人海里,

你能永远单枪匹马地开辟道路,

引导终身伴侣?

生性懦弱、胆怯,

遇事优柔寡断、不知所措、愁眉苦脸,

被精神负担压垮的人,

岂能指望永久地赢得谁?

人并非解饿的佳肴,

你不是,我也不是。

经历了昼夜的甘苦,

经历了盛衰荣枯,

经历了周而复始的季节嬗变,

经历了生生死死,

百瓣红莲才悄悄地谨慎地绽开--

你忍心挥动情欲的利剑

拦腰将其砍断?

你可以闻浓郁的香气,

你可以观赏花瓣舒展的美姿

你可以品尝花蜜,

为爱作出爱的牺牲--

但万不可占为己有,

人的灵魂不是情欲的私产。

黄昏安谧,

喧杂归于沉寂。

哦,熄灭你泪中的欲火,

缓缓地返回卧室!

1887.11

你不饮我心杯的琼浆

你不饮我心杯里的琼浆?

唉,也许你未得我爱的信息。

你已陶然于仙葩的馨香?

唉,只怕那馨香飘不到尘世。

爱情的骤雨倾盆而下,

你不知道全身已湿透?

天际的雷声急切地传来,

为何不许你心灵的孔雀跳舞?

七弦琴弦索调罢,

我弹起天界的仙乐。

你为何不放开歌喉

唱出温情与仙乐融合?

我呼唤你何等热切,

你为何毫无反响?

正值一年一度的荡秋千佳节,

秋千板上你心旌也不微晃?

绕身的乐音

你独自观瞻的肖像

是我画的,蘸着春色,

盘绕云鬓的花串上

倾慕的蜜蜂唱着赞歌。

不远处是陡峭的堤岸,

倦瘦的河水缓缓流去。

你飘拂的长裙上面

洞箫的孤影瑟瑟战栗。

你迷惘,清亮的眼眸

远眺着茂密的丛林,

那里成双作对的蝴蝶

传播着联姻的花粉。

热风中松乏的新叶、

圆形的金色花朵,

热烈赞颂,交口不绝,

在你足前纷纷垂落。

码头上柽柳晃动不止,

枝头上喜鹊唱得多欢快

青空透过密叶的缝隙

向你投去变幻的色彩

可曾看见路上远去的人

携带着洞箫的忧郁?

身后抛下的袅袅余音

围绕你徘徊、低泣。

柔软的情爱之床

别走!

别回去!

我的心座上

你只管静憩。

为何像倜傥的清风

归还花蕊?

归还芳林?

我伸手抓你,抓不住你,

你宛如晓梦。

呵,回来!

让我审视,

把你摄入眼底,

用花绳系紧

牵入心房。

从此朝朝暮暮

你安卧在我柔软的情爱之床。

情感升华

忧伤地分离的时候,

你弄脏你的脸,

我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你高超的表演。

车辇上你刻了个暗号--

我深信与你

幽会仅一天的人儿,

今生今世你不会忘掉。

不时显露难别的神色,

弄得我忐忑不安。

你加以掩饰的忠贞

裹了一层过厚的伤感。

我深信一朝

你泪湿的情感升华,

那颗爱的种子

便在新生命中萌芽。

再坐片刻

你不妨再坐片刻,

把剩余的话也倾吐。

你看秋空黯然失色,

天边流荡着阴郁的暮雾。

黎明时你来到门前,

我晓得你想见什么。

夕阳衔地,你可曾如愿?

哦,旅人,请告诉我!

你寻觅的在我不可抵达的

心海的红色柔波上摇曳。

你在庭院弹唱情歌,

进门你迟疑、徬徨。

哦,客人,即将分别,

你携带何物返回故乡?

你前来探听压制的心声,

一早扔下该做的工作。

你可曾获得某种暗示?

哦,旅人,请告诉我!

那秘密的心声的血红灯光

在幽深的心底熠熠闪烁。

眼泪蓄在遗忘里

相亲节结束时,

我以为忘不了临别默然的啜泣。

花开。

花落。

那情景不知几时已淡漠。

心肠一天比一天硬,

我以为再不会两眼泪盈。

冷丁相遇,

泪下如雨。

遗忘中原来有泪的储蓄。

当你凯旋归来

哦,勇士,跨上战车,

驶向鏖战的疆场!

姐妹们编着祝捷的花环,

满怀胜利的希望。

哦,勇士,当你凯旋归来

我们的衣裙铺在大路上

压住褐黄的尘土,

引你步入芳心的殿堂。

哦,勇士,你的微笑

顷刻间漾在我们盈泪的眼角。

你携回的骀荡春风

染绿故园的残枝枯梢。

你手擎的辉煌火灯

照亮凄暗的万千居室,

在黑夜的广漠的额际

像圆月描一颗鲜亮的吉祥痣。

你是谁

你是谁?

解开缆绳,驾驶我的梦舟。

彩帆鼓满狂野的风。

梦魂放歌,自在优游,

伫立微颠的船首,

身晃,神荡,

奔向你远方的港口。

我多余的顾虑

尽抛在身后。

撩起你的面纱,

抬起你的明眸,

用你娇媚的笑容

消释我心中的忧愁。

处子的心

处子,你的心

和未熟的坚果一般,

厚涩的羞怯

妨碍着自身的奉献。

太初的爱情的光华

太初的爱情的光华

凭最纯的力量

洒遍九天。

降落人世,

顿时色彩缤纷,

形式丰繁。

爱的芳名

用花瓣的字母,

爱,书写芳名--

花落同归。

磐石上镌刻

坚固的山盟。

石崩,同碎

团圆之时

团圆之时,

告诉我

你为什么眼里

泪光闪烁?

离别那天

肝肠寸断,

我见你是

笑容满面。

花烛为什么熄灭

弦丝为什么裂断?

我过于兴奋,拼命地弹,

弦丝因此裂断。

小河为什么露底?

我筑坝截流,不停地舀取,

小河因此露底。

红花为什么凋枯?

我忧心忡忡地捂在胸口,

红花因此凋枯。

花烛为什么熄灭?

我遮掩得太平,在新婚之夜,

花烛因此熄灭。

这颗心不给你

跟我去玩玩,心肝!

虽然不给你我的心,

但会给你朱唇的媚笑,

会给你倦乏的快感,

会给你涂蜜的苦恼,

会给你融合着幽愤的

鹿眼的两行苦泪。

含毒的醍醐毒死你的魂,

以冷笑揍得你哭哭啼啼,

以呜咽逗得你嘿嘿地笑,

藕臂是你情欲的围堤。

一眼不眨地瞅着你,

瞅得你心荡神迷。

你可以拿走一切,

只是我这颗心,不给你!

她叫金莲

我从没对人讲过这位蓬发姑娘的情况。

这野妞儿此刻不知在哪儿溜达、闲逛。

小狗卡鲁是她的游伴,

她穿一身极普通的衣衫,

她是个不爱打扮、手脚沾土的姑娘。

她蹦蹦跳跳,无缘无故地跟人斗嘴。

她一会儿上树,一会儿纵身入水,

疯癫得无以复加,

整天想干啥就干啥。

她是个笑声似银铃的活泼的姑娘。

任何时候搅扰我在她都不是罪过,

她挤眉弄眼地逗我,讥嘲我,

我跑过去教训她,

猛见她摔了个仰八叉。

她是个抹了乌烟、泪光闪闪的姑娘。

她五十次扬言:“一辈子不理你。”

天天重演给我惩罚的故伎。

我管她叫“小包袱”,

她回一句使我瞠目,

吵嘴才知她是名叫金莲的姑娘。

她一双眼鹿一般秀美

乡亲们叫她黑姑娘,

我眼里她是朵夜来香。

阴天在野地里遇见她,

她的双目跟鹿眼一样。

她脸上没有蒙面纱

肩披着松乱的辫发。

她黑?不管皮肤多黑

她一双眼鹿一般秀美。

黑云滚滚,天色昏暗,

黑妞慌忙走出茅屋,

神态焦急,步履急促,

呼叫着她两条水牛。

忽听云际雷声隆隆,

浓眉紧锁,仰望天空。

她黑?不管皮肤多黑,

她一双眼鹿一般秀美。

东边袭来一阵狂风,

稻田里绿浪起伏不停。

田埂上我与她相遇,

四周空旷,杳无人影。

默默地对视了多久,

只有她和我心里清楚。

她黑?不管皮肤多黑,

她一双眼鹿一般秀美。

杰斯塔月①,伊桑的宫殿②

逸出乌烟似的黑云。

阿沙尔月③,雨云的柔影

笼罩着山竹果树林。

斯拉万月④,莫名的狂喜

在我心头陡然升起。

她黑?不管皮肤多黑,

她一双眼鹿一般秀美。

我眼里她是朵夜来香,

别人说什么我不管。

鸳鸯村前的密林里,

我凝视着她的鹿眼。

这一天她也不戴面纱,

既不害羞,也不害怕。

她黑?不管皮肤多黑

她一双眼鹿一般秀美。

1900.6

①印历二月,公历五月、六月之间。

②伊桑是湿婆神的另一名称。

③印历三月,公历六、七月间。

④印历四月,公历七、八月间。

丰熟的八月

河水涨满,稻谷遍野。

我坐着思忖着唱哪支情歌。

格达吉花装点

芳草萋萋的河岸,

从白素馨花园

飘来一绺热烈的芳香。

一阵喜悦充溢我的心房。

阳光灿烂,绿叶闪光;

我琢磨着哪个姑娘眼睛又黑又亮。

一株株迦昙波树,

一片片新叶绽舒,

似乎已变得浓稠,

那树叶间溢香的暗黑。

我对谁说我爱上了谁?

雷雨停止,日光明丽。

我思考着送什么见面礼。

一朵朵白云

驾青风飞骋,

累得精疲力竭,

显得烦躁不安。

拟定的方案裂成一百块碎片。

白昼行进得倦乏、麻痹。

别人也像我这样联翩遐思?

枝条抖颤瑟瑟。

卡米尼花朵

垂落,垂落,

落满一地。

朝夕是谁吹凄婉的苇笛?

林地缭绕着鸟儿动人的歌唱。

我自问为什么突然间热泪盈眶。

枝头上晃动的黄莺,

歌喉甘露般甜润,

树叶郁郁葱葱,

簇拥着一对情鸽。

这一切使我沉入莫名的怅惑。

萨加特普尔 1893.7

就这么简单

心牵着心,眼奔向眼--

两个生灵的恋爱故事就这么简单。

早春的黄昏空气中 荡着散沫花的清芬,

你迷离地捧着鲜花,我的笛子坠落地面--

你与我热恋就这么简单。

你那春意盎然的花裙使我眼花缭乱,

你把钟爱的茉莉花串挂在我胸前。

给 一些,留一些,露一些,藏一些,

一丝笑容,一丝羞赧,彼此心照不宣。

你与我谈情说爱就这么简单。

蜜月的结合里没有莫测的奥秘,

心头从未堆积无端的猜忌,

没有阴影跟随 终日的欢喜,

不必观言察色把对方的心思细揣

蜜月里你与我成亲就这么简单。

不在言谈中胡猜弦外之意,

不举起双臂摘空中的希冀。

献出多少赢得多少,再无别的需要--

幸福的胸脯上谁也不涂层艾怨,

你与我结为伉俪就这么简单。

据说爱情的大海无限广阔,

据说爱情中蕴藏无穷的饥渴,

弹奏情曲过猛,弦丝势必裂崩,

据说爱情的道路坎坷蜿蜒,

你我相亲相爱的生活却十分简单。

同一座村庄

俺和她住在同一座村庄,

这是俺俩唯一的幸福。

听见喜鹊叫,在她家树上,

俺的胸口剧烈地起伏。

她养的两只小绵羊

常在俺家榕树下吃草,

每当拱破俺家的篱墙,

俺就抱起可爱的羊羔。

俺俩的村庄叫康基那,

俺村的小河叫安吉那,

乡亲们知道俺的小名,

俺那一位名叫兰希娜。

俺两家离得十分近,

中间只隔着一块田。

她家树林里许多蜜蜂

营巢在俺家的林间。

她家邻里祭祀的花环

在俺家的河埠挡住;

她家邻里制作的花篮

在俺家旁边集市出售。

俺俩的村庄叫康基那,

俺村的小河叫安吉那,

乡亲们知道俺的小名,

俺那一位名叫兰希娜。

俺俩村庄的小路旁

芒果花缀满了枝丫。

她家地里亚麻籽泛黄,

俺家地里大麻才开花。

她家露台闪烁星星,

俺家露台南风吹来。

她家果园里喜降甘霖,

俺家的迦昙波花盛开。

俺俩的村庄叫康基那,

俺村的小河叫安吉那,

乡亲们知道俺的小名,

俺那一位名叫兰希娜。

年轻的旅人①

呵,生命之神

请坐在新人的心座上面!

以福佑之手将吉祥绸带

连结两人的手腕,

呵,生命之神,

以你无穷的爱

唤醒两心永恒的春天;

将慈祥的目光

投向两心美满的姻缘。

人生之路坎坷、漫长,

年轻的旅人将踏上征程。

让你祭坛上升起的朝阳

送来崭新的黎明。

让你的真实、崇伟,

让你的恩泽、慈爱,

以常新的形式

永存新人的胸怀。

①《年轻的旅人》和下面的《祝福夫妻恩爱日久天长》、《爱侣的心河》、《永久的保护》、《昭示爱情》等五首是泰戈尔应亲友之邀为他们的婚礼写的祈福歌。

祝福夫妻恩爱日久天长

呵,天帝,

以你慈颜的祥光

将新婚之夜照亮。

呵,天帝,

你的御座

我安置在宴会厅中央。

倾洒的你玉液,

使我一生平平安安。

在我颈上

戴一个永远鲜艳的花环。

顺利、困难的时候,

都投来北斗的光芒

呵,天帝,

祝福夫妻恩爱日久天长。

爱侣的心河

神啊,

爱侣的心河一朝汇合,

欢快地流向何处?

你是前方的爱海,

它带着同一个希冀,

奔向同一个目的地,

切望注入你无涯的胸脯。

途中障碍重重,

矗立着愁雾笼罩的险峰,

齐心协力,可以穿越,

当人生的旅程结束,

容两心的哀乐

在你的慈怀获得归宿。

永久的保护

宇宙之主啊,

给予燕侣莺俦永久的保护;

在他们怯生生的对视上

降下天国的仙露;

在他们羞红的称谓里

融入谆谆的嘱咐;

在红烛的柔光里

显现你真切的面目;

提醒他们万不可

沾染世俗的污垢;

祝福他们恩爱的常春藤上

胶合的两心开放鲜丽的花朵。

昭示爱情

一对新人对你行跪拜大礼,

天帝,教会他们相敬如宾;

昭示万古不渝的爱情、

欢娱中不蒙灰尘的爱情、

苦境中闪耀放达之光的爱情、

每时每刻朝气蓬勃的爱情、

眼泪如朝霞辉映的露珠的爱情、

脚下的路通往天堂的爱情。

如果他们途中劳累,

让他们小憩于你温暖的怀抱。

如果他们误入迷津,

为他们指示正道。

小媳妇

呵,新郎官!呵,心上人!

那年幼无知的女孩与你结了婚,

在你宽敞的住宅游戏,

消磨无聊、寂寞的日子--

她只道你是玩友,当你走近。

呵,新郎官!呵,心上人!

她不会梳妆,不会打扮,

蓬乱着头发不感到羞惭,

每日百余次用泥土

塑毁她的小屋,

以为是操持家务,心里坦然。

她不是梳妆,不会打扮。

长辈对她严肃地说,

“他是你夫君,你的神。”她显得惶惑,

良久想不出该怎样

为你陈设供养--

偶尔想起对你顶礼,玩具撇在身侧。

遵照长辈交待的规则。

躺在洞房花榻上,

枕着你的手臂她睡得不香,

对你的喁喁情语毫无反应,

浪费了美宵良辰--

你给她戴的项链不知什么时光

丢弃在花榻上。

只有当电光闪烁,天下暴雨

可怖的黑暗遮天盖地,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玩耍的念头丢在九霄,

用劲地抓住你,心里瑟瑟颤栗,

当电光闪闪,天下暴雨。

我们曾暗自担心,

你踹踢幼稚的女孩犯下罪行。

你心里觉得可笑,

因你满意她的娇小。

立在游戏室门口,你注视她什么举动?

我们是为你瞎操心

你有你的主意,

看到你足前她有朝一日停止游戏,

为你拾掇卧室

在窗前恭候你,

别离的片刻,她会觉得长如百世。

你有你的主意。

呵!新郎官!呵,心上人!

你可知道坐在地上的女孩与你结了婚?

洞房里虽然静寂,

你仍为她置了嵌珠椅子,

欢乐的甘露斟满了金樽。

呵,新郎官!呵,心上人!

1905.8

孟加拉新婚夫妻的对话

新郎:世上无一物堪与

两性初合的快乐颉颃。

爱妻,忘怀一切,抬起眼,

你与我深情地对望。

慢慢地合为一体吧,

两个含羞、慌乱的心房!

像蜜蜂啜饮一朵花的花蜜,

沉入同样瑰丽的遐想!

我的心已被欲火

烧成灰烬,纷纷扬扬,

要与你无涯的爱海

融和成一片汪洋。

对我说:“我永远属于你,

除了你我不见他人的脸庞。”

哎,你为何站起?

你欲往何方?

啜泣

新娘:我要跟阿姨①睡一张床。

两天以后

新郎:爱妻,你为何坐在墙角

低声哭泣?

朝霞失落了启明星,露珠难道

簌簌垂地?

春天归去,森林女神难道

号啕大哭?

坐在希望的坟上悲切的回忆难道

双泪横流?

流星落地,难道眷念苍穹,

终日愁苦?

您悲啼究竟是何原因?

新娘:我养的小猫还关在小屋。

内宅庭院

新郎:坐在光影嬉戏树下的草坪上

你干什么?

你柔滑的额上乱发诡秘地

旋飘旋落。

不远处哗哗流动的河水

似在呜咽。

你泪水涟涟想必是因为听了

河之悲歌。

你为何猛地撒掉衣兜里的鲜花,

脸显羞红?

你忘记编花环,莫非想起了

谁的面容?

尊非风儿俯耳传递谁的消息,使你

心神不定?

莫非活泼的沟渠涓涓地通报着

谁的姓名?

幽静的所在,美好的回忆使你

眼露微笑?--

你坐在那儿做什么事情?

新娘:吃一把酸枣。

新郎:循踪而来,为的是将衷肠

对你倾吐,

我这颗郁闷的心已无力

承载重负。

今日我蓦地真切地感到春天正

流蜜溢香,

心里听见春风催促着含苞的茉莉

立即开放。

仿佛一双秀目望着我说着信赖的

美妙情语,

冲出心闸的爱情带着一半羞赧

一半疑虑。

我的心因为你而苏醒,为你

焦急不宁,

由衷地希望献出我的一切,

让你高兴,

我可以为你上天入地,把青春、生命

全部消耗。

爱妻,快说要我做什么!

新娘:给我打几颗酸枣。

新郎:爱妻,我带着空虚、无乐的生活

怅然远去,

四海漂零,你可会洒下伤心的

眼泪一滴?

春风沉重的叹息可会燃起

你的离情?

你至今昏睡的春情可会

幡然苏醒?

孤寂的姑娘啊,萧索的花园里

你做何事?

如何打发形影相吊的岁月?

新娘:做木偶成亲的游戏。

卡吉普尔 1888.6

①指保姆。

妻子的哀怨

算了,停止徒劳的争执!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落泪?

争论下去你才颖悟?我频擦双目--

这泪水里不含责备。

我匍匐在你脚下所祈望的

是你漫不经心的瞥视?

是你的抚慰、笑脸?是你短暂的相伴?

是你潇洒的甩发、含笑的离去?

假如春意阑珊之时

显出苦笑,心绪忧烦,

挖空心思地寻找 分手的理由一条,

春夜为何是满眼迷恋?

我仿佛是金色的笼中

你饲养多日的鸟儿。

难道需要阐明--如果缺乏真情,

陪笑的爱抚与侮辱无异?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

你我初恋的那一天--

纯净的秋日,淡淡的白云挂在天际,

风儿凉爽,阳光温暖。

悄悄绽开的素馨花

引林中繁花争奇斗艳,

听丰满的小河 汩汩地唱歌。

对岸树梢缭绕着多情的紫岚。

你怔怔地看着我,

魂儿在眼里抖颤,

陶醉的眼神里 交织着的欢悦、愁郁,

你看不见,我一目了然。

你是否依然记得--

尽管姑娘们个个漂亮,

唯有我的妩媚 像绳索牵着你,

一直牵到我的身旁。

短时的离别中

产生相见的急切之情,

你常常扔下活计,睁大眼睛环视,

眼里似乎听见我的心声。

没有见面的时机,

你借故前来探听,

进门蹑手蹑脚,神情万分焦躁,

放心地走时一脸笑容。

你如今目中无人,

我的话一句听不见。

我时时盼望你 把我搂在怀里,

你却把我甩在一边。

黄昏我点了油灯,

守着长长的寒影。

你不管是走近我,还是在远处呆坐,

魂儿都不在你心中。

每天有许多要做的事情,

而我却心神不定,

昔日我有广阔的天地,如今我居于

心田幽寂的冷宫。

当年你奉献你的心,

我才把身心交给你。

你的心已经枯衰,你给我的宠爱

掺杂着难以置信的懊丧的迟疑。

你在生命的春天

所钟情的那个少女,

唉,时乖命蹇,如今对她表示可怜,

只需要稍软的话语。

缺少真心的抚摸

与神圣毫不相关。

你在想什么,亲爱的?你笑得很甜蜜,

不爱,也能陪笑脸?

我面前你泄露了心机,

(我做梦也不曾想到)

你给我几分情义?你的谈笑有何价值?

你胸中的真爱究竟有多少?

我以你昔日爱的砝码

称出你目前爱的重量,

弄清你亲近、疏远 所具有的内涵,

看懂了你异样的目光。

难道你还不理解

我为什么心碎落泪?

争辩方能颖悟?我频擦双目--

这泪水里并无责备。

1887.12

丈夫的申辩

记得青春年少的时候,

有一天偶然与你邂逅。

沿着人生之路 刚刚迈出几步,

眼睛便就擒于你的眼眸。

那时两张稚气的脸

辉映着鲜红的朝霞--

那时谁了解谁?谁了解自己?

谁晓得人世多么复杂?

谁懂得疲累、欢愉、愁思?

谁懂得失望中发酵的悲切?

谁知道青春之梦 是不是幻影?

是不是镜花水月?

看上去顺眼的

便认定很完美。

爱欲不等于爱情,这个道理尚未弄懂--

谁缠我,我就缠谁。

洞房里的快乐仿佛是

自然之妻的永恒笑颜--

繁花的不朽生命、鸟儿不倦的歌声。

虚妄的甜蜜在人间泛滥,

听着情歌,闻着花香,

豆蔻年华与朝晖一般。

我以为心头涌溢 取之不竭的甘汁,

生活中情爱享受不完。

满怀亢奋的希望

我抬头把你端详。

手执琼浆的金盏,头戴阳光的冠冕,

你眼里我跟天神一样。

星光闪耀的苍穹下

是青翠的大地和海洋。

你置身其间,那秀额、那杏眼、

那娴静的朱唇刻在我心上。

宇宙的玄奥似无边的镜湖

轻漾着深沉的涟漪。

你是乍开的芙蓉,高雅、纯净,

湖畔我陶醉于馥郁的香气。

有如圆月之夜

一只展翅的鹧鸪

为探索奥秘 向天空飞去,

行将撕碎包着美梦的月色的帷幕,

我心里充满惶惑,

一次次地走近你,

欲以我的全心 采撷透散着清芬、

神秘莫测的你的丽姿。

呵,那心与心的紧贴,

呵,那水乳交融的爱欲,

呵,那手与手的摩触,那羞答答的盼顾

两颗心那初次无声的絮语--

陌生的一切那么新奇--

两腿麻木、颤栗--

好像四顾无路,茫然不知走向何处,

不知何处有欢笑、悲泣。

胸怀不易满足的欲望

闯入爱情的巍峨仙阁,

捡拾见到的一切,将顾虑统统忘却,

拿不准该留下些什么。

四周鲜花竞相开放,

身上荡散欢惬的疲乏--

摇动着湖水,摇落了花蕊

心里痛快,尘土也赞夸。

黄昏终于来临。

慵怠充斥心窝。

晚风徐徐吹拂,叹息异常凄楚

一排排林木哆哆嗦嗦。

这竟是一场骗局!

除此能作什么解释?

信心十足地 前来采集珍奇,

到手的许多复又丧失!

坐在如意树下

心里好不伤悲--

你看那四周围 尽是断木泥块。

玩具似的神像已轰然塌毁。

拚命挣扎着站起,

为何感到精疲力竭?

想笑笑不出声,吹笛吹不出音,

不敢向你投去羞惭的一瞥。

你恢复常态坦然地走来,

为何不在痴想中久久憩歇?

幽深奇妙的芳林 倏忽间杳无踪影。

唉,跳入情海,情海为何枯涸?

心田乃美梦之国--

遥望梦国的奇景:

日出,日落,干渴,饥饿,

奢望压迫的灵魂之鸟在哀鸣。

我之需要你,

如你之需要我。

手触到你的衣裳,我便如愿以偿。

你来了只在我门口久坐。

步入娇颜的宝库,

谁听见爱恋哭嚷?

乞求,啊,乞求,其它营生容我图谋,

如像乞丐坐在莲花座上?

别无他物可以奉献,

我的心已对你袒露,

而且终于明白茫茫人世 无人能代替你,

缺少你尘世不值得瞥顾。

皎洁,轻柔的月光下,

温煦、醉人的春风里,

你那征服三界的 富于无穷奥妙的

喜悦的容貌又浮现脑际。

像往常含笑走近你,

依然有青春的活力、风茂。

可你为何眼泪汪汪?心狠好似砒霜?

像被天狗啃噬的脸显出愤恼?

不要,千万不要

再指望以心对女神顶礼!

来吧,来吧,你我 永居苦乐皆有的房舍,

膜拜男神的花卉也无需准备。

1887.12

束缚

松开,松开绳似的粗臂,

不要拚命灌热吻的美酒!

花的牢房里空气已窒息,

快给我受缚的心以自由!

哪儿是红霞?哪儿是蓝天?

让漫长的满月之夜立刻结束。

你乱硬的头发刺痛我的脸,

在你身上我看不到拯救。

我全身你挖了无数口陷阱,

工具是狂野的揉摸、拥抱。

昏沉沉我仰首呆望着夜空--

只见月亮嘿嘿地对我嘲笑。

该赠的是自由,不是锁链--

你足前我只把自由之心奉献。

金色的镣铐

呵,端庄、贤惠的淑女,

充满悲啼、辛酸的家庭中

你是甜美的怜惜的奴隶。

你的双臂浑圆、白净,

套着金钏--美丽的锁链--

世人眼里堪赞的吉祥标志。

男人双手长着厚硬的茧,

卷入人世的纷争,无所顾忌,

在骇人的刀光剑影中驰骋,

像火箭,像雷电,狂放不羁。

而你禁锢于宠爱、怜悯--

日夜劳作侍奉,坚守节义。

是谁在你的柔臂套上了

两只金钏--金色的镣铐?

你们——他们

你们费力编织花环,

他们拿去挂在胸前,

艳艳花瓣一朝枯萎,

随手丢弃,毫不惜怜。

你们只配奉献一切,

他们只管享受逍遥,

甘露觉得不合口味,

心杯砸碎不再索要。

你们日日笑脸相迎,

他们危坐旁若无人,

偶尔发现掩面饮泣,

从此无望同枕共衾。

忧愁、气忿埋在心底,

怒火只在胸中燃烧,

揉碎心儿酿制蜜酒

浊泪筛滤丝丝微笑,

柔肠寸断缄口不语,

任凭玉容憔悴、衰老。

嘉宾①

心爱悄然来临,启舟悄然离去,

一去不复返。

我期待着另一个嘉宾光临陋室,

作最后的晤面。

某一天她将熄灭耀亮的灯烛,

扶我登上金辇--

离别故居,驰上璀璨的星月之路。

两边不见花苑。

那天,我早早开门,怡然静坐,

琐事已经做完--

那天,她飘然而至的美好时刻,

不会受到阻拦。

早已置齐祭奠神衹的上等供品,

一切准备就绪--

我迎迓这位多年浪迹天涯的嘉宾,

默默地伸出双臂。

今朝弃家登程归去的人儿

临别留下赠言:

“有个客人日后专程来接你,

擦干你的泪眼。

拔尽刺入世俗生活的一根根蒺藜,

编条奇异的花串,

告别租居,送往为你兴建的

永恒的宫殿。”

1902

①本篇以及《丽人》、《你在我心中》、《我们是笼中鸟》、《神游》、《你来到我的窗口》是泰戈尔为纪念亡妻穆丽纳里妮而作。

丽人

如同宇宙之王投生为美女,

自己窃取自己的甜情蜜意;

如同她楚楚动人,美绝人寰;

如同爱情的游戏中她的缠绵;

如同她怀着无比好奇的心情,

为有双重性别而深感荣幸;

如同青藤开花,河漾碧波;

如同吉祥仙女安居于琼阁;

如同片片新云降洒春雨,

给河流纵横的大地以乳汁;

如同离人团聚的奇妙感情

时时酿造色泽、香气、音韵;

呵,丽人,不长时间的相随,

我心里你贮满了奥秘的暗示。

你在我心中

你热爱这绿色的土地,

你的笑充满纯真的欢喜。

与人世之流水乳交融,

你学会了时时高兴。

你的心能占有他人的心,

这绿色的土地对你多么亲。

今日,你仿佛从空间

俯瞰着寂寞的平原。

昔日你动人的笑靥

和深情凝望的欢悦,

周游果园、田畴、村庄,

抚慰了众人,飘然不知去向。

你最爱的我的瞳仁里

摄储着你出神的凝睇。

此刻我孤独、冷清,

回忆着你我对视的情形。

我心里仍有欢乐享受,

你温和的目光印在我眼眸。

冬日的光束在叶隙间抖颤,

朔风吹落希里斯花花瓣。

阳光、阴影的瑟瑟战栗里,

正午疏林的絮语里,

你的亡魂,我的梦魂,

共游时泪湿衣襟。

呵,你在我生命中生活,

在我心房把期望诉说。

我深切地感到你

十分神秘地在我的

体内化为另一个我。

呵,你在我生命中生活。

1902.12

我们是笼中鸟

今日天空郁积的浓厚的黑云

将天地笼罩。

今日,噙着眼泪在昏暗中发问,

我们这群笼中鸟--

朋友,我心中的朋友啊,

漆黑的毁灭之夜终于来临?

白昼的阳光真已熄灭?

难道光明的承诺不值分文?

苍穹下可还有神明恩典的残照?

我们是垂泪远望着你的一群笼中鸟。

昔年春日,温暖的南风拂面,

一绺幽香

来自高邈的天国的仙苑,

融和着希望。

朋友,我心中的朋友啊,

每当夜色败退,晨曦初露,

黎明笑吟吟步入笼子,

以神奇的法术解除禁锢的痛苦,

金色阳光照亮黝黑的铁条,

我们这群笼中鸟的心才与世界拥抱。

今日,你极目遥望东山,那里

什么也看不见--

今日,   霞光尚未扩展到那里,

烧毁瞑暗。

朋友,我心中的朋友啊,

今日锁链的哗啷声格外暴戾,

笼中无一物令人留恋。

身心内外,将何人寻觅?

自欺欺人哟,眼上抹一层蜃景的缥缈,

我们这群笼中鸟失去最后一抹光照。

唉,但愿我们可怕的磨难

不使你难过,

你千万不要在笼门口以泪洗面,

枉然悲恻。

朋友,我心中的朋友啊,

你没有戴锁披枷,

快飞到最高的白云上面,

将纯净的仙乐凌空泼洒,

安慰我们说:“旭日的光华决不会熄掉。”

闭眼静听着,我们这群笼中鸟。

1902.12

神游

你看山峰托举的暗空,

乌云在凝聚,在翻腾,

已没有迟延的时间。

可是,摄我魂魄的人啊,

温柔、俏丽的人啊,

站住!让我再看一眼。

站在云天的怀中,

站在碧绿的草丛,

站在我摇颤的心上。

世世代代,生生死死,

站在我的视野里,

站在我辛酸的泪流上。

就那样与我若即若离,

就那样露出闪电般的笑意,

就那样秀发随风飘扬。

就那样透过绵绵细雨,

就那样透过夜色的稠密,

丢给我一个怅惘。

啊,等着你的盼顾,

啊,等着你的轻抚,

我的心在啜泣。

在我灼烫的心田,

一团悲愁的火焰

在燃烧,在颤栗。

在我无垠的心空,

组成人字的哀鸿

飞向遥迢的海滨。

忧伤的湿风疾驰,

清泪飘洒地奔入

无路可辨的莫测的幽冥。

啊,驾来你的扁舟,

你我在无边的海上共游,

超越形形式式的羁勒。

风暴中你的微笑

一层层将我缠绕,

恐惧、欢悦,一同颠簸。

那是东北方向的天际,

火红的电鞭不停地

抽打杳无人迹的海岸--

吐着白沫的波涛

跨过沙滩伸直的脚

一头撞向巉岩。

那儿云雾的长辫

缠住深邃的森林一片,

椰子树飒飒摇动。

那儿雪峰展开白翼,

像金翅鸟迦鲁尔①

扶摇直上青空。

我的神思飞到你身旁,

在你的纪元的基石上

共建悠长岁月的高阁。

风暴的舞厅里,

回旋着洪波的乐曲,

演唱着跨越时代的团圝之歌。

阿勒穆拉 1903.5

①迦鲁尔是保护神毗湿奴的坐骑。

你来到我的窗口

哦,妇人,你是谁?

脚步儿轻轻,

来到我开着的窗口。

我独自默坐,

见西天夕阳里

有凝神对望的秀目。

路途漫漫,

你罗裙的快乐的香气

散落在沉沉的幽暗。

你前额垂着一绺乱发,

走出流萤明灭的林莽

你何时来到我窗前?

你将无数个村落的甜眠、

行人断绝的山道的幽静、

辽阔的平原上昏黄的灯光、

村姑走尽的河埠的黑暗中

汩汩流淌的河水的微语

带到我的身旁。

你还携来卵石偃卧的

纡曲的海岸的足上

安然入睡的细浪的梦。

你恬静的脚镯

注满茂密的枝叶间

归于沉寂的鸟儿的歌鸣。

你用柔软的手

把夕晖抹在我的鬓角。

你送来一切工作的句号--

真真假假、好坏不一的

全部终结的韵律,

黄昏之河隐逝的曲调。

你的纱丽飘起的边缘

拂着我的头发,我的胸口,

我仿佛消溶于虚空。

你死灭一样的眼睛

定定地瞅着我的脸,

我心里忽暗忽明。

你像往日那样

在我的书案上

右手放下一盏华灯--

书斋顷刻之间

仿佛是在夜的河畔

繁星的光芒的丛林。

今日我居室的周遭

莫不是来了天海的仙子

身著湛蓝的霓衣?

今日我的门首

无始的夜阑默不作声,

睁大了眼睛望着你。

此刻,半个世界

捧着浸透冥黑的

无尽的停歇和沉静的快乐,

出现在我窗口,

站在白昼的终点--

为你演唱一支歌。

你目不转睛地

仰望着北斗星座,

仰望着宇宙的空茫。

哦,妇人,你是谁?

你迈着无声的脚步走出昏暗,

走进我书屋里衷曲的回荡。

走过漫长的海岸,

走过空寂的河湄,

走过绿原上的阡陌,

走过熟睡的门户,

走过毗连的市镇,

走过宁静的村落--

长长的飘动的发丝

拍击着林中的寒风,

你出人意料突兀来临,

把悠远的诸国历代

积累的种类繁多的歌谣

送入我的窗棂。

哈查里巴格 1903.3

铭刻心间的恩情

告诉我欠你的债如何偿还,

你的恩情永世铭刻我心间。

记得早年我的诗作热情、奔放,

爱情的赞歌日夜萦绕在胸膛。

此后快乐的心曲渐趋平息,

心田的活力之泉断流、枯竭,

好似无比荒凉的漫漫沙漠,

笼罩着焚尸场昏惨的夜色。

是你倾注甘凛的爱的雨霖,

复苏了我几乎焦枯的生命。

你的摩挲中隆隆一声春雷

震醒了我长久冬眠的诗思。

一抹朝霞透入我心中的空幻,

刹那间黑暗之网被刺碎驱散。

告诉我欠你的债如何偿还,

你的恩情永世铭刻我心间。

超越轮回

千千万万个少女中,

我唯独爱上了你。

漂越无边的人海,

你我万世形影不离。

举目四望,处处

苏醒了勃勃生机,

大千世界上星布着

你我无始无终的欢聚。

我记不清碧空中

你我度过的似水流年,

繁星闪烁的柔光下,

你我曾优雅地荡秋千。

当阿斯万月的朝阳

照亮芊绵的绿野,

极目远眺,我胸中

涌溢抑止不住的快乐。

哑默的大地的深处

翻腾着奇妙的感情

我似乎清晰地听见

地壳无可言喻的心声。

在饱含活力的沃土里

你我度过漫长的岁月,

无数个秋阳的金光下

你我在片片草叶上摇曳。

我浏览的历史典籍

充斥悲喜的爱情故事--

感人肺腑的千古绝响

听起来是那么熟悉;

一首首古老的情歌

恍是我一幕幕记忆,

一直鲜为人知地

保存在某个宝库里,

几许在生命中默然阖眼,

几许在生命中睁大眼睛--

在先人们的生活里

你我的游戏从未歇停。

亿万年前的地球上

升起黎明的光辉时刻,

你不曾以旭日的霞光

丰富过我的生活?

我是在哪个美妙的清晨

在什么地方苏醒的?

你藏在我心里让我显身,

赋予我肉体的外在形式。

啊,悠悠往世,悠悠来世。

我的塑造永不停止,

超越生死,超越轮回,

你与我永不分离。

至高的德行

呵,贤妇,只要你愿意,

尽管将诗人的华丽歌词

丢在脚边;你终年醉心

于平淡无奇的家庭的乐音。

你不爱赞颂,我偏赞颂,

对你冰清的人格格外敬重。

你视而不见外人的追慕,

像一个忠顺勤快的女仆

服侍普普通通的一家人。

你那足以令王室的名声

成倍增加的手握着笤帚

日日清扫茅舍里的尘土。

这是你的高贵,你的光荣--

一切德行中至高的德行。

1900

记住我

记住我呀,即使我西去,

你我昔日的相爱有一天

成为被遗忘的一则轶事,

深埋在新颖生活的下面。

记住我呀,即使近在咫尺

新爱却变作历史掌故,

绝非倦眼所能望及--

像影子远远地落在身后。

记住我呀,即使你因此

独度的黄昏凄凉、悲切,

即使秋晨的家务突然中止,

即使春夜愉快的嬉戏完结。

记住我呀,即使回首往事

干涩的眼角没有泪水涌溢。

1897.12

我的玉兰

你从何处像梦魂飘入我的心殿?

哦,我的玉兰!

“认识我吗?”在我不懂其语言的异邦,你开了口。

我的心儿望着你吟唱:“认识,认识,我的挚友。”

多少个清晨为我熟稔的笑容披露了你的心意:

“啊,我爱你!”

你从何处像离情注入我的心坎?

哦,我的玉兰!

我于是思念黄昏丛林里淅沥的雨声、

平原上梦一般徜徉的夏日的湿风。

夜雾浥湿的幽暗里轻漾着你的心迹:

“啊,我爱你!”

你从何处像伉俪的笃爱来到我面前?

哦,我的玉兰!

我于是怀想深夜窗口闪烁的灯光,

但不快乐,满腹悲哀,泪盈眼眶。

那一夜你的花环在我灵府表明心志:

“啊,我爱你!”

你送给我悠悠岁月的一声长叹,

哦,我的玉兰!

在我胸口压上跨越时代的重负--怅然眺望大路,

一次次走到门口,一次次退回沉默的孤屋。

你心中永盼的情笛吹出泪浣的真挚:

“啊,我爱你!”

布宜诺斯艾利斯 1924.12.20

首次伤悼①

昔日绿荫婆娑的曲径,如今野草丛生。在这僻静的所在,忽听背后有人问道:“你不认识我了?”

我回首打量着她的脸,困惑地说:“我仿佛见过你,只是说不出你的芳名了。”

“我属于你远久的往昔,是二十五岁那年的伤悼。”她眼角闪着黯淡的泪光,宛如荷塘水面上颤动的朦胧的月辉。

我错愕地站了一会儿,问道:“那年我眼里你像斯拉万月的雨云那样黝黑,而此刻我看你是阿斯温月金色阳光的化身,莫非你失落了那时的泪水。”

她不言语,莞尔一笑。我看出这一笑的含蕴极其深厚,雨云已学会像秋日的素馨一样微笑。

“你至今珍藏着我二十五岁时的青春?”我又问一句。

“你仔细地观察我胸前的花环!”

我发现那年春天编织的花环竟未凋落一片花瓣。

“我的一切俱已衰颓。”我伤感地说,“惟有你白净的颈子上我二十五岁时的青春尚未褪色。”

她慢慢地取下花环挂在我的脖子上:“你还记得吗?那时你说你需要的不是慰藉,而是伤悼。”

“好像说过这样的话。”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光阴荏再,不知不觉也就淡忘了。”

她立刻用坚定而真诚的口气说:“心灵主宰的新郎没有忘却。我一直隐坐在绿荫里……接受我吧!”

我握着她的纤手,由衷地赞叹:“你依然那样楚楚动人!”

她显得很激动,说:“昔日满腔的悲恸,今日化为了安恬。”

1919.6

①有人认为本篇中的“她”和《萨玛》中的萨玛是指泰戈尔的嫂子伽达摩菲妮·黛维。她曾在生活上照看泰戈尔十六年。泰戈尔结婚六个月之后,她不知何故突然自尽,年仅二十五岁。

萨玛

她的肌肤光润、黝黑,

一串珊瑚项链在颈上挂垂。

我惊奇地暗暗凝视。

娇柔的少女

磊磊大方,左顾右盼,

大大的眼圈涂着乌烟。

年龄与我相仿。

至今历历在目,那初逢的情状:

南门洞开,扁桃树梢浴于明丽的晨光。

嫩绿的密叶在淡蓝的天底下恬然舒张。

素雅的纱丽裹着她娇小的身材,

脚面上遮着褐色下摆,

圆匀的手腕戴一对金镯--

这相貌,仿佛在一个闲暇的中午

所读的小说中见过。她一声呼唤,

像上苍随随便便

在少年的梦中

布置可望不可即的蜃景。

她全身透溢的温柔

在我的心头

投下轻渺、可感的影子。

我鼓不起张口的勇气,

懊恼的心里轻轻嗟叹:

“她很远,离我很远很远,

像远处希里斯花的幽香一绺

渗进我幽深的灵魂的宫宇。”

一天做木偶戏:喜结良缘,

呈上了书写年庚的香笺。

应邀在场的观众欢笑、哗喧。

年幼的我天性腼腆,

默忍局促的折磨,虚度了黄昏。

记不清她给了我什么礼品,

只见她步履轻捷,忙忙碌碌,

褐色下摆绕着她曼舞。

乜视那夕晖是何等笨拙,

被她的金镯牢牢拘锁。

听着她轻柔的叮咛,

我回转卧室就寝,

时至午夜,心窝犹回荡着她的话音。

渐渐地

彼此间有了不拘礼节的熟悉。

她的乳名随后

流出了我的口。

疑虑烟消云散,

玩笑中进行着闲谈。

有时,缜密的恶作剧

招致佯装的生气;

有时,辛辣的嘲弄,刻薄的言词

掷给对方数日的忧郁;

有时,无根据的指责

犯下可爱的爽过;

有时,见她不用心梳妆,头发蓬乱,

忙于烹饪,不感到羞惭。

她那女性聪慧的强烈的骄矜

每每讥诮我男性固有的愚蠢。

有一回她说:“我会看手相。”

说罢细细端详我的手掌。

惊异地说:“你的禀性未打上爱的印记。”

我怅然,良久无语。

她不知触摩的真正奖赏

驳斥了谬误,证明了责怪的荒唐。

然而,始终难以铲除

不得心心相印的愁苦。

彬彬有礼的距离从未凋萎,

靠近只让人品尝靠不近的无穷苦味。

哀乐交汇的时日

伴残阳在西山坠逝。

暮春天空清澈的蔚蓝胶凝,

秋日的朗晴

在金黄的稻穗上吹响安息的唢呐,

载货的人生之舟在虚无的梦河缓慢进发。

1938.10.31

期望

由于你我团圆在即,

怀里搂着世界的夜阑兴奋不眠,

一抹高歌的曙色推开东方的暗窗。

由于你我团圆在即,

天空布满明媚的阳光,

平野上处处飘荡着花香。

团圆的希望之舟

在无始的岁月之河上飘流。

世世代代的花卉

装满迎亲的花篮。

由于你我团圆在即,

宇宙间我的心灵

永远是自定终身的新娘打扮。

寂园 1913.12

爱情的珍宝

哦,爱情的珍宝,

你将再现而暂时消失。

哦,爱情的珍宝,

我将重新获得你而暂时失掉你。

你不属于我的坎坷,

你属于我的永恒。

你浸在“瞬息”的长河中,

我寻找你胆战心惊。

你没有极终,

但你装扮成“虚无”,

隐藏了真实形体。

哦,用你的畅笑

揩干我离愁的泪水!

苏鲁尔 1915.3

爱梦破了无法重做

心神迷恋艳姿的岁月,

梦魂萦绕情人的岁月,

已经溶入历史。

而今恬静的向往

开在心空的叶盘上。

一抹柔光

照洁我的生活。

青春甜蜜、灿烂的爱梦

破了无法重做。

然而难以忘怀的女神

画的一幅幅初恋

仍在心里

染绿我回忆的荒原。

女神似一绺芳香

消失于瞬息,

恰如春日晚梦

醒来痕迹不见。

劳顿的暮年之流上,

没有、再没有晨光延展。

来去

爱情曾经来临,

脚步儿那么轻,

像一个缥缈的梦,

我未给它落坐的交椅。

当爱情启门离去,

我听见了响声,

急转身呼叫着奔寻。

那五体无形的梦,

消逝在暮蔼中,

悠远的路上

它擎举的华灯,

望去是殷红的蜃景。

寂园 1940.4

爱情的苦乐

爱情的欢愉

只有几瞬。

爱情的痛苦

伴随终生。

寂园 1940.4

爱神焚烧之前

你曾有形体巡行天地,

焚烧后无形的爱神!

香风吹拂花辇上的旌旗,

女郎叩拜,伏身路尘。

无忧花、夹竹桃、金色花从锦囊掏出,

少男少女撒在你过往的道上--

芳香如淳醴溢出帕古尔花簇,

心中放射旭日的光芒。

黄昏,处子们汇集你肃静的庙宇,

小心谨慎点燃灯烛,

悄悄以花苞制作箭矢,

装满你罄空的箭壶。

丹墀上坐着少年诗人,

用琵琶入迷地弹唱,

成双的麋鹿,作对的虎群

怯生生谛听窥望。

你含笑收拾弩弓,痴情慌乱的娇媛

哀求着匍匐你足旁。

出于好奇偷窃你五支花箭,

兴奋不已,抚弄玩赏。

绿草如茵透散温馨,

你筋疲力尽,沉入睡乡。

娇娥含羞摇醒你煞费苦心,

足上的铃儿响叮当。

林径上走来头顶水罐的情人。

暗处你猛射一支花箭,

水罐坠入朱木那河,略一失神,

她神色惊慌左顾右盼。

你掉花舟上前,开怀大笑。

姑娘省悟,面颊绯红,

下河泼水,装做气恼,

咯咯笑起来,见你发窘。

皓月复高悬,夜色何迷人,

素馨花蕾今又缀满高枝,

南风吹醉了河滨,

少女在树下梳理发丝。

寂静的岸边情人遥相招呼,

离别之河流淌其间;

隐痛迸发的思妇呼喊征夫,

哭诉哀切的思念。

来吧,爱神!恢复形体,恋人的发髻上,

挂上清香的野花花环。

来吧,轻手轻脚步入洞房,

走进柔和的光线。

来吧,以机敏甘美的笑容闪电般

惊喜少女的心,

以神灵细腻温柔的触摸沉醉人寰,

万千人家,焕然一新。

1897.5

爱神焚烧之后

湿婆①,你第三只眼喷火烧死爱神,

宇宙间遍撒他的骨灰,

风中嗟叹着他的孤魂,

天空落下他霏霏的泪。

罗蒂②的悲歌在世界回响,

四面八方伤感呜咽,

法尔衮月③,不知触到谁的目光,

大地陡然惊悖、昏厥。

所以今日言说不清是何愁闷

在心弦上跳跃颤栗。

少女们苦苦思索,如何偕同神仙、俗人

亲切宽慰遗孀罗蒂。

帕古尔树叶簌簌低语着什么?

蜜蜂为何嗡嘤个不停?

涧水奔流去解除谁的干渴?

向日葵仰首忆恋哪个情人?

我看见,月色中浮动着谁的罗裳,

宁静的蓝天里谁睁着眼睛;

我看见,日光的白纱蒙着谁的面庞,

谁的纤足没入丰柔的草丛。

谁的触摩过的花魂

如藤蔓正攀援心扉--

湿婆,你第三只眼喷火烧死爱神,

宇宙间遍撒他的骨灰。

1897.5

①毁灭大神。

②爱神的妻子。

③印历十一月,公历二、三月间。

优哩婆湿①

呵,天宫的舞伎优哩婆湿,

你不是慈母、少妇、娇儿、美女。

薄暮降临牧场时,你的倦体裹着金色罗裳,

不似手执花烛的燕尔新娘

在幽静的子夜

颔首低眉,面现笑靥,

拘谨地走向卧榻,芳心喜颤、羞涩。

你桀骜不驯,

不戴面纱,娇容似鲜红的朝暾。

呵,优哩婆湿,

你这朵无茎花开于何时?

太古的哪个春晓,澎湃的乳海里你冉冉上升,右手

执琼浆的金觞,左手持鸩毒的玉盅

--诵念梵典圣经,

大海的万顷波涛在你足下归于平静,

像亿万巨蟒垂下吐舞的毒信。

你淳朴无瑕,

为因陀罗②所崇奉,如白素馨坦荡的芳华。

呵,青春永驻的优哩婆湿,

何时你像花蕾初放的少女?

黑魆魆的海底,是谁的宫宇里

你独自玩弄珍宝,像玩弄孩童的玩具?

珠灯闪耀的寝宫,

海浪之歌缭绕,你面带纯洁的笑容

独卧珊瑚榻上,期待谁人光临?

你安寐后醒来,

婀娜的玉体放射青春的光彩。

呵,天界的佳人优哩婆湿,

世世代代,你的娇容无与伦比。

你脉脉的眼波使三界为之动魄,

入定的隐士惊醒,断送苦行的功果。

浩歌的春风

把你荡魂的异香传遍乡村城镇。

像饱啜花蜜的蜜蜂,怀一腔痴情,

你们空如电光,

轻舒长袖,环珮儿叮当响。

呵,行步似浪涌的优哩婆湿,

你和着天乐曼舞,满心欣喜。

沧海波涛应节地手舞足蹈,

原野的绿衣轻拂在稼穑之梢。

珠链挂在乳胸,

坠珠恰似陨星,目睹此景,

众仙人神魂颠倒,热血翻涌。

霎时间折断

你那地平线一样的腰环。

呵,迷醉天地的优哩婆湿,

你像日出前东方天空的晨曦。

你的腰肢因宇宙的泪浣而分外娉婷,

三界的赤血将你的脚趾染红。

你秀发垂肩,

白皙的双足如嫩藕一般,

亭亭玉立在宇宙的莲花上面。

呵,梦境的爱侣,

心灵大国的永生的舞伎!

呵,心冷耳聋的优哩婆湿,

你听苍茫宇宙在为你哭泣。

你能从玄远的太初重返人世?

能青丝淋漓从无底无边的海里升起?

黎明时分,

你若再现柔美的真身,

世界之泪将沐浴你,如大雨倾盆。

洪波巨澜

将合奏仙乐,蔚为壮观。

呵,寄寓桑榆的优哩婆湿,

你如落月再不会回归。

因而大地春天的花香鸟语里

听得见辛酸的永诀的长吁。

十方天地,

当圆月之夜笑声四起,渺远的回忆

吹响凄切的竹笛,催人泪下如雨,

呵,豪放的仙娥,

希冀将在涕泣中复活。

1895.12

①优哩婆湿是印度神话中一位少女。

②因陀罗是雷神。

罗妲与黑天

①本篇是泰戈尔早期诗作之一,描写罗妲(Radhha)与黑天(Kinishno)的爱情故事,在印度文学史上这是许多诗人写过的题材。泰戈尔写成后交给父兄看时,佯称抄自古代经典著作,诗名为《帕努辛赫诗抄》。帕努,孟加拉文中意谓“太阳”,与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全名的前两个音缀“罗毗”(Robi)意思相同。

泰戈尔的父兄后来得知这是泰戈尔的创作,对他显露的诗才感到惊喜不已。诗中人物除罗妲和黑天外,还有罗妲的女友。按照印度说唱文学的程式,每段末两行,以作者的口吻,或作总结,或发感慨。这样既能加深听众对内容的印象,也能使作者的姓名得以流传下来。

春天来了,

蜜蜂飞舞的林野披上碧绿的绸袍。

妹妹呀,你听我言,我满心喜悦,

胸中哀痛的烈火已经熄灭;

春风吹得我心花怒放,

心林里喜鹊喳喳喳欢唱。

妹妹呀,我心泉喷涌着爱欲,

四下里飘荡着我的衷曲。

生意盎然的三界齐声礼赞:

多情的黑天是愁女罗妲心中的春天!

帕努说道:深夜里春风温煦,

扑鼻的花香也使我心旷神怡。

妹妹,你听我言,且放下花环,

花林里盘桓多时我未见黑无的踪影。

花影摇曳,蜂儿唱歌,

朱木那河的涛声何等疲乏、凄清。

夜阑由夫君皓月相伴,痴女我好不孤单!

心急如焚,花串变得沉重。

紧握妹妹的手,双唇瑟瑟颤抖,

远处传来杜鹃泣血的悲鸣。

凉风习习,牵动宽松的裙裾,

我好生焦灼朝林径张望。

帕努远望林外,滴泪濡湿两腮

“唉,空林里不见黑天的脸庞。”

颈上花条渐渐枯萎,

心中的热望冷却泯灭。

孤寂的毒焰烧尽夜色,

可恨的黑天你为何爽约?

妹妹哟妹妹,我看

我是空怀一腔情爱。

虚度着韶秀年华,

红颜一天天颓衰。

妹妹啊,且含泪归去,

先做完剩下的家务。

把茉莉花花冠丢弃!

咳,我白白受一场羞辱。

我热情洋溢的青春

受到了猛烈的打击。

是可怕的情欲的毒酒

喝得我魂荡神迷。

饥渴的芳心日夜

盼望与黑天晤面。

躁动的心绪难以平复,

胸中燃烧着颓丧的火焰。

妹妹呀,我实话对你说,

我近来提心吊胆,

怕与黑天建立的感情

弄不好化作一绺青烟。

我只祈望有朝一日

黑天与我心心相印。

没有机缘同他见面,

相思的毒火燎烤我心。

“情女哪,这是无端的担忧,

帕努俯身为你祈福,

忠贞的爱情如常青松柏,

生生死死绵延千古。”

黑天啊,你心真狠!

罗妲我满腹苦情,

夜夜冷榻孤眠,

从黄昏捱到天明。

在冷寞的卧室里,

怔望着朱木那河滩,

恍恍惚惚,心神不宁,

缄口无语,泪水涟涟。

入夜四周蟋蟀聒噪,

寂静的迦昙波树下,

我以袖掩面嘤嘤哀泣。

大地承托着我的散发。

我忘了该做的活计,

不时像惊鹿侧耳谛听--

空中仿佛有人低语,

隐隐约约传来笛声。

铁石心肠的黑天啊,

在摩吐罗你怎样生活?

白天如何处理政务?

漫漫长夜如何度过?

什么时候你再吹竹笛?

火样的爱欲如何满足?

谁能目睹你狡黠的微笑?

你脱下黄衣丢在何处?

莫非你已头戴缀珠金冠

把野花花冠抛在一边?

莫非你离弃了莲花座

危坐在金銮宝殿?

帕努急忙呼喊:“喂,黑天

罗妲的积郁等你排遣,

你快跟我前去赴约,

罗妲受不了离愁的熬煎。”

罗妲姐姐呀,你快来看,

快来看哼着歌儿、步履轻捷的黑天

快挂好花串,扣上乳褡,

眉心描吉祥痣,分发线涂朱砂。

姐妹们,为恋人聚首且舞且唱,

让清脆的足镯声在花丛回荡。

姐姐,你点亮金灯,照得寺院如白昼,

泼香水熏香绣阁妆楼,

采撷茉莉花、素馨花、贝丽花,

将鲜艳芬芳的花冠编扎。

帕努与众人一道朝村外观望,

果然是黑天,脚步那么轻快,歌声那么悠扬。

心上人,快步走进我心房!

笑吟吟对我倾诉情肠!

黑天啊,林间月光融融情笛听不见,

我过一天长似一百年。

你带走笑语,带走娇态秋波,

不见你满月般的面容,花林凄凉,心儿空落。

不闻你的阔笑,我暗垂双泪,

朱木那河畔榕树下分外岑寂。

一朝相见,千百年的愁郁冰释云散,

你一丝笑容溶化我山样的积怨。

帕努高声颂赞:“恋人的爱情至高无上,

喝一口爱情的醇醪大地也心舒神爽。”

妹妹呀,你听,你听,

远处悦耳的笛音袅袅。

明月之手轻抚的旷野

翻涌着喜悦的浪潮。

乐不可支的花木在风中摇晃,

朱木那河水潺潺歌吟。

花茎上的暗香

宛若我荡漾的春心。

眼里盈满喜泪,

胸口急跳宛如擂鼓。

努力打消羞怯,

过于激动仍迈不开步。

求求你,好妹妹,

告诉我来者果真是黑天

静谧的夜空飘来的笛声

是他在对我呼唤?

妹妹啊,岁岁年年

我乐善好施,坐禅诵经,

终于赢得金玉似的黑天

我爱他甚于自己的生命。

每当听见他迷人的笛音,

我默默诵念他的名字。

月光皎洁的朱木那河畔,

但愿两颗心融为一体

帕努说道:“牵着女友的手往前走,

黑天已等得万分焦躁。

莫害怕,大地已沉入睡乡,

帕努也乐意陪你走一遭。”

林莽深处缭绕着悠扬的笛音。

罗妲姐姐,把惶惑忧愁丢在脑后,

任爱欲之花怒放,鹿眼浮漾笑纹,

身着绣花蓝裙快步往那儿走。

百鸟啼唱,繁花竞吐芳菲,

皓月倾倒甘露一样的银光,

花海里群蜂嗡嗡奏鸣,

一簇簇素馨迎面绽放。

你抬头看,黑天眼含怜爱,

容光焕发使月色显得黯淡。

“姐妹们,同去见黑天--”

帕努黑天的莲花圣足高声礼赞。

罗妲慌慌张张走进幽暗空寂的树林,

南风习习,杳无人影的茅舍前她心急如焚。

朱木那河水哗哗流淌,波浪里繁星沉浮,

绿叶飒飒,清泉涓涓,葳蕤的花藤遮掩小路。

罗妲心焦意乱四下里张望,

不见情人悻悻然收回目光。

蓦地近处掷来一个花冠,

罗妲失声叫道:“啊,亲爱的黑天,你快露面!”

悠悠笛音驱散迷暝的夜色,

朱木那河放开嗓门潺潺应和。

帕努忙唤道:“黑天,牛庄的姑娘,

渴望畅饮你纯真爱情的琼浆。”

10

黑天,你动人的笛音

解除我心头爱的渴饥,

熄灭我焦虑的火焰。

黑天,你何处从师

学会吹奏撩拨心弦的横笛?

它像爱神用蜂蜜制作的情箭,

一箭射酥我的肌体,

胸中爱浪汹涌,

双目迷离发饧。

你的怜爱,你的温存,

一想起胸涌春兴。

情郎啊,宿愿未遂,

生活中无乐趣可言。

我的主啊,爱的灼痛

如利戟刺入心坎。

你甜美的歌声传来,

我胸口欢跳,热泪盈眶,

情火烧伤的心

像浸入清凉的水浪。

我心灵的主宰啊,

把你的双足捧在胸前,

观瞻你月轮似的容颜,

今生今世我死而无憾。

愿明月常圆,

照临溢香的花丛。

愿春风将我的心

送入你的笛孔,

与柔婉的音调共鸣,

罗妲我成为你一支情笛。

帕努不禁热烈赞扬:

“罗妲与黑天是坚贞的情侣!

11

情郎啊,树上的喜鹊俯视你我,

嘁嘁喳喳叫个不停。

春情的佳酿饮得酩酊大醉

玉身只觉松软、倦慵。

今日圆月格外耀眼,

我无拘无束,无羞无怨。

情话绵绵,心跳怦怦,

花丛向肢体瑟瑟喜颤。

凉风送爽,脚步难移,

肩上的纱丽不觉滑落,

迷蒙醉眼不愿意睁开。

半绽的花儿随风摇曳

花瓣纷纷飘落脸上,

恋火熔化的两心再不分离。

朱木那河缓缓流动。

含笑的月下帕努我无限欣喜。

12

黑天啊,你嘴角荡漾着舒心的笑容,

待会儿告诉我你做了什么美梦。

我罗妲的甜笑似睡云梦中的闪电。

黑天啊,你的情债我如何偿还?

群鸟啊切莫聒噪,我的黑天睡得正香--

圆月啊,给他盖上轻柔的月光,

戴着星冠的静夜啊不要匆匆道别,

冷酷的旭日啊为何早早点燃离别的爝火?

帕努喟叹不已:“太阳自古十分残酷,

破坏情人幽会,让他们复受相思之苦。”

13

日后纵然电闪雷鸣,天降大雨,

黑天啊你亦要奔赴约会的林地。

然而想象你头顶雷云电光赶路。

情郎啊,我感到极度的恐怖,

雨水淋湿你的黄衣,

唉,你为沙粒般渺小的罗妲不顾劳累。

我服侍你在花榻上躺下,

给你洗脚,梳理湿发。

帕拉兹这地方的美男子啊,把你的圣足搂在心窝,

我用鲜藕似的纤手轻轻按摩。

帕努宽慰罗妲:“黑天的爱同大海一般,

为你他不畏长途跋涉的艰难。”

14

姐妹们哪,谁理解我与黑天的深爱?

谁有耐心听我诉说心中的悲哀?

谁知我多日郁结的幽怨?

谁知我朝夕以泪洗面?

我不怕牛庄的女人怒斥我伤风败俗,

我可以捐弃一切,只要有黑天的爱抚。

千百次求你们不要对黑天訾骂,

我已把荣辱得失奉献他足下。

牛庄的牧牛人不懂爱情,愚昧无知

谴责我的黑天没有一点儿道理。

罗妲不贞洁,要恨只管恨我,

姑娘们莫要蹈罗妲的旧辙。

帕努慨叹道:“她们不信你的肺腑之言,

苦水对黑天倾吐吧,紧紧偎在他胸前。”

15

心上人啊,我是穷人家女儿,

为你害相思病,独自啜泣。

可怜我无超群才貌,属于阿希尔种姓①,

不会撒娇装痴,卖弄风情,

不善辞令。满心爱恋,

只图瞧一眼黑天,便觉胜度一年

林径上发见你的足印,

我如获至宝俯身亲吻。

严酷的上苍啊我岂敢祈盼你恩赐,

薄命女备受轻慢,丧尽希冀。

黑天啊,我远处伫立听你的笛声,

窥望你勾魄销魂的笑容。

痴恋的罗妲我愿你永世幸福,

纵使无德的我陷入难拔的痛苦。

万一你蒙难,我哭只敢在人后,

无人知晓我忍受万重悲愁。

帕努说道:“听着,黑天

切莫对柔弱的罗妲射冷漠的利箭!”

①阿希尔是牧牛人的种姓。

16

黑天啊,你不必装模作样,对天发誓,

聪慧的弱女子面前你演什么戏!

你说你爱我分明是虚情,

我一眼看穿,断不轻信。

信你的假爱犹如乘破船渡海,

舱底漏水难逃灭顶之灾。

啊哟,莫非我言重,惹你生闷气?

黑天啊,原谅我说话率直!

唉,我后悔以揶揄之矢伤你的心,

往后再不如此,我爱你胜爱自己的生命。

帕努观看一幕好戏,忍俊不禁,

泛舟情海罗妲时而娇憨,时而激忿。

17

妹妹呀,我暗下决心,

黑天重返摩吐罗城的时候,

决不哭哭啼啼,

凄凄切切求他停留,

而要强作笑颜送他上路。

唉,想当初黑天走到我面前,

我痴呆呆望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两行热泪扑簌簌滚下。

黑天微笑着坐在我身旁,

叙述别后难耐的思恋。

我胸中涌起激动的狂浪,

一腔恼怨顷刻消散,

结结巴巴说不清话,

泪汪汪叫一声黑天

一头扑倒在他脚下。

半晌我静下心来说道:

黑天啊,我的情郎,

你务必常来牧区看望,

你不在身边我度日如年。”

我脸贴着他的双足,

哭退夜色,哭来曙晓。

黑天握着我的手,

温话宽慰,面带甜笑。

妹妹呀,铁石人黑天

何尝有罗妲一半的忧伤!

他含笑安慰一番之后,

踏上归途,神态如常。

望着他朝摩吐罗走去,

我禁不住大放悲声。

他对我何尝有一丝眷恋!

听,他的脚步一点儿不沉重!

帕努含泪连声规劝:

“姑娘,姑娘,生活就是痛苦,

世上与你同享乐的比比皆是,

可哪个愿陪你落泪分忧!”

18

妹妹啊,我一而再再而三

制止你前往摩吐罗,

黑天恐已忘掉旧情,

在京城寻欢作乐。

呸!这可恶的舌头污损谁的尊名?

罗妲我委实太狂妄!

唉,假如黑天真成为

摩吐罗金库和王宫的主宰,

牛庄里他的情人

必然被抛到九霄云外;

妹妹你进宫呈送香笺

少不得受众臣羞辱--

不多久我势必

像落花魂归黄土。

黑天摈弃婆羚达①林中

昔时的绸缪情义,

而今他宠幸的定是

珠围翠绕的宫娥王妃。

帕努连忙劝道:“罗妲

陷入困境你可要镇定,

你未必真正知晓

黑天对你的如海深情。”

①牛庄所在地。

19

妹妹呀,假若我归返黄泉,

当纯净的暮色在春天的花林里弥散,

盼望团聚的黑天专程来把我寻找,

“罗妲!罗妲!”一声声喊得口干舌燥。

假若姑娘们惊醒,唯我不醒,

假若姑娘们闻声赶去,唯我不动,

焦急的黑天会继续找我?

“罗妲!罗妲!”呼叫着穿林过河?

朱木那河畔我只爱黑天,爱他有无数美女--

假若我谢世,她们能不补我的空位子?

假若我魂儿脱壳,

婆羚达林地谁为我伤悼?

帕努轻声催促:“快进入密林,娇嗔的情女,

那儿有黑天发抖的抚摸,含情的泪滴。”

20

你莫非要告诉我

你已在我心里苏醒?

眸子里安置个宝座,

面对我明亮的心镜

端详你绛红的眼睛?

我的柔心在你足下晃,

含羞的荷眼闪着泪光,

春情荡漾的玉体哟,

欲与你合卺共鸳帐。

你的长笛吹出甘露,

攫走了我破碎的心。

绿野充满婉啭的鸟鸣,

搅乱我平静的芳魂!

看见你微笑百花怒放,

听到你吹笛杜鹃歌唱,

三界一群群快乐的蜜蜂,

绕着你圣足,嗡嗡嘤嘤。

牧牛女个个如花似玉。

朱木那河滨花儿悄悄开。

持重的凉风拂过那碧水

顷刻间心儿也炽热欢快。

你脸上流连饥渴的媚眼,

你抚摩甜柔使罗妲喜颤。

心里装满你爱的珍宝,

搂着你圣足我沉醉卧眠。

姑娘们问你究竟是谁?①

日日频擦思念的泪水。

帕努决意把犹豫抛舍,

一生在你莲足下度过。

黑天是大神毗湿奴的化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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