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Sir电影原创:dushetv)
从小,我们被教育——
世上只有妈妈好。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投进妈妈的怀抱
幸福享不了
注意,了在这,是完结,意思是,幸福永不完结。
但,唱是唱,事是事。
台湾新导演黄惠侦,对这首歌就有她的理解——
她的了,是了结的了。
黄惠侦把和她妈妈之间的事,拍出今年柏林电影节泰迪熊奖最佳纪录片的高度。
《日常对话》
海报上的,就是黄家母女。
黄绿色的是黄惠侦本人,青蓝色那位是她妈妈。
青黄不接。
片名《日常对话》,对话的两人,一个朝东,一个朝西,连一丁点眼神都没接上。
这还叫什么母女,这还算什么对话?
就像这两个人——
一个屋檐下住了几十年,彼此更像是个礼貌的同屋:
妈妈阿女每天为黄惠侦备好午饭,出门;
吃过晚饭才回家,静静梳洗完毕,回房间打开收音机,在晚上九点睡去。
黄惠侦跟妈妈每天的交集,就是饭桌上的菜。
她要跟妈妈说话,甚至需要通过女儿(阿女的孙女)——
是谁回来了?你都没看是谁回来了。阿嬷又给你买多多,你要不要去拿?
阿嬷给你买多多你要说什么?
两人有什么大仇吗?
真没有。
但生我者和我生者之间,怎会没有一点心结呢?
美剧《随性所欲》说的算好了:
我们花一辈子的时间
等待父母给我们道歉
他们花一辈子的时间等我们说谢谢
而我们都得不到想要的
那是99%家庭的情况,而这家,属于那1%——
那个叫阿女的黄母,一点也不是传统的那种妈妈。
她不仅有石头般粗粝的外表,内心,也住着一个男人。
是的。
阿女一点也不女,她是女同性恋,铁T。
阿女
我叫阿女。
但我一点也不想当女人。
当女人多惨啊。
比如我妈,嫁给一个家暴男,整天打,整天骂。
妈妈当然想过自杀,但我把她偷偷买的农药倒了,嗯,我是个聪明的孩子。
祸不单行的是,长大后,我也说给了一个恶棍。
我被嫁到离家很远的嘉义,丈夫烂赌、酗酒,一醉,回来就拳脚交加。
十年,如果杀人无罪,我会第一个杀了他,不,剁成肉泥,但我忍了十年,带着两个女儿逃了出来。
之后,我放飞了,也许是天性,也许是出于对男人的恐惧,我开始撩妹——
台北桥下的人都说,没有我阿女掰不弯的女人。
至于女儿……
因为没有户口名簿,不能上学,她俩小小年纪学我干起了牵亡的营生。
(牵亡:在丧礼上做法事)
我承认,相比家里的女儿,外面的女人更能让我透气。
你问我后悔生了女儿吗?不后悔。
但如果重来一次,会生吗?那又不一定。
虽说我生她们、养她们,但我心里清楚,她们讨厌我。
或者这么说吧,希望她们讨厌我。
如果她们不讨厌我,我又如何继续过我想要的自由生活呢?
我大女儿叫黄惠侦,她结婚的时候问,(我成家后)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住公园嘛,那里就有地方睡啊。
嗯,我大女儿黄惠侦,也许你有兴趣听她的故事。
阿女的女儿
我叫黄惠侦,阿女的大女。
十岁那年,妈妈阿女带着我和妹妹从父亲那里逃出来,从此不再担惊受怕。
但普通孩子的幸福,似乎离我还是很远——
没读完小学就得出来工作了。
我的工作,牵亡,原本以为善事善举,但后来才知道,这被人看不起。
而我的母亲,她做午饭,却从不陪我吃饭;她往家里带女人,有一个叔叔跟我说,她是变态。
虽说母亲这样对我,但我心底还是讨厌不了她。
怎么能讨厌她呢?
她是我的妈妈、我女儿的外婆,是那个不说爱、不陪伴,但每天还是会做好一餐午饭,每次回家还是会给孙女带养乐多的女人。
或者这么说吧,我怨恨她。
但怨恨是因为,我在意她。
是的,也许你看出来,《日常对话》,就是为黄惠侦向她的妈妈——阿女发送的一则聊天请求。
导演,也是这片主演的黄惠侦坦言——
我们之间坦诚地谈一次这件事情,对双方都是一种解脱。
必须说,它不是一部标准纪录片。
导演黄惠侦记录者、亲历者的双重身份,决定这做不成一部墙上的苍蝇式的客观作品。
但它努力做到客观。
从头到尾,导演没伸出过一根指责的指头,而是通过目光平静地询问,一点点,去解锁她妈妈,阿女本来的样子。
最意外的回答来自她们——
阿女的女人们
纪录片的后半部分,惊涛骇浪。因为她们口中的阿女,跟前半部分输出的,一点不一样:
比如会哄。
阿女会称呼女友们宝贝。
女友一:她说她很爱我,打电话的时候都叫我宝贝
女友二:她心情好的时候都会叫我宝贝
三号女友表示,她的被掰弯简直像命中注定:
有一次我去银行,她就在那边打牌,我从旁边经过。因为我很爱漂亮出门都穿洋装,她就跟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生,这么吸引我,让我每天都朝思暮想的。
还有,肯花。
随叫随到、端茶送水不算什么。
听听一号女友怎么说:
我很喜欢听歌仔戏,她就利用这一点来进攻。随时打电话来,跟我说哪里有演出,我们就骑摩托一起去看戏了。
还有这个——
每年过生日都会送金饰,钱都花在这上面。
一句话:不爱江山爱美人。
最最重要的,温柔。
别想歪——
很温柔,尤其是在床上。
温柔到什么程度你知道吗?
我换下来的衣服(内衣裤)都是她帮我洗的,而且不是用洗衣机,都是亲手洗。
她说我觉得帮你洗内裤很爽。
说完,还做了个羞羞的表情,也难怪她有那么多女朋友。
这些淡然的对话,即《日常对话》最难得的地方。
它一点也不青筋爆裂,但在平静乃至幽默的叙述下,我们无法再假装无视那个现实——
这些女人,都是受害者。
如果你留意,你当然可以发现,阿女的女人们,都长着一张差不多的脸。
一号从头到尾抱着一只狗;二号的房间全是公仔和贴纸;三号爱穿漂亮洋装。
联想到阿女曾满不在乎地说:
以前就有很多女孩(喜欢女孩子),台北桥那里有一大群……
阿女的不幸,大概只是台南乡间一大群女同婚姻生活的日常罢了。
这说明什么?
她们都缺乏安全感。
岂止是她们。
阿女自己呢?
阿女两个女儿呢?
那是谁对她们施暴?
当然有老公。
但仅仅一个人吗?
听听这些对话。
女生长大就要嫁人不然要做什么?
嫁都嫁了有什么好可怜的?
祖宗桌上没有人会供奉未出嫁的女儿。
……
在Sir看来,某种程度,《日常对话》与上礼拜安利的《嘉年华》,互为表里。
二者都把尖刀刺向这个性别不平等的现实社会——
《嘉年华》是由点带面,为我们摊开一个沉默而环环相扣的,向女性施暴的权力体制。
《日常对话》则是由面及点,带我们进入一个被体制残害的女人的世界。
两者其实都简洁而隐晦地指出——悲剧,绝非个例。
《嘉年华》里,自以为置身事外的小米刚对律师说,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回头就被流氓痛揍。
《日常对话》里,承受了恶语和拳头的阿女不喜欢打骂,但她还是未能逃开暴力的诅咒,对至亲习惯冷暴力。
沉默。
片尾这场迟到二十年的摊牌,Sir看到最多的,是沉默。
追问,沉默。
再追问,沉默。
流泪了,还是沉默。
原谅Sir为了你的观影感受不能剧透更多,只能说,实拍三个多小时,其中两个多小时的素材都是沉默。
这些留白,触目惊心。
这些沉默,并不只是阿女对自己没有尽到母亲责任的内疚,相反,是我们社会,该对她的抱歉。
当我们心照不宣地剥夺一个女人的名字、婚姻,甚至性取向时,我们又怎能奢望她不怀疑、不反抗。
在世新大学接受采访时,导演黄惠侦说:
我的目的是解构婚姻,让人们知道,婚姻不该压迫人。
想要结婚的人可以立刻去这个制度,不想进入的人不会再被指责。
其实,她解构的,又何止婚姻。
请放心,这不是一部让你胸闷气短的电影,结局还是留下一个温暖的尾巴。
黄惠侦通过女儿,问外婆(阿女),你爱我吗——是的,她似乎不好意思直接问。
问了三次,答了三次。
第一次,阿女回:你这么坏我怎么爱你?
看,爱是基于正面情感的。
第二次,阿女反问:那你爱我吗?
看,爱是相互的。
第三次,阿女终于受不了纠缠,直接说——我爱你啦。
这时,孙女对着镜头笑靥如花,阿嬷说爱我耶。
在Sir看来,这个结局当然刻意了。
但不乏善良。
什么是爱呢(尤其对习惯隐忍、逆来顺受的中国人来说)——
爱是承诺。
它需要你轻轻说出来,再慢慢去实现。
爱又不是承诺。
当你说出来,你爱的人,就已经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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