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井然的意思好懂,做事有条理,不杂乱。井然:有条理的样子。我这人认死理,一直想不通为什么秩序会井然,换别的什么然不行吗?井与水有关,那就秩序河然,江然或者湖然,要不然就海然?江河湖海难道就没有条理么?读了《数学家的城》才晓得,井然还是从孟老夫子那儿来的,与江河湖海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四百多年前,传教士利玛窦来到咱们的大明朝,他在一封信中叹道:‘似乎整个中国是由一个数学家建造的。’在这位那不勒斯人看来,大明的城市真是整齐啊,方方正正,横平竖直,如同几何图形,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数学家的手在规划一切。——这是《数学家的城》的第一段。利玛窦先生不远万里来到中国,除了传教,还带来了自鸣钟、阿基米德等等,总的来说对中国人民怀着友好感情;而四百年前,无论那不勒斯还是巴黎,都还是臭气熏天乱七八糟,城市规划这件事至少还要再过二百年才被欧洲人想到,所以,利老先生大为惊诧,他不能想象世上哪个数学家能够创造这等奇迹。 利玛窦先生想象中的数学家其实根本不懂数学,比如孟老夫子。但孟子在两千年前提出的井田制却显得很数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这段话翻译过来基本上是一道几何习题:把每平方里土地划为一个井田,每一井田有九百亩,当中一百亩是公有田,周围八百亩分给八家作私有田,该八家共同耕种公田,然后再走过同等距离的路回到自留地,该干吗干吗去。这就是秩序井然!横平竖直的田,怪不得叫井田。上下左右全是直线,没有条理才怪!问题是孟子的想法很好,农村的地形地貌却不给他老人家面子。李敬泽问老孟:天下的土地难道像棋盘一样整齐吗?如果一平方里的可耕地零零碎碎分了十七八块而且还不够九百亩怎么办?如果这一平方里上正好住了农民十八家而不是八家又怎么办?
身为理想主义者的孟子只负责提出规划,至于能不能实施就与他无关了。作为数学家,他只用直线就算尽了一切,如果不巧碰上曲线,那么,把它拉直就是了。你别说,两千多年以后真的有人善于把曲线拉直,比如不管农民愿不愿意,建立集中居住区,土地一下子就连成了片。至于农民离自家的承包地是近是远,饲养家禽家畜是否方便,自然是另外一码事了。这是题外话,不多说。李敬泽说的是:孟子作为一个直线数学家的激情和信念无疑启发和教育了我们,农村太复杂,那么,我们至少可以在人造的城市中实现我们的理想,于是,这片大地上每一座城都和另一座城一模一样,它们出于同一份蓝图:要有东西南北的城门,要把雄伟的衙门建在城中央,要有广场,有贯通南北东西的大道,有中央商务区,有金融街,有无数高楼,如果民宅和几百年的寺庙宫观扰乱了规划中的整齐图形,那么拆掉它。在这座城中,我们取消一切曲线,要让直线如刀一样把所有自然生长的事物、所有在时间中沉积下来的事物剔除,我们要一座明光锃亮、冷而硬如钻石的城,那就是‘现代化’,就接上了‘世界’那笔直的路轨。这些年来,笔者去过不少城市,城门倒是没看到,然而眼前的一切都觉得面熟,跟我所居住的城市长得很像。一位文友写新疆某城市的夜景,怎么看都像是写的成都,甚至就是金堂。这不能怪他,是城市的设计者把属于西域的特色抹杀了,统统现代化了。这些年各地发展旅游,涌现出数不清的古镇,按理说应该有秦汉的古,唐代的古,明清的古,以及不同民俗不同风格的古,然而古怪的是,天南地北的古镇,怎么看都像一个妈生的,古得别无二致,古得整齐划一。更有意思的是,各地的特色旅游产品,分明都来自一个地方:浙江义乌。跟风,一刀切的事见得多了,倒也见怪不怪。有那么多数学家参与规划,全国各地,从北到南,怎么可能不秩序井然。井然扼杀的是想象力。不过,这不能怪孟子。 2021年8月17日
*作者简介:魏治祥,1953年出生于成都金堂,资深媒体人。曾在《四川文学》,《青年作家》,《山花》,《文学青年》等期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