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楠
「许多人都是通过他的影片,重新认识了西藏。」
你去过西藏吗?
列车奔跑在云端,阳光洒在大昭寺广场上。高纬的天气令人倍感疲劳,于是时间被拉得很慢,人变得沉默,信仰被悬于灵魂之上。
你会发现入目的一切都是那么神秘而辉煌,却又无迹可捉摸——大地是沉默的,信仰也是沉默的。除了举头瞻仰应接不暇的风景与遥远古老的传说,我们终究是客,难以踏足六字真言背后的真实往事。
你会期盼着,与某个寺庙前的小喇嘛搭讪;期盼着,走出这里的风景娟丽以及庙宇巍峨,窥探在此背后的缠绵故事以及生动的人间烟火气。
而万玛才旦的故事就是那个娓娓道来的小喇嘛,它用热忱坚定的手,轻轻推开了一道道门,让世界各地的眼睛一次次看到了真实的西藏。
2023年5月8日,这位优秀的作者导演永远离开了我们。
怀着沉痛的悲伤,1号今天想聊聊这位对于中国文学和影史意义非凡的青年导演以及他的作品——
故事
万玛才旦的故事总是从零碎的平凡小事出发,在滚烫的藏地烟火气中,缓缓酝酿着关于「生存与宿命」、「信仰与自由」等人生和人性的思考。
他讲寺庙里喇嘛的故事:
在短篇小说《艺术家》里,飞机划破长空,小喇嘛激动地朝老喇嘛喊道:「师父,看,你看,飞机,那肯定是飞往拉萨的飞机」「我们要是也在那架飞机里面该多好啊!」
老喇嘛却不为所动:「那样去拉萨也太快了,没什么意思。」
眼看着飞机飞走了,老喇嘛继续磕他的长头。
小喇嘛只好说:「嗡嘛呢叭咪哄,坐飞机去拉萨确实是有点快了啊。」
长剧情片《静静的嘛呢石》里,生活在规训严苛寺庙里的小喇嘛常常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他去小活佛家里看电视,在乡间小道上欢快地唱起了歌谣。春节的几天里,他被父亲接回乡过年,几乎是步入了乐园,接触到了形形色色的现代生活元素。但是影片最后,他又再次回到了沉闷的寺庙中,与他最敬爱的师父一起过着日日苦修的僧侣生活。
在这里,苦闷的修行被加持成了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严苛的规制背后也闪烁着淡淡的人性温情。随着文字延伸、画面延展,我们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藏地人间。
他讲人与动物的故事:
影片《撞死了一只羊》里,开卡车的男人在可可西里无人区的公路上撞死了一只羊。
谁能想到,看似粗鄙的汉子,在荒无人烟的角落里,面对一个血淋淋的生命逝去时,竟也产生了惆怅的情愫。他郑重地将其安置在卡车的副驾驶座上,仿佛撞死的不是一只羊,而是一个虔诚的生命。
路过屠宰场,他原本就打算买只羊当作送给情人的礼物,完全可以拿这只羊充数。思索再三,他却又动了恻隐,决定把这只死羊送去寺庙里花钱超度。回程的路上,还花钱买了半只杀好的羊带走。
短篇小说《乌金的牙齿》里,善良的小活佛抱着一只濒死的鱼倔强地跑了很远的路,只为把它放归黄河上。
影片《老狗》里,儿子要卖掉家里年老的藏獒,卖狗人说要把它送去城里当宠物。老人不断追问着:「城里人养狗做什么?」最后,不愿卖狗的老人,亲手扼杀了它的生命。
短篇小说《气球》里,江洋要卖掉家中的羊,换取学费和生活费。到了牲畜交易市场,想到这只跟自己混熟了的老母羊,很快就要被宰掉了肢解掉卖掉,被别人煮了吃掉,心里忽然难过起来。
一直以来,万玛才旦绘构的藏区都有着无法逃避的贫穷、荒瘠、乏味、沉闷、压抑,但这一切似乎从来无法泯灭人性本真的善良。
在一望无际的蓝天与草原里,在不受监控的无人区与物质贫瘠的牧民那里,善良与信仰就像与生俱来的太阳,静静照拂着这片土壤,那么从容且理所应当。
他还讲世俗男女的故事:
影片《塔洛》里,一脸憨傻的牧羊人塔洛被人称作「小辫子」,是个连名字都不被人记住的男人;却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能准确记得小学时背诵的课文,能精准细数自己手上羊群的数量。
有一天他走进了县城的理发馆,被一个带着盈盈笑意的女人诱惑。她问一脸无措的他「水洗还是干洗」,她带他走进歌厅,灯光昏暗下五音不全地唱起了暧昧的情歌。她笑着摸他的小辫子,唤起了他内心深处对爱的渴望与向往。
最后,牧羊的男人为了女人卖掉了他的羊,却人去财空,一无所有。
黑白画面里,明明沉寂且压抑,却有一种滚烫的血液在冷峻的肌肤下面流淌。让人不禁共情到了崔健歌声里唱的「迷惘」,想到了三毛笔下书写的「流浪」。
但又好像不是,那应该是属于藏地青年独有的情愫。
影片《气球》里,孩子们把避孕套当作气球玩,妻子意外怀了孕。不堪生活重负的她本想打胎,却被认定这个胎儿是家中长辈的转世。丈夫固执地要生下这个孩子,原本温馨有序的家忽然变成了沉重的枷锁,她不得不选择远走他乡……
在这部作品中,万玛才旦的表达渐渐从质朴变得复杂。从对平凡藏地生活的思考,上升到宿命、宗教、轮回、性别,最终又归于对生活本真的叩问。
一定程度上讲,它是一部肌理丰富、内核生动的女性题材作品。但在作者独特的叙事口吻下,这种关于女性的关照与追问,似乎又被进行了一次洗礼与升华,与其说它探讨的是性别与压抑,毋宁说是生殖与宿命。
正如那茫茫草原上被呼来唤去的羊群,种羊与母羊都被囫囵地操纵着,日复一日。
风格
相较于寻常视角,万玛才旦的独特之处在于——
在过去的多数观念里,我们往往认为藏区古老与现代的二元对立冲突是无比尖锐和犀利的,宗教礼法对人的压抑和剥夺是蛮荒且不可磨灭的。但在万玛才旦的笔触下,这种对立却渐渐变得平缓且温情。它们不再是客体视角下旗帜鲜明的批判,而是主观体验下,于平淡生活中缓缓氲出的叩问与反思。
他的镜头下,看似沉闷的藏地人变得无比鲜活生动,遥远的宗教元素走进了人间烟火里。
平缓的叙事里甚至透着一丝调侃的冷幽默,比如《气球》里,迎来种羊的人们欣喜若狂,女人望着它憨笑,跟自己的男人开玩笑道:「有点像你」;平实的长镜头里,又雀跃着许多丰富的影像挑逗感,比如《塔落》无处不在的镜子与符号,既戏剧又真实,既朴素又荒诞,既克制又放肆。
他的笔触总是倔强又忍耐、囫囵却真诚。他总是不慌不忙地操纵着无声呐喊与温情隐忍交织并存,从而写照出一种藏地特殊氛围下独有的善良与压抑。这一切不得不令我们重新审视藏地。在那片通讯滞后的土地上,人变得囫囵,万物却近乎平等,一套看似严苛的宗教礼法下,实则每一条渺小的生命都被理所应当地虔诚对待着。
无论是电影里冷峻的中远镜头运用,还是文字里平实克制的语言风格,都给人呈现出一种沉默与内敛的感觉。就像阳光下日复一日的布达拉宫与静静的大昭寺广场一样,用巍峨的沉默诉说一种呼之欲出的宗教感与宿命观。
作家,导演
毫不客气地说,万玛才旦是中国藏地导演第一人。
这个「第一」,不仅缘于他身上无比光鲜夺目的「藏地」标签,更缘于他在创作上不断进取的绵绵功力以及精妙巧思。
他拥有非常卓越的从文本到影像的改编能力,这在当今一辈年轻电影人里屈指可数。
他出身于文学,后来又一头扎进了电影里——从野生作家到学院派导演的奋发生长,从短篇小说到长剧情片的大步跨越,从质朴文字到镜头推拉的精准切换,他步步为营,一路卓越。他总是滋滋不卷地学习着,令他所创作的每一个看似漫不经心的野生长镜头,实则都充满了炉火纯青的布置与巧思。
他几乎是中国近年将本土文化语境与作者表达结合得最好的青年导演。
在他之前,我们看到的多数西藏影像都是近乎「奇观化」的客体想象,很难有平实而生动的主观笔触。是他用日复一日的艰辛与苦行,为本土文化表达耕耘出了一条本来不曾有的路。最后,他倒在了他创作的朝圣路上……
1号结语
在小说《乌金的牙齿》里,活佛乌金圆寂后,世人为他造了一座塔,把「我」和活佛的牙齿一起装在了塔上,世世代代被人朝拜瞻仰。
1号认为,如今我们怀念万玛才旦,也像是在心里为他升起了一座高高的塔,把我们的电影梦和他的电影梦一起镶嵌在塔上。希望终有一天,它们被艳阳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