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师大研究生毕业的外甥女来家,我问:打算干什么?她毫不含糊地说,考杭州的小学教师。我惊诧莫名:研究生毕业当孩儿王?大材小用不?她嫣然一笑,舅舅,不是你那个时代了,现在,硕士博士当小学教师的多得很呐!再说,我是心理学专业的,现在身体发育普遍较早,小学生中存在心理问题的人数不少,学校非常需要能进行心理疏导的教师。
我本是教师,不过早已退休。没想到,教育形势发展得如此之迅捷。忽然想起我当教师时的一件趣事。
那天,我第一次去民办教师进修班上课,教的是《文选与写作》。这个班的学员大多是小学教师中没有合格学历的,年龄都在50岁左右。当时规定小学教师的合格学历,是高中或中等师范毕业。点名时,发现有个叫章宝兴,心里倏地一闪:是不是读小学时教过我的那一位?讲课时,我边讲边搜寻,并没有发现相像的。后来,心生一计,何不用用课堂提问?要章宝兴回答问题。那天教的是鲁迅的《故乡》,于是,我问:鲁迅有哪几本小说集?人物和名字是对上号了,但一点也找不到旧时的痕迹。印象中的章老师,个子偏矮,身材瘦削,但非常精神;而眼前这一位,略显矮胖,皮肤黝黑,眼睛细小。记得章老师原先是大队会计,初小毕业,在当地算是有文化的。他教四五年级的语文,还兼着会计的职务。章老师给我们印象深刻的,是他经常读错字,比如把“屹立”读成“汽立”,把“矗立”读成“直立”,把“阴谋未遂”读成“阴谋未逐”。后来,弄来了一本已经卷角的《新华字典》,这之后,似乎没有读错字了。
兴许是同姓同名,我想。下课时,我走到章宝兴身边,问他从哪来的,他说是沙地片的。我说,我也是沙地片人,你是哪个学校?他嗯——嗯——几声后不说了,后来站起来说要上厕所去。显然,他不想说。等他走远后,问旁边的学员,终于证实了他就是20多年前教过我的那个章老师。上午课结束后,我悄悄地找他:我就是你以前教过的学生,不知你有没有印象?他略带尴尬地朝我看了看。我说,你来这里进修有什么困难?他不响,低下头。我又说,要不中饭到我家去吃,我家就在学校旁边。他摇摇头,说已经买了食堂的快餐券。那么,中午休息时到我办公室喝杯茶吧。过了一会儿,他说,嗯,明天吧,我明天还要来听课的。
第二天中午,章老师果真来到我的宿舍,手里拎着半编织袋的特产,什么嫩玉米、青毛豆、鲜丝瓜等。他一放下就说:朱老师,我对不起你们啊!我立即打断:别叫我朱老师,我叫你老师才对。他说:啊呀,我算什么老师,现在想想,还不是害了你们。七岁养八岁,我自己都小学没毕业。嘿,要我当老师,什么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我说,那时的形势都这样。章老师说:我老早就晓得你在这里,我以为你不认识我了,所以我也不想让你知道。说实在话,我有点难为情,教书教了大半辈子,连个文凭都没有。这次你们办民办教师成人高中班,我原先也不想参加,反正再过四五年就可退休了,后来觉得不对:教了一辈子书,当了一辈子不合格教师,人家不怨自己都要怨,所以……他停了停换了话题:几天课听下来,吃力是很吃力的,但我一定会尽力,一定要考出它。你呢,也不用照顾我的。
听着他的话,我的心也一阵紧似一阵。我虽然是在编的公办教师,但其时,我的学历也是不合格的。我所在的湘湖师范是中等师范学校,我是毕业后留校的,所持有的文凭是中等师范毕业。本来,按上面的规定,在师范学校当教师,起码得本科毕业以上。我离合格文凭,整整差了两层楼。虽然我已经在浙师大进修,但到毕业还至少要两年。我想把我的实情告诉他,也许虚荣心作祟,竟咽了下去。
问起家庭情况,章老师说,他的女儿早已出嫁了,儿子也是教师,在浙师大。浙师大?教什么的?我连忙问。他说:教《教育学》。什么名字?章田文。我顿时兴奋起来:怎么会这样巧!章田文,现在就是我的老师。我在师大进修,每个学期两次,每次10天。我是有这样的感觉:小章老师极有可能是我们萧山绍兴一带的人,因为他的话语中带着沙地方言的腔调。因为他教的是公共选修课,听课学生很多,所以没有机会与他个别交流。
章老师说:田文是研究生毕业的,去年还破格评上了副教授。而我这个爹,也算是教师,却……哎,看见儿子都有些难为情。一直在旁的我女儿笑着说:这倒有趣,50多岁的章老师听40多岁我爸的课,而我爸又听30多岁的小章老师的课。
七岁养八岁,初小毕业教高小,高中没毕业教高中,这是我所处的那个时代的学历常态。假如女儿读过叶延滨的诗《比我小五岁的班主任》,一定会从有趣中感受到无奈。
现在,不会再有了吧。(朱华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