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岁的陶渊明从彭泽辞官回家后,带着永不回头的决绝和前所未有的轻松,在一个冬天里夜色尚未褪去的黎明,踏上了回家的船。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人在船上,心在天上,正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眺望远山,山也随着船起起伏伏。
回到老家,儿子和佣人在大门口排成一字形列队欢迎,自己不在家的确是不行啊,院子里都荒了,不过没关系,挽上小儿子的手进屋,酒早就准备好了,先喝一杯再说。和亲人一番热烈的嘘寒问暖之后,陶渊明打量着自己的园子,盘算着外头的田,明年哪些用来种高粱稻谷,哪些种桑麻黄豆。前者用来填饱肚子,后者可以做成衣服和油,哪一样都不能少啊—
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
这天的清晨,南野的荒地上,有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奋力地挥舞着锄头。南野的尽头坐落着八九间草房,房子是用土坯围成的墙,再盖上草做的屋顶。门板当然是木板拼起来的,中间还露着缝,小小的窗户用木头做成框,再用纸糊起来。
屋前屋后的院子里种着柳树五棵,榆树不详,还有散落各处的桃树、李树、菜园子,稀稀拉拉地围着陶渊明的房子,几条小路把房子和院子的柴门连接起来,正所谓东园桃与李,嘉树下成蹊,美得很。
院子外面就是桑田,再远点则是稻田,最远处是南山脚下的豆田。夏天,万物生长,蝉鸣声声,偶尔听见远处传来的鸡叫声、狗吠声,回荡在安静、祥和的村子里。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陶先生这会儿已经干完了农活,该耕地的都已经耕好了,该种的粮食也都种完了,和风细雨中,他围着自己的菜园子,正在摘黄瓜茄子呢。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
这首诗是我最爱的一首,明白晓畅,完全不用看注释,而且简直就是对自己生活的真实记录啊。
石涛所画陶渊明
肉是奢侈品,蔬菜还是管够的,让妻子做几个小菜,在院子的树荫底下,一边喝酒一边吹风,好不惬意。
这么热的天,这么晒的太阳,偏僻又泥泞的路,拦住了那些头戴华簪的名士们,拦住了官场上的朋友们,甚至拦住了老友的脚步,在这与世隔绝又无比充实的村庄里,可以酌春酒,可以读诗书,实在寂寞了还可以去找邻居聊天。
邻居老头虽然不识字,种庄稼可是专业的。陶渊明正好相反,因此经常去找邻居,聊聊今年的桑麻水稻,聊聊对今年天气的担忧,总结一下去年的不足,再预测一下今年的收成什么的。什么桓玄要造反啦,刘裕要起兵了,邻居老头统统不知道,从小时候起,他们的世界仅限于这个村子,就只关心粮食和蔬菜。
自己寄给远方朋友的诗,还没收到回信,没关系,我还有我的邻家老头,今夜桑麻只属于它自己,一切都在生长,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村庄,空空,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我的田,它一天天地变宽广了,唯一担心的,今年霜雪来的太早,我那几亩薄田里的稻谷,会零落成尘,同野草一样;唯一担心的,人生的霜雪来的太早,我那寂寞又漫长的生命,会零落成尘,就像野草一样,就像野草一样。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 。
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 。
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 。
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
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
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四十一二岁的陶渊明,也是富足而快乐的,经过他勤勤恳恳地开荒,土地面积已经比原来大了很多,甚至还有余力在南山脚下还种了一片黄豆。他非常勤劳,大清早跑到田里去除草,中午就在树荫底下喝点水休息一下,下半晌太阳不那么晒了再继续干,一直干到月亮悄悄地升起来,雾气在山间升腾起来,该回家了,陶渊明扛着锄头趿着草鞋乘着月色吹着口哨,拨开小路边一人高的青草,露水打湿了自己的衣服。
天气凉了啊。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
可惜啊,四书五经不能指导农业生产,邻居老头也不是一个好老师,即使一天干到晚,悉心呵护的小豆苗却是稀稀拉拉,混在浓密的杂草堆里,安能辨我是雌雄?想必锄了一天草,也不小心薅掉了不少豆苗吧……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秋天,忙着干活的老陶忘记了时间,一天,陶先生推开屋门,一阵凉风袭来,落叶缤纷,看着庭院里满地的落叶,不禁感慨:秋风吹飞藿,零落自此始——秋天来了。然而,新种的冬葵却郁郁葱葱,挤满了北墙,南野的稻田里,稻子也快要熟了,一切都还好,虽然秋天来了,一切都还好,我还没有失去什么。
可是,内心却悄悄升起一种莫名的悲哀,这种悲哀里面,他看见了曾经加班、出差的日子,看见了已经抛弃已久的事业,看见了风云变幻的政局,看见了自己年纪渐长,已不复年轻的光景,想到这一切已然成为过去,而眼前这一派繁荣,也终将随时间流逝,逐次凋零,变成新的过去。伸出结满老茧的手,此刻,一个农人消失了,一个诗人回来了。此刻,他初次触摸到了虚无。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人啊,为什么在感到幸福的时候内心总是会升起同等的痛苦?
他感觉内心充满了风,这风酝酿着,席卷着,呼啸着,让他想要打开门、跑到外面、大声呼喊,想骑上马,快马加鞭,一直跑到西山的尽头。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家里好像没有马,算了,洗洗睡吧。
陶渊明推开门看到满庭的落叶的那一幕,和他彼时彼刻超越了时间的迷思,在很多很多年、很多很多朝代以后,传达到我的眼里,在我的胸中重新激起回荡了千年的波澜。
陶渊明还不知道,这两年,已经是他人生幸福的巅峰了,接下来,一场大火,让他的生活急转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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