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气章(一) 公孙丑问曰(1):“夫子加齐之卿相(2),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3)。如此则动心否乎(4)?”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5)。”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6)。”曰:“是不难(7)。告子先我不动心(8)。”曰:“不动心有道乎(9)?”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10),不肤挠(11),不目逃(12)。思以一豪挫于人(13),若挞之于市朝(14)。不受于褐宽博(15),亦不受于万乘之君(16)。视剌万乘之君若剌褐夫(17)。无严诸侯(18)。恶声至(19),必反之(20)。孟施舍之所养勇也(21),曰:‘视不胜犹胜也(22)。量敌而后进(23),虑胜而后会(24),是畏三军者也(25)。舍岂能为必胜哉(26)?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27),北宫黝似子夏(28)。夫二子之勇(29),未知其孰贤(30),然而孟施舍守约也(31)。昔者曾子谓子襄曰(32):‘子好勇乎(33)?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34):自反而不缩(35),虽褐宽博(36),吾不惴焉(37);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38)。’孟施舍之守气(39),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40)?”“告子曰:‘不得于言(41),勿求于心(42);不得于心(43),勿求于气(44)。’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45),气之帅也(46);气,体之充也(47)。夫志至焉(48),气次焉(49)。故曰:持其志(50),无暴其气(51)。”“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曰:“志壹则动气(52),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53),是气也而反动其心(54)。” 注释: (1)孟子的弟子,齐国人。(2)夫(fu1)子:指孟子。加:被任命,处在其位。卿相(xiang4):公卿宰相。(3)虽:即使。霸王(wang4):成为霸主或君王。不异:无所惊异,不足为怪。(4)动心:因为畏惧艰难而心有所动。(5)四十:指四十岁。(6)若是:如此。孟贲(ben1):勇士之名。(7)是:这。(8)告子:名不害,其他情况不详。先我:比我早。(9)道:方式方法。(10)北宫黝(you3):复姓北宫,名黝。养勇:培养勇气的方式方法。(11)肤挠(fu1nao2):肌肤受到刺激而有所举动。(12)目逃:眼睛遇到刺激而逃避。(13)以:因为。豪:通“毫”,指毛发。挫(cuo4)于人:受人挫伤,此指被人拔去一根毛发。(14)若:好像。挞(ta4):受到鞭打。于:在。市朝(chao2):集市之类的众人聚合之地。(15)受:受辱。褐(he4)宽博:粗毛布做成的宽大的衣服,此指地位贫贱的人。(16)万乘(sheng4)之君:大国的君主。(17)刺:此指刺杀。若:像。褐夫(fu1):指地位贫贱的人。(18)无严:不畏惧。(19)恶(e4)声至:有人对他说出不好的言辞。(20)必:一定。反之:相当于“以牙还牙”。(21)孟施舍(she4):姓孟,名舍,施是发音,自称为舍。所养勇:指养勇的方式方法。(22)犹:好比。(23)量(liang4)敌:估量敌人的强弱。进:前进。(24)虑胜:考虑到能够取胜。会:交战。(25)是:这。畏三军者:指畏惧敌军的人。(26)舍(she4):即孟施舍。岂能:怎能。为必胜:算准一定取胜。(27)曾子:孔子的弟子,姓曾,名参(shen1)。(28)子夏:孔子的弟子,姓卜,名商,字子夏。(29)夫(fu2):此。二子:指北宫黝和孟施舍。(30)其:他们。孰:谁。(31)守约:能够守住要点。谓:对某人说。子襄:曾子的弟子名。(33)子:对男子的尊称。好(hao4):爱好。(34)尝:曾经。夫子:此指孔子。(35)自反:自我反思。缩(suo1):符合正义。(36)虽:即使。(37)惴(zhui4):使人惊恐。(38)千万人:指敌人众多。往:指向前迈进。(39)守气:能够守住勇气。(40)与(yu2):通“欤”。(41)不得于言:别人没有善言。对告子之言,按焦循《孟子正义》作解,未按朱子之解。(42)勿求于心:不去考虑别人会有善心。(43)不得于心:别人没有善心。(44)勿求于气:不用善气去对待。(45)夫(fu2):那。(46)帅:统帅。(47)体之充:是身体充实的关键。(48)至焉:在其中最重要。(49)次焉:在其中居第二。(50)持:保持。(51)暴:放弃。(52)壹:专一。则:就。动气:使气发动。(53)夫(fu2):发语词。蹶(jue2)者:走路不稳的原因。趋者:快步而行走的原因。(54)是:这。气也而反动其心:因为气而反过来使其心发生变化。 译文: 公孙丑问道:“夫子您如果身居齐国的公卿宰相之位,得以推行道义,即使因此而使齐国成为霸主,或者使齐国成为众人归往的国家,也没有什么可惊异的。如果这样,夫子是否会因为畏惧艰难而心有所动呢?”孟子说:“不,我四十岁的时候就已经不再动心了。”公孙丑说:“如此说来,夫子比孟贲强多了。”孟子说:“这不是苦难的事。告子能不动心比我还早。”公孙丑说:“要不动心,有没有方式方法呀?”孟子说:“有。北宫黝培养勇气的方式是,不在肌肤受到刺激的时候有所举动,不在眼睛遇到刺激的时候有所逃避。他所想的是,因为有人在他身上拔一根毛发,就好比在众人聚集的集市上受到鞭打。不受贫贱之人的屈辱,也不受大国之君的屈辱。他把刺杀大国之君看得就像刺杀贫贱之人一样。他不畏惧诸侯。有人对他说出不好的言辞,他一定会以牙还牙。孟施舍培养勇气的方式方法,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把不能取胜当作能够取胜一样对待。估量敌人强弱然后在进军,考虑好必然能取胜然后再交战,这是畏惧敌军的做法。我孟舍怎能算得准一定会取胜呢?只是能够无所畏惧罢了。’孟施舍的做法与曾子有相似之处,北宫黝的做法与子夏有相似之处。孟施舍和北宫黝二人的勇气,难以说清他们之中谁更贤能,然而,孟施舍能够守住要点。当初,曾子对他的弟子子襄说:‘你喜欢勇武吗?我曾经从我的师父孔子那里听说过什么叫大勇:自我反思而认识到自身言行不符合正义,即使所面对的是贫贱之人,我也不能去威吓他;自我反思而认识到自身言行符合正义,即使所面对的是千万人,我也要勇往直前。’孟施舍能够守住勇气,又不如曾子那样能守住要点更好。”公孙丑说:“请问夫子的不动心跟告子的不动心,可以请您讲一讲看法吗?”孟子说:“告子自己说过:‘别人对我没有善言,就不用考虑他是否有善心;别人对我没有善心,就不用考虑用善气对待他。’从言语上不能认同,就不要再去探求他们内心的想法,这样做还算可以;不能在内心想法上得到认同,就不要再去探求他们的勇气,这就不能认可了。心志是勇气的统帅,勇气是身体充实的关键。心志在其中最重要,勇气在其中居第二。所以说,要保持自身的心志,不要放弃自身的勇气。”公孙丑说:“既然说‘心志是勇气的统帅,勇气是身体充实的关键’,又说‘要保持自身的心志,不要放弃自身的勇气’,为什么?”孟子说:“心志专一就可以使勇气发动,勇气专一就能使心志发动。如今那些走路不稳或者行走过快的人,这些人都是因为气而反过来使其心发生变化所造成的。” 朱注: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相,去声。此承上章,又设问孟子,若得位而行道,则虽由此而成霸王之业,亦不足怪。任大责重如此,亦有所恐惧疑惑而动其心乎?四十强仕,君子道明德立之时。孔子四十而不惑,亦不动心之谓。)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 (贲,音奔。孟贲,勇士。告子,名不害。孟贲血气之勇,丑盖借之以赞孟子不动心之难。孟子言告子未为知道,乃能先我不动心,则此亦未足为难也。) 曰:“不动心有道乎?”曰:“有。 (程子曰:“心有主,则能不动矣。”) 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 (黝,伊纠反。挠,奴效反。朝,音潮。乘,去声。北宫姓,黝名。肤挠,肌肤被刺而挠屈也。目逃,目被刺而转睛逃避也。挫,犹辱也。褐,毛布。宽博,宽大之衣,贱者之服也。不受者,不受其挫也。刺,杀也。严,畏惮也。言无可畏惮之诸侯也。黝盖刺客之流,以必胜为主,而不动心者也。) 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 (舍,去声,下同。孟,姓。施,发语声。舍,名也。会,合战也。舍自言其战虽不胜,亦无所惧。若量敌虑胜而后进战,则是无勇而畏三军矣。舍盖力战之士,以无惧为主,而不动心者也。) 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 (夫,音扶。黝务敌人,舍专守己。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故二子之与曾子、子夏,虽非等伦,然论其气象,则各有所似。贤,犹胜也。约,要也。言论二子之勇,则未知谁胜;论其所守,则舍比于黝,为得其要也。) 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好,去声。惴,之瑞反。此言曾子之勇也。子襄,曾子弟子也。夫子,孔子也。缩,直也。檀弓曰:“古者冠缩缝,今也衡缝。”又曰:“棺束缩二衡三。”惴,恐惧之也。往,往而敌之也。) 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言孟施舍虽似曾子,然其所守乃一身之气,又不如曾子之反身循理,所守尤得其要也。孟子之不动心,其原盖出于此,下文详之。)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闻与之与,平声。夫志之夫,音扶。此一节,公孙丑之问。孟子诵告子之言,又断以己意而告之也。告子谓于言有所不达,则当舍置其言,而不必反求其理于心;于心有所不安,则当力制其心,而不必更求其助于气,此所以固守其心而不动之速也。孟子既诵其言而断之曰,彼谓不得于心而勿求诸气者,急于本而缓其末,犹之可也;谓不得于言而不求诸心,则既失于外,而遂遗其内,其不可也必矣。然凡曰可者,亦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辞耳。若论其极,则志固心之所之,而为气之将帅;然气亦人之所以充满于身,而为志之卒徒者也。故志固为至极,而气即次之。人固当敬守其志,然亦不可不致养其气。盖其内外本末,交相培养。此则孟子之心所以未尝必其不动,而自然不动之大略也。)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夫,音扶。公孙丑见孟子言志至而气次,故问如此则专持其志可矣,又言无暴其气何也?壹,专一也。蹶,颠踬也。趋,走也。孟子言志之所向专一,则气固从之;然气之所在专一,则志亦反为之动。如人颠踬趋走,则气专在是而反动其心焉。所以既持其志,而又必无暴其气也。程子曰:“志动气者什九,气动志者什一。”) 说解: 公孙丑认为,要使大道施行,非常不容易,如果孟子在齐国得到重用,无论是行王道还是霸道,都会大有作为,可以辅佐国君推行王道或霸道,在他看来,因为其难度很大,因此猜测孟子或许会有所恐惧担心。孟子说,自己四十岁之后就不再因为外事外物而动心了。所谓四十不动心,与孔子“四十而不惑”有相同之处。朱子解释说:“于事物之所当然,皆无所疑,则知之明而无所事守矣。”其实,这也意味着一个道理:若不能“于事物之所当然,皆无所疑”,也就难以担当重大责任。 公孙丑把孟子的不动心理解为一种血气之勇,所以,把孟子和当时著名的勇士孟贲相比较。孟子说,这种血气之勇并不难做到,告子做到不动心比自己更早。这就引出了公孙丑的一个疑问:“要做到不动心,有什么方式方法?”孟子说了两种方式方法,一种是北宫黝的做法,另一种是孟施舍的做法。 北宫黝的做法是凭借强力取胜。他在肌肤遇到刺激的时候也绝不让身体有任何动作,在眼睛受到刺激的时候也绝不做出任何逃避,这是一种自我强制的做法;再就是不屈服于任何人,不管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还是权高位重的君主,这是一种骨气和豪气;他不畏惧强权,在心中,刺杀大国之君与刺杀一个匹夫没有区别,这是一种侠气和勇气;他针锋相对,睚眦必报,这种一种血气和斗志。总之,他的做法是一种刺客式的做法,一心求胜,不计生死,内心以血气之勇为主宰,所以能够不动心。孟施舍的做法是凭借不惧做事。他不考虑敌对者是否比自己强大,全以必胜的信念去对待。他的做法是力战之士的做法,不计胜败,勇往直前,以自信为主宰,所以能够不动心。 孟子说,这两人的做法各有所长,但两者之中,孟施舍有点像曾子,北宫黝有点像子夏。为什么说孟施舍有点像曾子呢?因为曾子“反求诸己”,任何事都从自己身心之上找原因,反思自己;孟施舍致力于守持自我,不去考虑别人如何,也只是尽自己之力。为什么说北宫黝有点像子夏呢?因为子夏“笃信圣人”,凭借信仰的坚定而对待一切;北宫黝致力于凭借自身的强大而去对敌。如果一定要将孟施舍与北宫黝做一下比较,可以说孟施舍的做法相对来说比较能抓住要点。为什么孟子比较多地肯定孟施舍的做法呢?大概是因为北宫黝的做法偏重于强力,孟施舍的做法偏重于强心。力量是否强大,非自我所能决定的;内心是否坚定,却是自我所能决定的。 孟子引用曾子转述的孔子之言进一步阐释说,大勇在于“自反而缩”。所谓自反,是要先反思自身的动机和言行;所谓缩,是要符合正义。如果自身的动机和言行不符合正义,那么,即使别人是贫贱弱小者,也不能去威胁恐吓而使人恐惧,也就是说,要致力于使自我反思而复归于正义;如果自身的动机和言行符合正义,那么,所面对的即使有千万人之众,即使是富贵强大者,也毫不怯懦退缩,而是坚持正义,勇往直前。由此来说,虽然孟施舍的做法有点像曾子,但是,孟施舍所自信的只是自己的勇气,而曾子所坚守的则是正义,所以说,孟施舍又不如曾子更接近“养勇”的要点。 孟子四十而不动心,告子能做到不动心则更早,但是,这两个“不动心”又有截然不同。告子自己说:别人对我没有善言,就不用考虑他是否有善心。孟子认为,这样的说法是不可取的。为什么不可取呢?别人的言辞不善而不可取,未必没有善心,所以,不应认为言辞不善就必然没有善心,孔子说过:“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别人所说的言辞是否不当之处,需要依据正义加以评判,还要设身处地地去想一想他为什么那么说,如果不加思考地直接舍弃,可能会因误判而失人,自己也失去自我反思,而不能提高自身的修养,甚至无法纠正自己的错误,所以是“既失于外,而遂遗其内”的做法。告子自己说:别人对我没有善心,就不用考虑用善气对待他。其意思是说,如果一个人没有善心,直接以怒气相待就可以。孟子认为,这样的说法虽然不是全都可取,但毕竟还有可取之处。对其心不善的人,直接以怒气相待,可谓自己之气是因为他人之心而动,而不是由自己之心而发,此是其不足之处;能够疾恶如仇,则是其可取之处。 孟子阐述了志与气的关系。首先,心志是勇气的统帅,勇气是身体充实的关键。如果心志不能统帅勇气,则可谓“勇者未必有仁”,这样,勇气可能会成为侠气、霸气、戾气、杀气。如果有心志而没有足够的勇气,则不足以大有作为,更不足以担当起仁之重任。其次,心志比勇气更重要。不志于学,不足以成士;不志于仁义,不足以成君子;不志于道,不足以成圣贤。孟子总结为“持其志,无暴其气”。既能立志,又能坚持其志,勇就在其中了,即孔子所说的“仁者必有勇”;所谓“无暴其气”,意味着不要放弃勇气,同时也意味着不要放纵勇气,应该使勇气在心志的统帅之下,气过盛则会因爆而归于无。在志与气之间,志在内而为本,气体现在外而为末。一棵健全的树木,有本也有末;一个君子,既要有心志,还要有勇气,两者是一体。 公孙丑认可孟子所说的“持其志”之说,但是,对“无暴其气”却未能全部理解。孟子说,心志专一就可以使勇气发动,勇气专一就能使心志发动。两者之中固然以前者为主,但是,孟子重点阐释后者,因为后者是人们常常出问题的地方。人们做事,如果无仁义之志,而只是专注于气,则人生颠簸浮沉,或者在不正当的道路上驱驰而难止步;如果有仁义之志,而用气过猛,或许会因为外在事物动气,进而一时忘记或动摇了仁义之志。所以,孟子告诫我们,一方面要注意保持心志,另一方面则要注意不可让勇气而改变了心志。 养气章(二) “敢问夫子恶乎长(1)?”曰:“我知言(2),我善养吾浩然之气(3)。”“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4),以直养而无害(5),则塞于天地之间(6)。其为气也配义与道(7),无是馁也(8)。是集义所生者(9),非义袭而取之也(10)。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11)。我故曰(12):告子未尝知义(13)。以其外之也(14)。必有事焉而勿正(15),心勿忘,勿助长也(16)。无若宋人然(17)。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18),芒芒然归(19),谓其人曰(20):‘今日病矣(21),予助苗长矣(22)。’其子趋而往视之(23),苗则槁矣(24)。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25)。以为无益而舍之者(26),不耘苗者也(27)。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28),而又害之。”“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29),淫辞知其所陷(30),邪辞知其所离(31),遁辞知其所穷(32)。生于其心,害于其政(33);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34),必从吾言矣(35)。”“宰我、子贡善为说辞(36),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37);孔子兼之(38),曰:‘我于辞命(39),则不能也(40)。’然则夫子既圣矣乎(41)?”曰:“恶(42)!是何言也(43)!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44):‘夫子圣矣乎(45)?’孔子曰:‘圣则吾不能(46),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47)。’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48),夫子既圣矣(49)。’夫圣(50),孔子不居(51),是何言也!”“昔者窃闻之(52):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53),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54),敢问所安(55)。”曰:“姑舍是(56)。” 注释: (1)夫子:指孟子。恶(wu1):什么,哪里。长(chang2):擅长。(2)知言:明辨言辞之是非善恶。(3)浩然:气势充沛的样子。(4)为(wei2):作为。至:最。(5)以:用。直:正直之道。(6)塞(se4):充盈,充满。(7)配义与道:与道义相匹配。(8)是:此,指浩然之气。馁(nei3):气不足,内心空虚。(9)集义:使每件事都符合道义。(10)义袭:偶然之间想到了道义。取:得到。(11)慊(qie4):发自本心的快乐。(12)故:所以。(13)未尝:不曾。(14)以:因为。其:指告子。外之:勇气由外在事物而引发。(15)必:一定。有事焉:遇到事情的时候。勿正:不预先期望什么。(16)长(zhang3):生长。(17)若:好像。宋人:宋国的某个人。然:那样。(18)闵:同“悯”,担忧。揠(ya4):提拔。(19)芒芒然:疲倦的样子。此按焦循《孟子正义》作解,不取朱子之注。归:回到家。(20)其人:指家人。(21)病:太劳累。(22)予(yu2):我。(23)趋:快步走。之:指田间的禾苗。(24)则:却。槁(gao3):干枯。(25)寡:稀少。(26)以为:认为。舍:放弃。(27)耘(yun2)苗:为禾苗锄草。(28)非徒:不仅。(29)诐(bi4)辞:偏颇肤浅的言辞。所蔽:被什么所蒙蔽。(30)淫辞:放荡于欲望的言辞。所陷:沉溺于何处。(31)邪辞:邪恶的言辞。所离:背离了什么。(32)遁(dun4)辞:逃避性的言辞。所穷:为何所困、为何而屈。(33)政:政令。(34)复:再。(35)必:一定。从:信从。(36)宰我、子贡:孔子弟子。宰我,姓宰,名予,字子我;子贡,姓端木,名赐,字子贡。善为(wei2)说辞:善于辞令。(37)冉牛、闵子、颜渊:孔子弟子。冉牛,姓冉,名耕,字伯牛;闵子,姓闵,名损,字子骞;颜渊,姓颜,名回,字子渊。善言德行(xing4):善于论述德行。(38)兼之:指说辞和德行两者皆善。(39)于:对。辞命:言辞和教令。(40)不能:能力不够。(41)然:如此。则:那么。夫(fu1)子:此指孟子。既圣:已经是圣人。(42)恶(wu1):表示惊叹。(43)是:这。(44)于:向。(45)夫子:此指孔子。(46)圣:符合圣人的标准。(47)厌:满足。(48)且:而且。(49)夫子:此指孔子。既:已经。(50)夫(fu2):发语词。(51)居:自认,自处。(52)窃:私下。(53)子夏、子游、子张:孔子弟子。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子游,姓言,名偃,字子游;子张,姓颛孙,名师,字子张。一体:指四肢之一。(54)具体而微:具备全体但不够广大。(55)所安:指孟子在“有圣人之一体”和“具体而微”两者之间如何选择。(56)姑:暂且。舍:放下。是:此。 译文: 公孙丑问:“请问夫子所擅长的是哪一方面?”孟子说:“我可以明辨是非善恶之言,我善于养护我的浩然之气。”公孙丑说:“请问浩然之气是何意?”孟子说:“难以说清楚。它作为一种气来说,可谓最广大而且最刚健,用正直之道而养护却不去妨害,那么,可以充盈于天地之间;它作为一种气来说,与道义相匹配,如果没有这种浩然之气,就会内心空虚而气不足。所说告子不曾知道什么叫做义的原因,是因为他认为勇气是由外在事物而引发出来的。一定要在遇到事物的时候能不预先期望什么,内心不要忘记,也不要揠苗助长。不要像宋国的某个人那样。宋国有个人,担忧他家的禾苗生长太慢,就去用手把禾苗拔高了,疲倦地回到家,对家人说:‘今天太劳累了,我帮助禾苗生长了。’他的儿子快步感到了田地之中去观看,禾苗却干枯了。天下不去揠苗助长的人很少见了。有人认为没有利益可得而舍弃养护浩然之气的做法,相当于不去给禾苗锄草。助长浩然之气的做法,相当于把禾苗拔高,不仅没有益处,却又去伤害禾苗。”公孙丑问:“怎么叫做明辨是非善恶之言?”孟子说:“对偏颇肤浅的言辞,需要知道是被什么所蒙蔽;对放荡于欲望的言辞,需要知道沉溺于何处;对邪恶的言辞,需要知道背离了什么;对逃避性的言辞,需要知道为何所困、为何而屈。这些言辞,如果产生于其内心,就会有害于政令;发布于政令之中,就会有害于事务。圣人再出现的时候,一定会信从我的说法。”公孙丑说:“宰我和子贡善于辞令,冉牛、闵子、颜渊善于论述德行,孔子在说辞和德行两方面皆善,说:‘我在言辞和教令方面,能力不足。’那么,夫子已经达到圣人的标准了吧?”孟子说:“岂敢!怎么能这么说呢!当初子贡向孔子询问说:‘夫子已经可以说是圣人了吧?’孔子说:‘要说是圣人,那么,我能力不足,我只是学习的时候不满足,行教化的时候不敢说疲倦。’子贡说:‘学习的时候不满足,这是智的体现;行教化的时候不敢说疲倦,是仁的体现。有仁而且有智,那么,夫子已经是圣人了。’圣人,孔子尚且不敢自居,所以,你怎么能把我与圣人相比呢!”公孙丑说:“以前,我私下听说过,子夏、子游、子张都好比是拥有了圣人四肢之一,冉牛、闵子、颜渊则具备全体但不够广大,请问夫子在‘有圣人之一体’和‘具体而微’两者之间如何选择。”孟子说:“暂且不要说这个问题吧。” 朱注: “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恶,平声。公孙丑复问孟子之不动心所以异于告子如此者,有何所长而能然,而孟子又详告之以其故也。知言者,尽心知性,于凡天下之言,无不有以究极其理,而识其是非得失之所以然也。浩然,盛大流行之貌。气,即所谓体之充者。本自浩然,失养故馁,惟孟子为善养之以复其初也。盖惟知言,则有以明夫道义,而于天下之事无所疑;养气,则有以配夫道义,而于天下之事无所惧,此其所以当大任而不动心也。告子之学,与此正相反。其不动心,殆亦冥然无觉,悍然不顾而已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 (孟子先言知言而丑先问气者,承上文方论志气而言也。难言者,盖其心所独得,而无形声之验,有未易以言语形容者。故程子曰:“观此一言,则孟子之实有是气可知矣。”) 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至大初无限量,至刚不可屈挠。盖天地之正气,而人得以生者,其体假本如是也。惟其自反而缩,则得其所养;而又无所作为以害之,则其本体不亏而充塞无间矣。程子曰:“天人一也,更不分别。浩然之气,乃吾气也。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一为私意所蔽,则欿然而馁,却甚小也。”谢氏曰:“浩然之气,须于心得其正时识取。”又曰:“浩然是无亏欠时。”) 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 (馁,奴罪反。配者,合而有助之意。义者,人心之裁制。道者,天理之自然。馁,饥乏而气不充体也。言人能养成此气,则其气合乎道义而为之助,使其行之勇决,无所疑惮;若无此气,则其一时所为虽未必不出于道义,然其体有所不充,则亦不免于疑惧,而不足以有为矣。) 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 (慊,口簟反,又口劫反。集义,犹言积善,盖欲事事皆合于义也。袭,掩取也,如齐侯袭莒之袭。言气虽可以配乎道义,而其养之之始,乃由事皆合义,自反常直,是以无所愧怍,而此气自然发生于中。非由只行一事偶合于义,便可掩袭于外而得之也。慊,快也,足也。言所行一有不合于义,而自反不直,则不足于心而其体有所不充矣。然则义岂在外哉?告子不知此理,乃曰仁内义外,而不复以义为事,则必不能集义以生浩然之气矣。上文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即外义之意,详见告子上篇。)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长,上声。揠,乌八反。舍,上声。必有事焉而勿正,赵氏、程子以七字为句。近世或幷下文心字读之者亦通。必有事焉,有所事也,如有事于颛臾之有事。正,预期也。春秋传曰“战不正胜”,是也。如作正心义亦同。此与大学之所谓正心者,语意自不同也。此言养气者,必以集义为事,而勿预期其效。其或未充,则但当勿忘其所有事,而不可作为以助其长,乃集义养气之节度也。闵,忧也。揠,拔也。芒芒,无知之貌。其人,家人也。病,疲倦也。舍之不耘者,忘其所有事。揠而助之长者,正之不得,而妄有作为者也。然不耘则失养而已,揠则反以害之。无是二者,则气得其养而无所害矣。如告子不能集义,而欲强制其心,则必不能免于正助之病。其于所谓浩然者,盖不惟不善养,而又反害之矣。) “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诐,彼寄反。复,扶又反。此公孙丑复问而孟子答之也。诐,偏陂也。淫,放荡也。邪,邪僻也。遁,逃避也。四者相因,言之病也。蔽,遮隔也。陷,沈溺也。离,叛去也。穷,困屈也。四者亦相因,则心之失也。人之有言,皆本于心。其心明乎正理而无蔽,然后其言平正通达而无病;苟为不然,则必有是四者之病矣。即其言之病,而知其心之失,又知其害于政事之决然而不可易者如此。非心通于道,而无疑于天下之理,其孰能之?彼告子者,不得于言而不肯求之于心;至为义外之说,则自不免于四者之病,其何以知天下之言而无所疑哉?程子曰:“心通乎道,然后能辨是非,如持权衡以较轻重,孟子所谓知言是也。”又曰:“孟子知言,正如人在堂上,方能辨堂下人曲直。若犹未免杂于堂下众人之中,则不能辨决矣。”) “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 (行,去声。此一节,林氏以为皆公孙丑之问是也。说辞,言语也。德行,得于心而见于行事者也。三子善言德行者,身有之,故言之亲切而有味也。公孙丑言数子各有所长,而孔子兼之,然犹自谓不能于辞命。今孟子乃自谓我能知言,又善养气,则是兼言语德行而有之,然则岂不既圣矣乎?此夫子,指孟子也。程子曰:“孔子自谓不能于辞命者,欲使学者务本而已。”) 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恶,平声。夫圣之夫,音扶。恶,惊叹辞也。昔者以下,孟子不敢当丑之言,而引孔子、子贡问答之辞以告之也。此夫子,指孔子也。学不厌者,智之所以自明;教不倦者,仁之所以及物。再言“是何言也”,以深拒之。) “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 (此一节,林氏亦以为皆公孙丑之问,是也。一体,犹一肢也。具体而微,谓有其全体,但未广大耳。安,处也。公孙丑复问孟子既不敢比孔子,则于此数子欲何所处也。) 曰:“姑舍是。” (舍,上声。孟子言且置是者,不欲以数子所至者自处也。) 说解: 谈到志与气之后,公孙丑问孟子所擅长的是什么,孟子说了两个:一是知言,二是养浩然之气。人们往往重视后者,而对前者的重视不够。《论语》的最后一章是: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可谓以“知命”、“知礼”、“知言”结束《论语》前文,“知言”是三者之一,不能不重视。 孟子把“知言”放在第一位,把“养气”放在第二位,然而,公孙丑先问的是“养气”的问题,因此,孟子先说“养气”。何谓浩然之气?孟子说“难言”,只是说难以用言辞表达完全,而不是不能用言辞表达;再者,“善养浩然之气”的重点在于“善养”,而不在于仅从知见上去探讨,而且只能由每人自己去养,别人替代不得,帮助不上;还有,“浩然之气”存于个人之心,只能是“其心所独得,而无形声之验”,好比有气而成风,有风而物动,风为气之象,物动为气之相,人可以通过风向、物动而认识气,却难以直接认识气本身。 孟子说“浩然之气”本来就充盈于人体之中,而“至大至刚”,是比喻此气的本体。因为“至大”,所以本来就不可限量,任何人初生之时都是如此,不可认为惟有孟子独具此气;因为“至刚”,所以能不可屈挠,与天地之气完全贯通合一,才能不屈不弯不折。孟子说“以直养而无害”,是阐明“养气之道”。以正直、正义来养护此气方可,不可被浊恶邪淫所伤害,此即所谓“自反而缩”。遇事则复归于正直正义的本心本性来应事,而不可被事所左右,如此,则使浩然之气得到养护。君子以心应事,而不可为事所役使,一旦为事所役使,则生浊恶邪淫之情,因而伤害“浩然之气”。孟子说“塞于天地之间”,是说“养气”的效用。“浩然之气”,在人初生之时已经充盈于身体之中,通过养护而可以充盈于天地之间,无时不在,无处不到,从而达于“至诚至善”。孟子说“配义与道”,是说“浩然之气”的应用。有此“浩然之气”,则我之心对天下万事万物无不合宜,此为“配义”;有此“浩然之气”,则我之言行无不合于天理之自然,此为“配道”。孟子说“无是馁也”,是说不养“浩然之气”的结果。虽然人人初生之时就已有此浩然之气,但是,养之则渐盛大,不养则渐衰微。盛大,则“行之勇决,无所疑惮”;衰微,则心虚无力,“不免于疑惧”。 “浩然之气”应用于事,能做到合于义、合于道,所需要注意的是,这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所谓“集义所生”,意思是说,遇到任何一件事,都以正心善意来对待,如此不断积善,久而久之,则事事合于义;一生言行能事事合于义,则终能合于道。所谓“义袭而取之”,意思是说,一时心血来潮做一亮件善事,或者遮掩住本心,偶然之间做了一二件善事,以获取善名,因此,不是发自本心,更不能持之以恒,这样是绝不可能“配义与道”的。有正心诚意有志向,然后,气之所发可以合于道义;用充盈的浩然之气,然后,言行皆出于心并且不愧于心,无所疑惑和畏惧。告子不曾知道何为义,更不知道何为道,原因在于,他将仁义看作内外两个,而不知内有仁心,行事出于仁心,则所行之事自然合于义;如果无此仁心,则义无根据,则行事无准绳。因此,告子的“不动心”,不是发自本心,不是由浩然之气所发,而只是凭借勇气而悍然不顾。 如何使所做的事能“配义与道”呢?首先是“勿正”(或“勿正心”)。做事固然有预期的目标,有预期目标,然后脚踏实地而以正心诚意做事,便能循序渐进而接近目标,此是“事有终始”之意。但是,不能在遇到有事的时候先计较成败得失,孔子说:“尽人事而听天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果按“勿正心”来理解,那么,可以说是不要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再去想办法如何正心,正心需要在平时所要下的工夫。其次是“勿忘”。既然有事,心中就不可忘记其事。与“必有事焉而勿正”联系起来看,所谓不可忘记,还意味着不要为事情的成败先担忧,关键在于事情该不该做,以及做事的过程是否符合道义。再次是“勿助长”。所谓“助长”,孟子用“揠苗助长”的故事讲得很清楚。宋国的某个人绝非不爱他的庄稼,恰恰相反,他过于爱护,为了使庄稼长得更快,所以,他才去把禾苗逐棵地拔高,其辛苦可想而知,其结果却是全部禾苗干枯。这种“揠苗助长”的做法,可谓真心爱之而终则害之。由爱而成害的转折点在于“助长”。孟子说:“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这是我们应该引以为戒的。 孟子借“揠苗助长”之事继续发挥,阐明对“浩人之气”的两种做法。第一,有人认为无利可图,无好处可得,因此而不养护,这就好比虽然种植了庄稼,却不为庄稼锄草。不为庄稼锄草,不仅会使庄稼和杂草混杂,而且会使杂草遮蔽庄稼,乃至使庄稼颗粒无收。第二,有人急于求成而操之过急,亦即“助长”。养护浩然之气,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终生之事。急于求成而操之过急,就好比是有意拔高禾苗,在无意之中致使禾苗干枯,所以说“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说完“养气”之后,公孙丑问到了“知言”。朱子解释说,知言是指尽本心、明本性,这样,就可以对天下的所有言辞都能明辨是否合于道理,不仅能辨别其是非得失,而且能知道是非得失的根源。然而,孟子没有空泛地作解,而是从四个方面具体解说。第一,诐辞知其所蔽。所谓诐辞,是指偏颇肤浅的言辞。所见不全,才会有偏颇;所见不深,才会有肤浅。所谓知其所蔽,就是要知道是什么东西使人看不到全部、看不到深处。第二,淫辞知其所陷。所谓淫辞,是指放荡于欲望的言辞。淫的本意是雨水过量,东西被雨水淹没。淫辞则是因为本心被欲望所淹没、人沉溺于欲望之中所造成的。所谓知其所陷,就是要知道是什么原因而沉溺于欲望之中的。第三,邪辞知其所离。所谓邪辞,是指邪恶的言辞。所谓知其所离,是指要知道背离了什么以及如何背离的。第四,遁辞知其所穷。所谓遁辞,是指逃避性的言辞。所谓知其所穷,是指要知道为何所困、为何而屈、逃避什么。 为什么要“知言”呢?首先,因为“生于其心,害于其政”。以上四种病,追根溯源,都是因为内心的问题。心有所蔽,有所陷、有所离、有所穷,亦即缺乏修养而不正。内心不正,那么,政令不可能合于仁;内心修养不够,那么,即使是有意为善,或许也会在无意之间而发布害人的政令。只有修明正理,然后才能有符合正理的言辞,因此,修心是最关键的。其次,因为“发于其政,害于其事”。要从政之人,是要担当起保民责任的人,一旦心不正,发布了害人的政令,就会有害于行政之事。孟子所谓“知言”,其实在于尽心知性,亦即“心通于道”,若不如此,也不足以“知言”。因此,孟子很自信地说,即使后世再有圣人出现,也必然信从此言。此话很容易使人误解为孟子自比于圣人。此非孟子自比为圣人,而是表明学道之功;孟子所说的“圣人复起,必从吾言”,是后世圣人会信从,而非不敬往圣。 孟子说到圣人,公孙丑或许已经心中产生孟子自比于圣人之疑,于是,公孙丑就说到了至圣孔子及其弟子。首先,公孙丑说,孔子的弟子之中,有善于辞令的贤者,也由善于德行的贤者,孔子兼善辞令和德行,孔子虽然自谦未能做到,但是,后世公认孔子为圣人,孟子说“圣人复起,必从吾言”,是不是意味着孟子自认为已经达到圣人的标准了?其中有误解孟子不够谦逊之意。孟子回答说,不能这么说。孔子当时不敢自比为圣人,只是说自己“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而子贡由此而知孔子既仁且智,已是圣人。孟子则不敢自比于圣人。但是,孔子不敢自比于圣人,强调的是学与教;孟子不敢自比于圣人,强调的是知言和养气。任何人都不可自比为圣人,自比为圣人则绝非圣人;任何人都可以遵循圣人之教而行,都应该敬畏圣人之言。 孟子能遵循圣人之教而行,都应该敬畏圣人之言,虽非孔子的弟子,但是,就好像已经把自己当成孔子的弟子。于是,公孙丑又举出孔子弟子之中的两类,一是能够得圣人之一体的,二是虽然得到圣人之全体却未达至善的,然后询问孟子愿意按哪一类去做。须知,无论是得圣人之一体的,还是虽然得到圣人之全体却未达至善的,都不是自己事先有所选择,而是遵循圣人之教而行、敬畏圣人之言,然后所成就的德行修养。不是他们不想成为圣人,而是尽心尽力按圣人之道去修养自己、完善自己。学不学在自己,成不成则在天。孟子的回答是,暂且不谈论这个问题,意味着虽然见贤思齐,但是,自己不想事先在此两类之中做出选择,而愿意能遵循圣人之教而行,敬畏圣人之言。 养气章(三) 曰:“伯夷、伊尹何如(1)?”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2),非其民不使(3),治则进(4),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5)?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6),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7),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8),乃所愿(9),则学孔子也。”“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10)?”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然则有同与(11)?”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12),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13);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14),皆不为也(15)。是则同(16)。”曰:“敢问其所以异(17)。”曰:“宰我、子贡、有若(18),智足以知圣人(19),污不至阿其所好(20)。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21),贤于尧舜远矣(22)。’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23)。由百世之后(24),等百世之王(25),莫之能违也(26)。自生民以来(27),未有夫子也(28)。’有若曰:‘岂惟民哉(29)!麒麟之于走兽(30),凤凰之于飞鸟(31),泰山之于丘垤(32),河海之于行潦(33),类也(34)。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35),拔乎其萃(36)。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37)。’” 注释: (1)伯夷:商朝时孤竹国君之长子。伊尹:夏朝末期、商朝初期的贤人,商汤的贤相。(2)非其君不事:若非符合自己心意的君主,就不在这样的君主之下做事。指伯夷听说周文王有德而前来归附,因为不满于周武王伐纣而离去。(3)非其民不使:如果得到百姓的方式不按正道,百姓不愿意被支使。(4)治:太平、安定。进:在朝做官。(5)何事非君:在不合我心意的君主之下做事也没有什么。(6)仕:从政行道。(7)速:快速离开。(8)未能有行焉:在三者之中,未能做到像他们那样。(9)乃所愿:就从我所希望的来说。(10)若是:如此。班:般配,同一等级。(11)然则:如此那么。与(yu2):通“欤”,语气词。(12)君:治理。(13)以:用来。朝(chao2)诸侯:使诸侯来朝。不辜(gu1):无罪之人。(15)为(wei2):做。(16)是:这。(17)所以异:为什么不同。(18)宰我、子贡、有若:孔子弟子。宰我,姓宰,名予,字子我;子贡,姓端木,名赐,字子贡;有若:姓有,名若。(19)知:理解。(20)污(wa1):下,最低。阿(e1):抬高。好(hao4):喜欢。(21)以:凭着。予(yu2):宰我之名。于:对。夫子:指孔子。(22)于:超过。(23)乐(yue4):音乐。(24)由百世之后:从孔子之后的三千年。(25)等百世之王:向上推及孔子之前的百世圣王。(26)莫之能违:没有人能违背孔子所传之道的。(27)自:从。(28)夫子:完备如孔子。(29)岂惟民:岂止是在人类之中如此。(30)麒麟(qi2lin2):毛虫之长,一种仁兽。(31)凤凰:羽虫之长,一种祥禽。(32)泰山:五岳之首,在今山东泰安。丘垤(die2):小土丘、小土堆。(33)行潦(hang2lao3):路上的流水、积水。(34)类:同类。(35)出:超出。(36)拔:特立独起。萃(cui4):此指聚集的群体之仁智的圣人。(37)于:超过。 译文: 公孙丑说:“伯夷和伊尹怎么样?”孟子说:“行事之道不同。若非符合自己心意的君主,就不在这样的君主之下做事,如果得到百姓的方式不按正道,身为百姓就不愿意被支使;天下太平安定就入朝做官,天下混乱就全身而退,这是伯夷的行事之道。在不合我心意的君主之下做事有何不可?君主不用正道得到庶民,我作为庶民有何不可?天下太平稳定也可以入朝做官,天下混乱也可以入朝做官,这是伊尹的行事之道。可以从政就从政,可以停止就停止;可以长久就长久,可以短暂就短暂,这是孔子的行事之道。伯夷、伊尹、孔子,都是往古的圣人,我未能做到像他们那样,就从我所希望的来说,我愿意学习孔子。”公孙丑说:“伯夷、伊尹、孔子,真的就是这样可以并列的吗?”孟子说:“不能这么说。自从有人有国家以来,没有可以与孔子相比拟的。”公孙丑说:“如此说来,他们有相同之处吗?”孟子说:“有。如果能得到方圆百里的地方而使他们治理,都能因此而使诸侯来朝、得天下之心;做一件不合道义的事、杀一个无罪之人而得到天下,他们都不会做。这就是他们的相同之处。”公孙丑说:“请问他们为什么会有不同。”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他们的智慧足以理解圣人,最低也不至于抬高自己所喜欢的人。宰我说:‘根据宰予对夫子的观察学习,其贤德远远超过尧舜了。’子贡说:‘看一个人所行的礼仪,就可以了解他从政会如何,听一个人所喜欢的音乐,就可以了解他的德行。从孔子之后的三千年,向上推及孔子之前的百世圣王,没有人能违背孔子所传的大道。自从有人有国家以来,没有可以与孔子相比拟的。’有若说:‘岂止是在人类之中如此!麒麟与走兽,凤凰与飞鸟,泰山与丘陵,河海与路上积水,各自都是同类。圣人与民众,也是同类。(圣人)是属于其类却能高出同类的人,(孔子)又是圣人之中特立独起的人。自从有有人有国家以来,没有比孔子更加盛大的。” 朱注: 曰:“伯夷、伊尹何如?”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 (治,去声。伯夷,孤竹君之长子。兄弟逊国,避纣隐居,闻文王之德而归之。及武王伐纣,去而饿死。伊尹,有莘之处士。汤聘而用之,使之就桀。桀不能用,复归于汤。如是者五,乃相汤而伐桀也。三圣人事,详见此篇之末及万章下篇。)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班,齐等之貌。公孙丑问,而孟子答之以不同也。) 曰:“然则有同与?”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与,平声。朝,音潮。有,言有同也。以百里而王天下,德之盛也。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有所不为,心之正也。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其本根节目之大者,惟在于此。于此不同,则亦不足以为圣人矣。) 曰:“敢问其所以异?”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 (污,音蛙。好,去声。污,下也。三子智足以知夫子之道。假使污下,必不阿私所好而空誉之,明其言之可信也。) 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 (程子曰:“语圣则不异,事功则有异。夫子贤于尧舜,语事功也。盖尧舜治天下,夫子又推其道以垂教万世。尧舜之道,非得孔子,则后世亦何所据哉?”) 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 (言大凡见人之礼,则可以知其政;闻人之乐,则可以知其德。是以我从百世之后,差等百世之王,无有能遁其情者,而见其皆莫若夫子之盛也。) 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垤,大结反。潦,音老。麒麟,毛虫之长。凤凰,羽虫之长。垤,蚁封也。行潦,道上无源之水也。出,高出也。拔,特起也。萃,聚也。言自古圣人,固皆异于众人,然未有如孔子之尤盛者也。程子曰:“孟子此章,扩前圣所未发,学者所宜潜心而玩索也。”) 说解: 孟子说到不敢自比为圣人而愿意学习圣人,因此,公孙丑把话题转到了对圣人的认识上。他列举出当时被人尊为圣人的三人——伯夷、伊尹和孔子,然后询问三人的异同。首先说起的是对伯夷和伊尹的认识。孟子说二人的行事之道不同。 伯夷守身如玉,绝不苟合。伯夷是殷商时期孤竹国的国君的长子,他和三弟叔齐为了让二弟能够继承国君之位,离开了孤竹国;为了避开商纣的虐政而隐居,后来听说周文王有德而投奔文王;文王驾崩之后,武王兴兵伐纣,伯夷和叔齐认为是以臣伐君,因此离开周地。叔齐是伯夷的追随者,因此,这里只说伯夷,而不言叔齐。伯夷认为文王有德,所以才投奔;认为商纣无德,所以才隐居,认为武王伐纣不合道,所以才离开,这也就是说,他绝不在他所不认可的君主那里做官。他认为武王伐纣不合道所以离开,武王得天下之后,他认为武王虽然得到了天下百姓却不合正道,所以宁可在山中吃野菜,也不做周朝的百姓,这也就是说,他也绝不在他所不认可的君主那里做百姓。因此,孟子说:“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因为文王有德,所以他投奔文王;因为商纣无德,所以他隐居起来。这就是说,他天下太平安定就入朝做官,天下混乱就全身而退。因此,孟子说:“治则进,乱则退。” 伊尹坚持正道,坚持从政。伊尹的行事之道与伯夷大相径庭。他本来是有莘国的庶民中的有德之人,商汤聘请他而使他去了夏桀那里,只是夏桀不重用他,才又回到商汤身边,而不是他不去,如此反复五次之多,后来作为商汤的宰相,辅佐商汤伐桀。焦循《孟子正义》引他的话说:“事非其君者何伤也?使非其民者何伤也?要欲为天理物,冀得行道而已。”这就是说,伊尹所重视的是自身所行是否合道,而不在乎当时的君主是否合道;当初是否以正道得到天下之民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国君得民之后能否按正道对待,如果自己身为百姓则只管自身所行符合正道。因此,孟子说:“何事非君,何使非民。”在夏桀之时,在伐桀之时,伊尹可以从政;在伐桀之后,商朝稳定了,又曾经辅佐太甲等商朝天子,因此,孟子说:“治亦进,乱亦进。” 孔子随时行道,进退合道。孔子说:“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因此,天下有道无道,言有不同,但行无不同。孔子在鲁国,可以摄理宰相之职,可以任司寇之职,可以是大夫,也可以是布衣;在鲁国无法行道的时候,孔子可以为了使天下有道而离开鲁国,去周游列国;在周游列国的时候,孔子只依据道义行事,根据是否可以行道而决定去留,以及时间的长短。因此,孟子说:“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孟子说过伯夷和伊尹之后,公孙丑必然会接着询问如何认识孔子,因此,孟子不等他询问而直接说出。 孟子把三位圣人接连说出,并且说,三人都是往古的圣人,并说自己的德行未能达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只是说自己愿意学习着按孔子的行事之道去做。这样,使得公孙丑误以为三圣似乎可以并列看待,但是,他又隐约觉得并列起来似乎有些不妥,所以问是否可以把这三位圣人如此并列起来。孟子为此而明确地说:不能把三位圣人并列看待,孔子是伯夷和伊尹所不及的——“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然而,既然都可谓之圣人,就必然有相同之处,亦即都能以仁心行仁政,有仁心而后可以行仁政,能行仁政而后可以得民心。因为行仁政,所以,虽然仅仅拥有方圆百里之地,却终究能使诸侯来朝、得到天下民心;因为有仁心,所以,不会去做任何一件不合道义之事,不会杀任何一个无罪之人。这也意味着,无此仁心,不足以为圣人;无此仁政,不足以为圣王。. 公孙丑问三圣有何不同,其实也就是问为什么孔子是圣人之中的至圣。孟子没有自己出来议论,而是引用了孔子弟子中的宰我、子贡、有子这三贤对孔子的赞誉。在引用之前,孟子说了两点:一是他们“智足以知圣人”,二是“污不至阿其所好”。因为有第一点,所以,三贤之言非盲目、非妄言。如果其智不足以知圣人,那么,他们所说的话就好比盲人摸象,或者过誉,或者不足,或者偏颇,甚至是错误。因为有第二点,所以,三贤之言不是出于私心,也不是出于个人好恶情感。因为有这两点,三贤之言才可信。 宰我之言,称孔子“贤于尧舜远矣”。孔子“祖述尧舜”,编订《书经》而以《尧典》《舜典》为首;孔子说:“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由此可知,孔子对尧舜的推尊之高,几乎无可比拟。然而,宰我为何说孔子远胜尧舜呢?首先,尧舜之事功见于当时、一国,而孔子之事功则不仅见于当时,而且垂于千秋万代,远及国内外,亦即孔子不以一时一地的国土为王,而是以千秋万代的民心为王;其次,尧舜之道,若非孔子相传,后世不得而知,后世之君主,能效法尧舜之道而安天下之民,亦可归功于孔子;再者,虽然孔子似乎只是圣人,在历史上没有成为一代帝王,但是,孔子以道心综括三皇(伏羲氏、神农氏、轩辕氏)、二帝(尧舜)、三王(夏禹、商汤、周文王)、二伯(齐桓公、晋文公)之道,为天下万世制订出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素王”之法,为万世开太平,因此,孔子既是圣人中的至圣,又是超越历代君王的圣王。 子贡之言,从礼乐而论孔子之道。《礼记·乐记》中说:“圣人作乐以应天,制礼以配地。礼乐明备,天地官矣。”“乐行而民乡方,可以观德矣。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因此,子贡说:看一个人所行的礼仪,就可以了解他从政会如何,听一个人所喜欢的音乐,就可以了解他的德行。子贡从礼乐方面,上推数千年而知无人可及,下推数千年而知必然无人可逾越。孔子所传之道不可逾越,原因在于,孔子所传的不是个人所知所见、所思所想的道,而是贯通天地人之道,是祖述往圣先贤之道,是无思无为之道。因为此道不可逾越,因此,孔子无人可以比拟。 有子之言,从类别中的等级而言。走兽之类中以麒麟为仁兽,飞鸟之中以凤凰为祥禽,丘山之中以泰山为神山,水流之中以河海为广大,每类之中都会有级别之不同,同样,人类之中以圣人为高。圣人是高出人类之上的人,然而,在圣人之中,又有最高者,即出类拔萃者,孔子便是圣人之中的圣人,因此说:“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张岱《四书遇》中说:“群圣人是出民之类,孔子是聚群圣人而又拔乎其萃也。则拔萃宜专属孔子,方与语气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