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同盟会成员黄兴领导革命党人在广州再次发动武装起义。这次起义筹备的相当周密,孙中山吸取了此前数次失败的经验,在起义的人员、调度、交通、军械等方面做了最充分的准备。
图|黄兴
1911年4月27日,革命党人分为四路进攻,黄兴带领一路进攻最为要害的总督衙门;姚雨平带领一路进攻小北门,以迎接新军和防营兵入城;陈炯明带领一路进攻巡警教练所;胡毅生带领一路驻守南大门。然而,如此周全的起义计划却遭到了叛徒的泄密。
叛徒陈镜波混进革命队伍,在得知起义计划后,他如获至宝,连夜找到广东水师提督李准告密,李准又将这一消息上报两广总督张鸣岐。在革命党人起义前,李准与张鸣岐两人已悄悄撤出广州城,藏匿于水师行台。他们调集三个营的兵力,埋伏在各重要地点,布下大网,准备借机剿杀革命党人。
27号下午,黄兴按照计划打响了起义的第一枪,他们很快就与早已埋伏好的清军短兵相接,黄兴带兵硬生生的杀出一条血路,冲进了两广总督衙门,发现张鸣岐早已逃走,在他们撤退时,遇到了李准派来围堵的人马,双方在东辕门展开激战,由于实力悬殊,在战斗中,绝大部分黄兴的部下当场牺牲,还有一些中弹受伤的伤员被清军活捉了回去。
黄兴也在厮杀中被子弹打断右手手指,但是,他依然拼命反抗,直到最后,他带领的队伍几乎全员覆灭,他才藏匿在一家门店中。4月30日,黄兴暗中离开广州城,南下逃去了香港,至此,广州起义以失败告终。
在清军俘虏的革命党人中,有一名24岁的青年,他叫林觉民,起义当天,他跟随黄兴在东辕门激战中身受重伤,力尽而俘。张鸣岐与李准连夜亲自提审革命党人,在狭小的囚室内,面对两个清廷的官僚,林觉民从容不迫,侃侃而谈,他谈时事、谈中国、谈革命,说道时局悲处,捶胸顿足,扼腕长叹,他希望眼前的人能够听懂他的话,听懂孙先生的主义,"革除暴政,建立共和"。
图|林觉民
李准被他的话打动了,他并非暴虐之人,看着眼前的这个后生,竟有一瞬间的恍惚,想起了年少时第一次戴上顶戴,启程前往西江剿匪时的壮志"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李准动了恻隐之心,张鸣岐按住了他,他直言林觉民"面貌如玉,心肠如铁,心地光明如雪,称得上奇男子",此人断不可为革命党所用。5月3日,由张鸣岐下令,林觉民在广州天字码头英勇就义,年仅24岁,死前,他神色镇定,毫无恐惧。
此时,距离清政府被推翻,仅剩七个月了,林觉民没有等到那一刻,他死在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为了搜捕革命党人,广州城封城三天,凡是"穿洋装、剪短发"之人,一律逮捕审问。张鸣岐派人在城内四处张贴通缉令:"抓住一名革命党人,赏一百元大洋。"为了震慑市民,起义军的尸体被暴弃在街头,广州城内越秀山至双门底的各个街道上,都散落着殉难烈士的遗骸。
气温炎热,血肉模糊、折臂断肢的烈士遗骸已经有腐坏的迹象,广州的善堂将烈士遗骸收集在一起,堆放于广州城东门外咨议局前的空地上。番禺等地的地方官决定,既是"乱臣贼子",干脆埋葬于处决犯人的臭岗上。
同盟会成员潘达微听到这个消息后悲愤交加,他决不允许牺牲了的同志身后潦草收葬。那时,他尚未暴露身份,就以《平民报》记者的身份游说于各个善堂之间,恳求他们施棺施地,妥葬烈士。"起义烈士为国 为民捐躯,我们都是国民一分子,眼见他们暴骨扬秽,心奚能安?"
图|潘达微
也许是烈士的壮举感动人心,也许是潘达微的奔走起了作用,善堂同意将广东城外白云山麓的红花岗作墓地。得到允许后,潘达微变卖房产作为地钱,又购置漱口棺材,他亲自带领工人和仵作来往于咨议局至红花岗那泥泞的路上,将尸体清洗、擦拭、整理后安置于棺椁中,一具一具归葬于红花岗中,他一共收敛了72具遗骸。
"菊残犹有傲霜枝"这是潘达微最钟爱的一句诗,他用"黄花"替代"红花",因为七十二烈士"其品格之高尚,行谊之磊落,爱国之血诚,殉难之慷慨"就像菊花一般坚贞,从此红花岗变为黄花岗,"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英名传遍天下。
被枪杀的林觉民亦在其中,他本是一名留日学生,是个"半路出家"的革命者。1887年,林觉民出生在福建福州,自幼过继给叔父,为家中独子。13岁时,他应父命参加科举童生考试,可他志不在求取功名,便在试卷上挥笔写下"少年不望万户侯",转而求学于新式学堂。
1907年,林觉民东渡日本成为庆应大学的一名留学生,不久后,热衷于革命的他加入了中国同盟会,踏上了一条注定艰辛的"求变"之路路。
听闻广州即将策划起义,1911年1月底,林觉民从日本回到福建老家,召集起义军,之后便一直往返于广州和香港之间,筹划起义事宜。4月24日,原定起义的时期渐至,林觉民冥冥之中仿佛有所感知,他在繁忙的筹备工作之余,他抽空回了趟福州老家,看望了他最牵挂的三个人——父亲、母亲和已经怀有身孕的发妻陈意映。
嫁给林觉民的时候,陈意映只是个14岁的小姑娘,旧时,婚嫁的都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人一合计,亲就订下了。陈意映的父亲是清末举人,林觉民的父亲是个饱学多才的廪生,两家都是书香门第,门当户对。陈意映与林觉民结婚后志趣相投、心意相通,小儿女宛若天造地设的一对,举案齐眉,生活的很惬意。
图|林觉民(左二)与陈意映(后中)
林觉民崇尚新思想,他在家中办了个女学,鼓励同族女眷接受新式教育,在他的动员下,陈意映也成为了女学的一员。林觉民除了教她们旧学,还传授西方的思想文化,介绍世界局势,抨击封建礼教。在林觉民的影响下,女学学员中有很多人放开小脚,走出家门,求学于刚成立的福州女子师范学堂。
林觉民认为读新报能充实头脑,建立了一个读报所,号召大家聚集在一处共同阅读进步报刊,陈意映为了支持他,挤出家用充作活动的经费,购买了《革命军》《猛回头》等革命读物供大家阅读。两人不仅在生活中琴瑟和鸣,在思想观念方面,更是一拍即合。
1907年,为了学习新知识,林觉民决定赴日留学。那时,两人的长子依新才满周岁,正是最需要找人照顾的年龄,陈意映却告诉丈夫,尽管去追求学问,家里的事情无需挂怀,有自己一人就够了。林觉民能够心无旁骛的专注学业,奔波革命,背后至少有一半功劳属于妻子陈意映。
这次筹划广州起义,林觉民曾返乡一次,他躲藏于福建西禅寺中制造炸药,将炸药装到棺木中,打算运往广州,支援起义,陈意映曾挺身而出,要求装扮成寡妇护送棺材随行掩护,可是因为怀孕只能作罢。两人决定,林觉民一人奔赴广州,陈意映则在福建待产。
探亲结束后,林觉民独自重返香港,在九龙岛醉人的夜色中,在狭小的赁屋内,他在桌上摊开一方白巾,写下给妻子陈意映的一封信。夜深人静,灯光昏黄,一场革命的风暴正在广州酝酿,可是亲手缔造这场风暴的人,却在风暴来临前最安静的时刻挂念起他远方的妻子。
这一刻,他的角色并不是一名革命家,而是丈夫、父亲和一名普通的中国人。林觉民在白巾上一笔一划地写道:"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此刻,起义并未开始,谁也难料结局,但是,在林觉民的心中,他早已预设了最坏的可能,就是"成为阴间一鬼。"
图|《与妻书》原件
这不是一份普通的家书,而是一封"绝笔",信中每一个字,都是林觉民的"死前遗言"。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他面对死亡并非毫无畏惧,这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也有软肋,他怕死、怕痛、怕失去,林觉民告诉陈意映,他之所以可以慷慨的选择赴死,是因为对妻子的爱让他有了直面死亡的勇气。
"天下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他能够克服对死亡的恐惧,是因为比起死,他更害怕的是在清政府黑暗统治下,天下无辜之被凌虐致死,无罪之人承受骨肉分离之苦。
"吾今死无余憾,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死亡是革命者的必修课,谭嗣同说过,革命哪里有不流血牺牲的呢?但是,在林觉民心中,革命者为革命而死,则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落笔到最后,已是情难自已:"嗟夫。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林觉民告诉妻子,如果牺牲后她还是忘不了自己,那就希望两人在梦中得缘一见,他那时还不曾料到,几天后,他与陈意映便是人鬼两相隔。
图|陈意映
林觉民一共写了三块白巾,分别给妻子、父亲和友人沈仲英,这三块白巾被他用蜡封好,交给他身边的朋友阿.三。阿.三拿到信,第二天便乘船离港,几经周折他终于找到了在清廷任职的沈仲英,他将蜡丸交给沈仲英,沈仲英打开给自己的那份信,读完后直接焚毁。另外两封信,沈仲英让自己的管家趁天黑时从福州早题巷林家的门缝中塞了进去。
在看到信之前,林觉民的岳父陈元凯已经知道林觉民牺牲的事,他当时是广东候补知县,消息较为灵通。在清朝,起义造反都是诛九族的大罪,陈元凯悲痛之余连夜派人去福州报信,但是,他又怕怀孕的女儿听到死讯动了胎气,只能谎称是林觉民让陈意映找地方藏匿起来。
陈意映听到这个消息,心绪大乱,一种不祥的预感笼上了她的心头,在一切不明之前,她无计可施,只能收拾行李离开了她和林觉民的家。几经辗转之后,她才在福州光禄坊早题巷找到了一处幽静院落,安顿了下来。
谁知几天后,她就在门缝中收到了沈仲英派人送来的那份"绝笔",打开方巾,看到那熟悉的字迹,陈意映顿时就晕了过去,数月的牵心挂肚,十余天的魂不守舍,竟然等到的是丈夫的绝命书,她始终不肯相信,那个意气风发、豪情似海的男人就这样离她而去了。
1911 年5月19日,林觉民牺牲不到一个月时,陈意映因为悲痛过度,诞下了早产的遗腹子,他是个可爱的男孩,林觉民在信中曾写:"或又是男,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则吾死后尚有二意洞(林觉民的字)在也",因此,陈意映给孩子其名为仲新,取改天换日,迎来新中国之意,这便是林觉民的志向所在。
图|溥仪离开皇宫
林觉民已死,祸虽未及妻儿,但是,林家人始终不敢光明正大为其办一场葬礼。直到10个多月后,中华民国已经成立,林觉民的嗣父林孝颖才在《共和》报上发表一篇短短的启事,向社会告知 1912年2月11日将会为"亡儿觉民"发丧。
依新与仲新两子虽然给陈意映带来无限的宽慰,但是,对丈夫林觉民的思念却一直没有停止过。在林觉民牺牲后,陈意映无法承受这样沉痛的打击,数度想要轻生,在林觉民父母的苦心劝慰下,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是,究竟还是因为悲痛过度,陈意映在两年后因病离世,去世时年仅23岁。
林觉民与陈意映是一对革命眷侣,更是一对革命烈士,在人们对革命的想象中,牺牲、流血、愤怒、呐喊都是寻常的,然而,他们的故事也让革命变得更加浪漫、更加崇高,原来,有一种伟大的事业是真的值得让人抛家弃子、付出生命,有一种至高的感情是将天下苍生的幸福置于个人幸福之前,有一种眷侣他们无需计较付出,早已死生相随、心意相通。
广州起义是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在武昌起义前费心最多、牺牲最大的一次起义,而且,此次起义的参与者很多都是像林觉民这样的留日学生,或者知识分子,亦有很多晚晴"富二代",
烈士方声洞出身于福州富商家庭,17岁便赴日留学,投身于革命,牺牲时年仅25岁。
图|方声洞
烈士喻培伦,父亲是四川内江的一个糖商,他自幼喜欢科学技术,擅长制作火药,起义时,他前胸挂一大筐炸弹,一马当先,用炸弹将总督衙门围墙炸裂,后途经莲塘街口时与清廷援兵遭遇,因弹尽力竭被捕,英勇就义,时年25 岁。
这一批起义者年纪轻、素质高、革命意志最为坚决,所以,在广州起义失败后,孙中山曾无不痛惜的说:"吾党精华,付之一炬!" 。
图|黄花岗起义烈士
起义虽然失败,但对于满清统治者却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民智已被启蒙,烈士的鲜血极大的鼓舞了民心,半年后,同盟会在武昌发动起义,这一次,千疮百孔的清政府再也无力去维系风雨飘摇中的中国,皇帝被推翻,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轰然倒塌,建立共和国的愿景终于实现,那些数十年间牺牲的英烈可以安息了。
林觉民所在的福建林家在推翻清政府的革命事业中贡献良多,与林觉民同年出生的同族弟弟林尹民,也参与了广州起义,在与清兵混战中牺牲,年仅24岁。林尹民的哥哥林肇民是同盟会成员,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1911年与许崇智等共谋组建革命司令部,被推举为副司令兼参谋长,在光复福建中立下赫赫战功。
图|林尹民
林觉民的堂哥林长民同样留学日本,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曾参与草拟《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其女林徽因则是赫赫有名的建筑学家,与梁启超之子梁思成结为夫妻,为古建筑保护事业付出了毕生心血。
当时年少正翩翩,慷慨悲歌直入燕。如今广州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园,血痕早已褪去,松柏翠青,白玉高洁,往来追悼的游客在园中可以默立亦可感怀,暖风拂来,四方池水波澜微泛,或许,这就是百年前志士愿为之牺牲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