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乐高”的诞生
作者:刘奕然
编辑:车卯卯
来源:五环外(ID:wuhuanoutside)
刚上大学,高考成绩还不错的内蒙大学生冯中景就决定当个“学渣”。
土木工程系大一的早八必修课上,老师会习惯性在点名的时候直接越过冯中景,或者在课上直接发问“冯中景是你们谁的同学?一学期快过去了,我还没见过这人。”
上课时不见人,到了学期末总是会挂两科。几乎每个大学里都有几个学霸,也有几个类似冯中景这样的怪人。但事实上,他又是个学痴。
有课时,冯中景甚至会比同专业的室友起得更早点,一起出门吃过早饭以后在教学楼路口分道扬镳,转向另一条通往图书馆的路,奔向一类特定书籍:中国古建筑。
专业课老师跑到图书馆逮到他,质问他为什么经常缺课。一直聊到太阳西沉,老师起身准备走时,留下一句:下周记得找我,我帮你在学校一起建个中国古建筑的社团。
内蒙古高原上,一个偶然成立的学生社团,一群年轻人开始逐梦中国传统古文化。
01
“疯子”95后痴迷古建筑
“我其实很幸福,很多人都没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从北京出发,沿京藏高速一路西北直上357公里,5小时车程后即可抵达一片略显寂寥的天然避暑旷野。乌兰察布,在蒙古语中意为“红色的山口”。这里是拥有三十多个火山口的内陆高原,穿过市区就能直接进入草原,肉眼看不到边界,烈烈风声呼啸而过,让人感觉到自己如同内陆上的海员。
这里简单粗犷,是安逸乐天派的居所。内蒙人也豪爽爱喝酒,休息日喝一天醉两天,开车30分钟就能到达草原,回归自然。
98年出生的冯中景对老家乌兰察布的印象也仅限于此,熟悉他的人都叫他的小名“小刚”,但他又不像典型的皮糙肉厚的内蒙孩子。在从事建筑行业的父亲的耳濡目染下,冯中景一直喜欢更复杂精密、隽秀严谨的建筑学。
乌兰察布出了市区后就是旷野,本地人称当地比较有名的都是火山平原类的自然景观
小学作文题目《将来的理想》,同学说想当老师医生和律师,冯中景实在不知道怎么写,就交了白卷。
“当时确实不知道怎么写,只知道想做和古建筑有关的工作,但当时很怕说出来被人笑话,也不想随便写个假的应付作业,我不想在这件事上应付。”
但冯中景永远忘不了小时候第一次去故宫时的那种震撼,古人的智慧和巧夺天工的设计在他心里种下了种子。
二十岁时,全国有名无名大众小众的古建筑他就已经全部看遍。
中国古建筑精妙的榫卯结构让冯中景惊叹进而沉迷
大学社团的建立就像为他的爱好打开了阀门,冯中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选定用木头来作为作品的主要材料,虽然现存的古建筑由于翻新和维护很多都被钢筋混凝土加固,但最早的古建筑都不是这样的。
他想还原最原始的古建筑,大学期间几乎他的所有时间都花费在了这个上。
在这之前,冯中景是个每天自己去图书馆看文献的独行侠,在社团建立后他当天回宿舍发表演讲,拉进7个舍友当社团成员,从那之后变成了一群人陪他一起旷课研究,所有人不是在社团里磨木头,就是在去磨木头的路上。到了期末,又增加了几个挂科成员。
“当时有个老师就说,一学期从来没见过我们宿舍的人。”
和志同道合者聚在一起讨论古建筑结构是冯中景的日常
毕业后还原古建筑这种想法日益强烈。2020年疫情被封控在乌兰察布的两个月,冯中景推演了整件事的可行性,这段时间,为了对抗启动前的焦虑和不安,他经常在抖音上刷手艺人的视频,寻找同道中人和认同感。
“做这件事的人太少了,现在的人似乎都对传统文化不怎么感兴趣。但在抖音上看到有那么多人也在做相近的事,会让我觉得吾道不孤。”
搭建建筑模型是他日常的爱好和工作
没想到刚开始落地时,一切都很顺利。同当年拉室友进社团一样,从确定做这件事到陆续拉人上船只花费了极短的时间,和家里人谈想法得到支持,再到注册公司、租工作室,前前后后只花费了七天。
团队初创一共有4人,冯中景最先找到的是他的发小孙泽宇,希望让他能以做过线上运营和推广的眼光来看看这件事的可行性,聊了一个下午,孙泽宇就立即敲定了入伙。团队中的老大哥辉哥之前在北京从事过多年的制片和出品,负责团队的项目制片和文创统筹,再加上内容策划擅长导演主笔的乌日格勒,团队的地基就这样迅速打起。
冯中景相较于同龄人来说是相对幸运的,他拥有十分开明的父母,并不强制施压让他找个“正经工作”。冯中景的父亲在工作不忙的时候也会来工作室看看儿子的工作,指点指点建筑结构上的问题,看着建筑拔地而起的自豪感,是父子之间一脉相承的默契。
做还原古建筑,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慢节奏的事。
尤其利用木制品和榫卯结构来做,是件非常费工夫又费时的事,从想法到图纸,从图纸到小零件再到安装并不是一个小工程。对于那时刚加入团队的新手来说,每人每天只能做3-5个小零件。
纯手工来打磨零件是冯中景的日常
“在刚开始我就说了,我们做这件事可能近几年内不会有什么收益,一定要想好,他们一点没有犹豫就加入了。”
疯子、痴人、梦想家,这些限定词,都在指向一种共同的特质:永远乐观、忠于梦想,无所畏惧。
“国内很多城市都有各种做木制或者榫卯结构的工作室,乌兰察布没有,我们把这看成机会,而且大家一起做一件都喜欢的事,怎么会有顾虑和受到阻碍呢?”
作为团队的主创,他负责所有图纸、模板、拼装,其他成员有时间就在工作室磨木头做小零件。手忙着嘴也不停,互相打趣,累的时候就会刷刷抖音看其他手作人的视频为自己精神充电。
整个团队中都有一种乌兰察布人所特有的乐观。用他们的话来讲,就是“爱好扫平一切。”
创业初期资金短缺司空见惯,钱要花在刀刃上,其他地方能省则省。
装修工作室几个主创人员亲自上手,半年变成专业装修工。买二手货柜,柜子120元,找师傅抬上楼再安装要280元。四个人面面相觑后还是自己来搬,从楼下到楼上的过程折腾了一小天,装好以后大家为了庆祝聚了个餐,饭钱结账320元。
梦想家眼里,金钱不是目的,只是个工具。
团队人均在工作室每天至少工作10个小时
在和冯中景的谈话中,他很少提到别人的看法,眼前只有自己的理想,未来的目标,近期的作品和手头的木头,并且乐此不疲。他心里始终装着“以还原古建筑为载体,来实现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野望。
“其实我觉得自己很幸福,身边很少的人才会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我每天都泡在自己的爱好里。”
02
就算热爱,背后也要付出代价
“即使热爱扫平一切,但有时也会感到孤独”
凌晨一点,冯中景站起掸掉身上的粉尘,通过伸懒腰的方式清空一下工作带来的大脑缓存,面前只有空荡荡的工作室和桌子上恢弘的建筑。
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几个月,他刚完成第一个得意的作品:阿房宫。
由30000块木制零件堆积起来的阿房宫,是团队组建好后的第一个作品。
三万多个木制零件,几百次精准的计算,一步做错很可能整层就要推到重来。虽然是复刻现有的古建筑,但没人能知道阿房宫的建筑图纸。冯中景翻阅了半个月相关文献后,唯一最直接有用
最终的阿房宫的成品让人惊叹
在保存现有外观不变的基础上,开始重新设计建筑的内部结构,再将内部结构转化为隼桙链接。这是冯中景团队的核心技术,并且需要大量的精密计算。
他习惯于手写稿纸,从第一步的整体规划到倒推每一层次的高低和长短,不管是计算还是绘图全部徒手完成,零部件的尺寸精确到毫米之内。
“用计算这部分的稿纸来说,单纯计算不包括图纸,A4大小的白纸在这个阶段至少用掉100张。”从地基到房梁,每一层的数据都在变化,冯中景在状态好的工作日里一天也只能做0.5层。
图为冯中景手绘滕王阁局部等比例效果图
测算是件技术活,是一切古建筑模型的根本功课,许多专攻古建筑模型的团队都在这一步退缩,而冯中景团队的作品模型已经获得3项国家专利,包括对于微缩建筑模型本身和相关的实验器械。
榫卯是中国古建筑借用外物即可贴合的关键所在,即为在两个木构件上所采用的一种凹凸结合的连接方式。凸出部分叫榫;凹进部分叫卯,榫和卯咬合,起到连接作用。冯中景工作的日常之一就是根据设计图,将两块不成形的木头进行打磨,成为合格的木制零件,再完成“天衣无缝”结合拼装。
传统的中国木制建筑都会通过“榫卯”的手法代替铁钉,将所有零部件拼装起来,这在过去是考量一个木匠水平高低的重要标准。平常的斗拱需要6个零件,特殊一点转角处的斗拱就需要15个零件。
黄鹤楼的成品能以非常直接的形式看出工作量
作为一个初创团队,“手工制作”在精细加工这一步始终是他们的主要生产力。
首先,在原材料的选择上要满足两个基本需求:木质不太硬便于雕刻,以及在价格上能够负担。横截面1cm×1cm的一米白松木条是最适合的原材料。再按照图纸需求,用电锯将原始木材裁成10-20厘米长的木条,根据实际情况标记位置及形状使用线锯给木条开卯。因为白松木的木质普通,既要用打磨器,也需要手工砂纸花费大量时间来打磨表面的毛刺。
以极大的热忱对抗过程中的繁复的工作
这个过程有点枯燥,但却是丝毫不能错,微小的细节就能导致拼装失败,只能通过不断地更精细得去打磨木头零件。
同时对冯中景来说,这就是一个真正的施工现场,他们只是把整体缩小了而已。图纸套配合着数据同步进行,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有差错。
把工作过程拍下来发抖音就是这段时间形成的想法。
“闲下来的时候我会经常在抖音上看其他人的雕刻和手艺,看着觉得自己平时做的也和这些差不多,准备自己也拍下来往上发点,就是有点费功夫,到现在也没更新几期。”
几秒钟的视频背后是凝结着劳动的努力
因为对冯中景而言,现在最重要的肯定是作品本身,他工作时感受不到时间正在从他的身边流过,吃完午饭开始工作再一抬头就已经天黑,拿起手机看看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从窗户看出去外面连路灯亮着的都不多。
“从工作室回到家的路上,从未有过的孤独感会吞噬掉你。”
工作上的困难总有千头万绪可解,但生活很多时候是无解的,冯中景也并不善于剖析并擅长表露感情。
从创业开始冯中景就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经常凌晨到家后会看到妈妈温在炉子上的饭菜,吃过准备睡觉之前有些抓不住的情绪一闪而过。家里人从来不会直接对他说些什么,他也总是发现,早上出门后车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加满了油。
冯中景选择的是一个细水长流的行业。在这个年代,他也会迎面撞上一些生活瞬间觉得心口发闷,而继续去工作室磨一天的木头,就是他的调节方式。
黄鹤楼整个作品从设计到完成大概需要三个月
孙泽宇是冯中景第一个找到聊想法的合伙人。
他最初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也是义无反顾的,当冯中景找到他时,俩人在车里提及“想要用这件事宣扬中国传统文化”的理念并看过照片后,他从后颈到前臂像通电般地起了一通鸡皮疙瘩。
“我当时根本没犹豫,直接掏出手机准备联系下一个人。”
孙泽宇在加入团队之前是有全职工作的,他也知道这件事前一年两年都不会有非常显著的收益,算了算手头的存款应该够坚持一年,并定下计划和小目标:只给自己一年时间,如果达不到,就在一年期满的时候重新开始找工作。
虔诚地对作品进行一次一次的打磨
“这一年过的其实还好,在做这件事之前已经预设好了结果,和家里也有交代。但过年总是要见亲戚的,我做的这件事不好细说也不想细说,细说他们也未必能理解,别人问起来的时候就说:最近在忙。”
他和冯中景的工作状态不同,无法从工作当中获取什么直接乐趣,在制作和磨木头这件事上只能充当冯中景的助理。但他会从作品完成后的那刻获取摘取果实的巨大成就感。
完成黄鹤楼作品的当天,最后一块零件组装好后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大家在成品旁打好灯光。
如果将他们的工作比成一场对木制古建筑的朝圣,看到的成品的感受就像终于到达了布达拉宫,在灯光的加持下的黄鹤楼平添了很多神秘感,经过微缩还原后八方飞檐的鹤翼也值得惊叹“百年黄鹤归”,眼前的一座城池便是中国的一方人文。烟霞迤逦接蓬莱,宫殿参差晓日开 ,“白云千载空悠悠”的黄鹤楼在几个年轻人眼前历历展现。
每个中国人都认识的黄鹤楼也可以纯木制的面目重现
孙泽宇心脏开始猛猛加速——这里面也有自己的一份努力。这一天,他们难得提早收工开车回家,回家的路上,车里放着五月天的《逃离地球表面》。
“我到现在都记着那晚的心情,突然想到我们的作品耗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应该给更多人看看,决定第二天早早去工作室拍抖音。”
拍摄抖音视频对团队来说又是一种新的挑战
从见到黄鹤楼最终的呈现效果后,孙泽宇就开始着手准备,想要呈现出一个基调沉重并能体现他们核心理念的视频。
“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我们在做的事情,我们也不孤独。”
03
中国的乐高会在我们这代人手中诞生
“我的宗旨就是要做就要好,一定要做成。‘’
由于他们完成一个作品的耗时相当长,所以冯中景团队的抖音账号【本初造物工艺坊】更新时间也需
“我们把我们的短视频也当作一个需要倾注同等心血的作品来看。”
在视频里,冯中景使用本名的姓氏——冯来化名,“二点马”是他在视频里的名字,他语调沉稳,思维清晰,面对建筑有一种超过年龄的收敛的高手气息。
截至现在他们成品视频也只共两期半,关注者不多
他们也并不想为了获取播放量而发一些短平快的内容,作品需要沉淀,短视频也是他们的作品,哪怕进展缓慢也想让更多人看到他们的深层理念。赚钱不是团队短期的计划,让大众重新认识中国的古建筑本身就是个长期的过程。
相较于西方石制古建筑,中国木制古建筑流传下来的建筑从数量和质量上来说都不占优势。甚至有人在网上直接提问: 西方古建筑技术哪些方面超过中国古建筑?有人认为是几何学科的发展,有人认为是材质的选择。
殊不知,在遥远的过去,中国是跳出西方的价值体系来完成独立发展的。中国从来不缺宏大的建筑物,在梁思成先生的《<营造法式>注释》中,古建筑层层出跳的斗拱就是中国的柱式,这些以榫卯连接的构件中蕴含的是大量精妙的设计和计算。
本初造物的建筑成品体现了中国建筑有别于西方建筑的层次感
“我们不缺少技术和文化,缺少的是坚持去传承的人。”
冯中景团队的最终信念,就是想做出中国版的乐高。让中国古建筑以更现代的方式完成文化的传承,针对各个年龄层来设计难易程度,每一代儿童都可以在玩本土文化内容的玩具中成长,这份热爱也就得以传承下去。
在抖音平台上,有很多人正在同冯中景团队一样,以一种信念感来支撑创作,并以一种大众更容易理解的方式来输出有关古建筑的内容。
【木虫聊木工】因为热爱古建,坚持用简单易用的科普形式向大家传播经典的木质构造;寄身寄思在山村的【小木匠安旭】身体力行地用纯粹木质结构还原住所;坚持用钢笔手绘描绘故宫一角的【小熊君的钢笔】以及72岁的老先生在抖音开课,系统性讲解中国古建筑的斗拱构造设计和北宋李诫的建筑学著作《营造法式》。
老先生的抖音更像不留作业版的网课,内容以干货为主
这些人都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坚持与执着,长期以一己之力来传播中国传统文化的同时,也追求着自己的理想以及爱好。
晚峰书屋算是业内知名度较高的团队,创始人为了做斗拱积木变卖房产,只是至今还未盈利,这个行业甚至还未完成用户教化的第一步,更谈不上什么满地机遇。
所有人都深知他们所热爱的行业现状,钢筋混凝土的时代下,传统古建筑和木制结构正在逐渐被人遗忘,在结果和效率层面,这是一件低效能的事;但对这些爱好者来说更看重的是,通过他们的工作把木制古建筑重新带回到人们的视野内。
冯中景的团队正在起步,抖音平台的粉丝和关注度也并不多,但他们从来没有因为这一点而感到沮丧。
“每多一次播放,或者每多一个关注者都是很值得我高兴的事,这意味着又多一个人了解古建筑。更何况除了我们,还有很多同道中人在这里。”
中国古建筑的精巧程度不弱于现代的乐高
有一天,喜欢中国传统文化的孩子们和大人们,可以按照本初造物团队研究的图纸循序渐进慢慢搭建出一栋古建筑。当越来越多的人了解中国传统文化和木制古建筑,当人们提到古建筑的时候能够想到本初造物。这,正是他们所期待的。
“我想让中国人玩中国人的玩具,想让中国人为我们自己的建筑而骄傲。”
04
梦想未尝不可当事业
这份工作始终是项孤独的任务,多数时间陪伴这群年轻人的只有图纸和空气中的木屑粉尘,吃饭顾不上个时间,金钱的回报也是寥寥。
人均95后的团队算得上顶顶年轻,而年轻是有豁免权的。在最年轻的时候,做古老的事业,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虽然前路慢慢,圈子小众,但是庆幸的是,不管是在生活中还是互联网上,他们都不是一个人,也不孤独。至于草原上的星星之火能否燎原,哪怕再多乐观主义精神的支持,在现在这个变化太多的时代,我们不得而知,甚至他们自己也无法确定。
“但这件事儿总要有人去做,说不定就是我们做成了。”
浮躁的年代也需要不浮躁的人,做一些让下一代更好拥抱中华传统文化的事儿,对我们很多人来说有点虚,但总有人把梦想当事业,把虚事做成实。
所以,幸好,我们还拥有这样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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